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青春之城
我忽然想起了灭绝师太那一掌,让纪晓芙所有的梦想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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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的时候,我已满十八岁,开始作为一个成年人而为自己的前程做主。在此之前,我就像一只在森林里横冲直撞的小野鹿,四肢发达,可却什么都不懂,什么也看不清。常常会把一些芝麻大点的小事情无限放大,从而可以看起来很合情理地去歇斯底里。我接二连三地把不安分的荷尔蒙四处乱洒,没惹过大祸,成绩还算过得去,每次都会在客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所有人都对爸妈的教育连声夸赞,爸妈一直都因此而感谢上苍。
这就是我的青春期,毛毛躁躁,却也心安理得。
我爸和我妈是同行,还是邻居,都是最早一批恢复高考的大学生,随着文化产业的兴起而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可称得上是行业内的一对璧人。尤为可怕的是,我也选择了和他们一样的专业。在两个非常优秀的专业人才阴影笼罩下,我大学四年过得甚是凄凉。
我是个晚熟型人才,在谁面前我都会这么说。
就像医学、美术、航天工业等这些专业一样,家庭成员的专业背景对一个人未来的发展是特别重要的。大树底下好乘凉,因为专业和爸妈一样,所以大学四年几乎所有的专业课都让我翘了一溜够,毕业时我估计学校可以把一大半的学费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讽刺的是,我从来没有挂过其中任何一门课。
我把省下来的生活费几乎全部用在了旅途上。坐绿皮火车,辗转长途颠簸在山路中,摸索过一家家廉价的青年旅社。在行走中我有大段的时间可以遐想,我今后的岁月是不是一直就这样走下去,对事物的热情来得猛烈,去时也匆匆。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我要做什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在哪个城市生活,甚至不知道是跟一个人结婚,还是从此孤独终老。
直到我躺在周庄一家水乡客栈边上,遇到了宁野,我知道我自由的宿命开始终结。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宁野,我躺在小河边的木艺走廊上,枕着我的背包,捻捏着一棵绿色植物的茎秆,正在享受片刻的百无聊赖,我当时的样子特别像一个玩味江湖萎靡的瘾君子。
“储希!”
我差点从走廊的躺椅上摔下来,他正眨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我。
“不去上课,每堂课都让别人代你点名,让别人代写作业,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宁野微笑着对我说道,“你的罪名可真不少哇!”
巧的不是别的,是恰好我从大一就开始暗恋他了,却一直没敢表白。他是那种很明显的漂亮,用漂亮这个词形容一个男生不太合适,但是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他。他是计算机系的,数学好得要命,校篮球队队长,女生眼中的神,做梦都想跟他双宿双飞。他和我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在全学院都知道他名字的时候,除了和我同一寝室的同学,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让我讶异的是,我们不在一个专业不在一个班,只是偶尔一起上过几次公共课,宁野居然认识我。
可是事情远没乐观到让我敲锣打鼓欢呼雀跃三天三夜的境地。他有女朋友,所有人都知道,而且他来周庄身边也有女朋友伴随,他的女朋友名叫沈家碧,是系里公认的冷感大美人,清高孤傲,她站在宁野旁边所有人都会心悦诚服。
沈家碧看见宁野跟我说话,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角催促道:“赶紧走吧,咱们还有事呢!”
