R坐在床沿,焦虑地望着舷窗外。他看到了北极星,天空只有它闪烁着,像是颗巨大晶莹的蛋白石,静静地悬挂在天空的斜上方;悲伤的夜色,像是一条条深蓝的墨线从北极星上滑下来,把世界完全围住了。船上653房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热烈、充满欢乐地讨论着他们即将到达的法兰克福,充满异国情调的英语在房间里抑扬顿挫,传到外面就像是一首节奏变化多端、富于哼唱的曲子。只有R一个人穿着大衣,焦急地坐在床沿,一声不吭,像是位即将受死刑的囚犯,不时地眺望舷窗外,他甚至都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对那座全新城市的讨论,一个字都没有听到。船由于风浪,伴随着黑夜,摇晃了起来。这时候,R起身了——这是他近六个小时做出的唯一个较大的动作,蹲下身,从床下拉出来一个布满灰尘的土黄色的行李箱,他快速地拉开拉链,翻看着里面的东西,以一种极其认真的动作——好像里面装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随后,R再次坐到床沿上,白色床单的褶皱都没有任何变动,他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沉思了起来。房间里,和着风浪和夜幕,其他人继续热烈讨论着,“法兰克福”、“法兰克福”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R,就好像他是尊雕塑一样。
R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凌晨三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船上的汽笛鸣了起来,随即传来锚脱离船体落到水里的声响,房间顿时炸开了锅,R只是提了一下眉毛,微微地放松了一下。
这是凌晨以来第一艘进港的客船,所以四周黑黢黢的,突兀的黑暗像要吞了整个港口。船靠岸了一会儿,港口上才亮起了一盏白灿灿的灯。可是这时候,R早已经来到法兰克福港口的阶梯上,抚着下船时被栏杆磕碰到的额头,踩着地上薄薄的白雪,没有任何抱怨地登着阶梯。R后面传来了一个游客无心的称赞,R想,这是多么简洁而又美妙的评价啊,“没有下雪,却覆着一层薄雪的美茵河才是最美的”。一抬头,R被刺眼的灯晃到了眼睛,他又看了看依然在天空斜上方的北极星,R更确信了,那盏灯比北极星的确是逊色多了。
来到冷寂没有一个人的街上,R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他抱着笨重的行李箱,钻进了出租车里。他顿时觉得十分轻松,这是在船上没有体会到的。他把全身舒展开来,一下瘫在了车的后座上,像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样。R又陷入了沉思,出租车里好像就只有司机在自顾自地开着车。直立着的发着耀眼的白光的路灯,地上零星散布着的好像浮着层雾霭的雪,深夜里失去华丽灯光的高楼以及欧式的建筑物,路边零零散散地站着的好像榆树的树木,它们在R的眼睛里,一瞬间晃过了就抹不去。他来到这里之前,曾担心过无法把自己的悲伤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深一层次的意识里,R对法兰克福有着记忆,这个几乎只有一粒灰尘那么大的属于法兰克福的记忆,R始终不愿去想它,可他办不到;于是他带着悲伤,在忧愁气息的围绕下,来到了法兰克福。朦胧中,R感到出租车不停穿梭在大街小巷中,速度快得让R无法一瞬间去记忆晃过的景物,就像R的大脑里不断地闪着快镜头,然而镜头总是要定格在一个无比重要的、充满美感的画面上的。
R抱着行李箱下了出租车,出租车留的一串灰色的尾气绕了他一圈,然后消散了。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四处张望着,巴望哪家好心人收留他。空旷的广场被几盏愈显老态的路灯照着——R想那肯定是上世纪留下来的,孤独地只有R一个人来看望。他走到不远处一个没有大门的公园,里面若隐若现的建筑,被十九世纪俄罗斯的风格填满;细小的雪花蒙到了树的眼睛,让R没法辨认出树的种类,只是觉得有点像梧桐或是桑葚。他试图到一条白色的木条长椅上坐下,但是最后他放弃了——太冷了。离开前,R回头看了看,一条挂着小冰溜子的长椅、后面立着的几棵弯曲的树、再后面——可能由于闹市区的霓虹灯光——近乎靛蓝的夜,像极了R小时候在剧院里看到的舞台上的布景,简单而又传神。
接下来,R走过了沿街的古老的市政大楼、毫无生气的日用品商店和一间摇摇欲坠的咖啡馆,寒风在这条并不狭窄的街道里肆虐,把这些建筑物里的灯光全卷走了。眼前的一切,让R不自然地裹紧了身上的黑大衣。
在离市政大楼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早就停止今天工作的红绿灯对面的那一条街道,R目光落在了那儿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面银白色的灯光从拉下一半的卷帘门上溢了出来,清晰地映出了地上的薄霜。R感觉到了一点温暖,于是走入了药店所在的街道。
R几乎走到了这条充满古老气息的街道的尽头。正当他觉得沮丧,准备折返道路的时候,他看到了斜前方一家旅馆的招牌。灯管像蕾丝一样点缀着招牌,粉色的光流在其中流动,招牌正中用英文流畅地写着“温柔的夜”。多美的名字,R想。仅仅想到旅馆的这个名字后,他便缓缓地步入了“温柔的夜”旅馆。
旅馆虽然小,但是木柜台旁生了一堆篝火,给整个狭小、木制的大厅镀上了一层太阳般的温暖色。R微笑着向胖胖的老板大叔要了一把钥匙,钥匙对应的房间是201号。R正要说谢谢,大叔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就钻进了篝火旁的一间小房间里——想必那就是这位大叔平常的住所吧。
艰辛并快乐着,R不禁喜欢起、佩服起这位老板大叔了。但是,R上楼的时候,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办不到,我办不到,木地板的颤抖声和这句令人害怕的话不断地回响在R的耳朵里。
打开201号房间后,R一下子就倒在了干净的小床上,连大衣也没脱,行李箱就任它没规矩地倒在地上。窗户是半开着的,风在这里变得弱了很多,可以在窗前望见一根高高的水泥电线干,没有下雪的雪景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妙了;橙色的雪光静静地斜照进来,R不用起身就可以欣赏这美丽的雪景了。
R已经很累了,他想睡觉。他想,他现在只要一侧身就可以深深陷入梦里,甚至只要微微低一下眼皮就可以立即沉睡。随后,他侧了一下身,没有睡着;他又微微地低了一下眼皮,依然没有睡着。R几乎要生自己的气了,他抱怨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的身体好好休息,怒火慢慢地烧了起来。R又翻了一个身,开始检讨自己了: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害自己。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他立即起身,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行李箱,蹲下来,以一种极其认真的动作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两封信,然后手握着两封发黄的信,又躺到了床上。他的无法入睡,果然与凯瑟琳有关。R无精打采地斜着脑袋,靠在半立着的枕头上,不断翻看着两封信,沉思起来。不知不觉,窗外飘起了细微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