我还是很沮丧。
再次返回学校就是请代我点名和写大课作业的同学吃饭,然后准备期末考试。宁野也在不长的时间内赶回了北京,在食堂里他拍我的肩膀,我猛地转身,额头擦到了他的鼻尖。这是情侣之间最合适的身高距离,大概十五公分的样子,脑袋一歪刚好可以靠到他的肩膀。我尴尬地摸了摸额头,他却笑了起来。
“储希,你怎么老跟男孩子一样莽撞。”
我被这个笑容迷住了,干净利落得就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可我内心已经涌上了一股无名的别扭,宁野的女朋友沈家碧瞪了他一眼,然后高傲地望着我,用眼神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没跟宁野说一句话。
我愿意相信他主动与我搭讪,是认为我是个还算有趣的姑娘。
我不像沈家碧那么爱惺惺作态,我从我旅行过的地方搜罗了一大堆笑话,我是个率性爽利的姑娘……我想了一大车我比沈家碧好的地方。还有一点我也很恶毒地想过,我比沈家碧家境好,我不会成为宁野的负担,而大家都知道沈家碧出身贫寒,大学生活费都是宁野为她承担。
我有点看扁他们两个,可这些却与我无干。
在我已经打算淡出宁野的视线、不再出现在他和他女朋友的生活里时,却能频繁地遇见宁野。上公共课的时候他摸准了我会最后一个到,所以他每次都守在门口最后一排等着我。晚上的选修课,我选了一门跟心理学有关的,没想到又在教室里碰见了宁野。老师让大家手拉着手围一圈做游戏,宁野兴冲冲地站在我旁边,牵起了我的手。
我一哆嗦,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个错觉,好像宁野已经成为了我的男朋友。可眼前又一恍惚,出现了沈家碧那张苦哈哈的俏脸蛋。
下课后我甩开了宁野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寝室。
我总是在宁野面前出丑,而且扭捏的姿态一丁点儿都不可爱。
我看不清楚宁野是享受这样的关系,还是真的有点喜欢我,不想在沈家碧这一棵树上吊死。不过以沈家碧的姿色来讲,大概很多男生都乐意吊死在这样的一棵树上吧。
暑假的时候我们报名参加了系里的一个活动,去百里峡郊游,我和宁野都报了名。反正我是没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不知道宁野为什么也报名了,沈家碧暑假打工去做兼职导购,宁野他们专业总是很忙,大家都利用假期的时间写写小程序赚点外快什么的。
那会儿北京还有绿皮火车,出站进站的时候都会鸣笛,从烟囱里冒出一股股浓烟,我们会在铁轨旁边猜测下一趟来的是绿皮客车还是生锈的货车,一站就是一整天,现在想来就跟在中古世纪似的。
系里的辅导员收了每个人八块钱买票,我们便从老旧的北京南站出发了。
过了一个来小时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们分配每个人住的民居,都是古朴的农家院落。宁野凑到我跟前对我说道:“我住你旁边。”
在我和室友们整理好行囊的时候,宁野悄悄把我叫到屋外,对我说道:“晚上我们去河边吧。”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傍晚的时候,室友们除了在洗澡就是在拖拉机大战,我望了下门外,宁野已经站在路灯下的阴影里了。我走出门,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随,天边的火烧云燃得正烈,能嗅到很好闻的河水味道。大家都陆续回房间休息,我甚至能听见宁野的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到了河边他蹲了下来,河岸边人很少,只有三三两两坐在那里聊天。灯光已经很昏暗了,离十米远已经看不出对方的脸来。
“储希,你就不能离我近一点吗?”宁野转过头对我说道。
我忸忸怩怩地往他那边凑了凑,中间还有两大步的距离,却也让我的心脏开始呐喊,跳动不已。
“再近点。”宁野说道。
“干什么呀,”我说道,“已经挺近的了。”
“你干吗这么怕我呀?”宁野问道。
我认为,大黑天的,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是不会有多么高尚的事情发生的,尤其我想到了沈家碧,她是宁野的正牌女朋友,我本不该跟一个有女朋友的男生离得如此之近的,这种不好的感觉不是我简单一句喜欢他就可以磨灭的。
“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宁野问我道。
“没想好,你呢?”我反问道。
“我也没想好,先找个工作呗……”宁野答道,我觉得这样的谈话真是尴尬。
“如果没事我先回去了。”我对宁野说道,尽管我真的挺想跟他在一起的,但是我不能,起码在他有女朋友的时候我不能。这种感觉就好像你被一个人当成了备胎,在他有更好的选择之前永远都不会选择你。退而求其次的感觉不是我能承受的,虽然我并不喜欢沈家碧,但我也不想做什么会刺激她的事。
“你就不能陪我待一会儿吗,储希?”宁野问我道,“我们好不容易能单独待一会儿了。”
“宁野,你有女朋友。”我安静地说道,然后便走回了房间,他也没有追过来。
宁野愿意让我陪他,他应该是对我有一些喜欢,我不知道应该把这“喜欢”一再放大,还是就此扼杀在摇篮中。我不是一个可以心安理得当第三者的女生,我也不会给他机会脚踩我这只船,喜欢就彻底迈上来,不要左右摇摆。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按道理来讲接下来他应该各方打听要到我的手机号码,每天开始短信狂轰滥炸,然后顺理成章地与沈家碧果断分手投入我的怀抱……
对了,这个时候他还姓宁,他的名字叫宁野。
2
几年以后,我从巴黎赶回北京参加宁野的婚礼,他和沈家碧一起来机场接我。
“储希,这里!”我看见宁野站在白色栏杆外面朝我挥舞着手臂。
宁野开着一辆非常漂亮的银灰色奔驰,我着实惊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修理得很整洁的发型,下巴留了一撮小胡子,西装是定制款,典型的富二代神情。沈家碧的脸上扑着浓浓的妆,穿着一套很修身的灰色羊毛连衣裙,只是再不如昔日那般光彩照人,那些清晰的和不太清晰的皱纹放肆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眼袋明显,粉底,隔离霜,遮瑕棒……身上的香水味道从原来廉价却年轻有朝气的Versace Crystal(范思哲香水系列其中一款“水晶”)变成了一股很浓烈的我不认识的牌子的香水,这种气味很多时间都是从那些成熟且妖冶的风情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望着这样一个沧桑的沈家碧,她脸上那厚重的一层层粉底都没能掩饰住这场触目惊心与年华对抗的暗战。我为这场关乎爱的角逐而感到遗憾和难过,这本不是我料想的结局。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十八岁少年了。
“……呃……你们……你们是不是……”我像探险者一般试探性地向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或者我还心存侥幸,宁野的新娘会不会就是沈家碧,他们已经重归于好,彼此不再互相折磨和埋怨,终于以一个幸福的姿态告诉我们“有些爱真的可以重来”。
“储希,咱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大喜的日子,真的不想谈这件事。”宁野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我方才注意到沈家碧并没有坐在副驾驶位,而是跟我一起坐到了后面一排。真正快要结婚的情侣是不会这样的。
这些都是我臆想的,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跟他们说些什么“别的”。
一路上宁野和沈家碧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看着这对曾经炽热相爱的情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说不出来到底是谁的错。也许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太年轻,年轻的时候很多事情往前试探一步我们总觉得还可以退回来,犯的错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挽救的。却往往看不见迈出的那一步早已经远远超越了我们各自的底线。
北京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也许是我离开得太久,再也不能把那些变幻无常的碎片拼接在一起了。
宁野的婚礼来了很多人,四五十桌,三个伴娘三个伴郎,气派且隆重,起码那些我们仅有的共同朋友都出席了。
“新娘究竟是什么人呀?”我问道,“这么大的排场,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吧,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家碧,宁野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一连串的问题甚至把沈家碧搞得不知所措起来。
“……储希……”沈家碧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就别问了。”
我便不再说话了,我以为是家碧不想再提“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样的事。
婚礼的前一天沈家碧约我去购置新衣。我戏言,又不是你结婚,打扮如此出众是何苦。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沈家碧还是没能放下宁野。她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扭过头去说道:“我是伴娘,能不打扮打扮吗?”
“伴娘?”我说道,“你就不能推托掉吗……怎么回事……是自己要求的还是宁野耍浑蛋非要你当?”
但沈家碧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拉着我从西单SOGO一直奔到国贸和新光,走到脚跟脱皮出血,只为了寻一件让她脸色看起来好一些的淡粉色礼服连衣裙。她习惯性地看了看衣服上的价签,直到把吊牌捏到手心出汗,那个浓妆艳抹的售货员蔑视地歪嘴笑了一下,并没有热情地招呼我们。我能看出来那四位数多么的让家碧心惊胆战,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让售货员包了起来。
宁野,宁静的荒野,他终于让沈家碧的心变成了一片苍凉的莽原,再不想给别人问津了。我们约定要一起走上红地毯,不管结局如何我们都守约了,是不是这样?
《婚礼进行曲》。
这大概是所有姑娘都曾梦寐以求的一段旋律,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你挽着父亲的手臂,踏上红地毯向他走去的那一刻,在被花童撒满玫瑰花瓣的花门下,你的脑海里会闪现出所有你与他的故事: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朗夏天里,爱说爱笑的你遇到了一个像小白杨般挺拔的白衣少年,他不经意间嘴角上扬对你微微一笑,你全部的心魂都被他牵了去,接下来你到处搜罗他的信息,他的星座他的身高精准到小数点后三位他喜欢的颜色他最爱吃的东西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每天放学的时候你就趴在楼梯拐角处隐秘的窗户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跟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校园,轻声数着他脚步的节奏:“一步、二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心脏就像是在跳舞。
你发现这是你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如果在操场上体育课或者升旗仪式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他挺拔的身影,就会觉得这一天干什么都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