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和一众婢女都是目瞪口呆的模样,然而夕颜想起他方才瞬间苍白的脸色,心头的忧虑逐渐发散开来,终于起身,追着他的身影而去。
南宫御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宫,并且关上了房门。
夕颜在门前用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无奈只能拍着门叫他:“南宫御,你怎么了?你开门让我进去!”
没有南宫御的回应,却只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夕颜心中愈发惊惧,唯恐他出了什么事,一时着急就想去找人来撞门,没想到刚一转身,便看见沐绍霆已经带人匆匆赶了过来。
见到夕颜,他深沉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微微一扫,便又沉声吩咐身后的人:“把门打开。”
立刻便有人上前,用力的撞门过后,门终于开了。
沐绍霆抬步往里面走去,夕颜心中焦急的就要跟上,不料他刚刚跨进门槛,便转过身,依旧是淡漠的目光看着她:“你先不要进来。”
夕颜心中微微一震,却被他淡漠的语气激恼了,昂起头看着他:“我偏要进去,那又如何?”
沐绍霆眼神寒凉,停留在她的脸上许久,冷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进来?你是飞扬的谁?”
这句话,成功的将夕颜脑中的火苗扑灭,只剩下满腔的愧疚与不安,终于转过身,走到殿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南宫御的房门很快又关上了,紧接着翻箱倒柜的声音停止了,里面安静了下来。
夕颜在外间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再也听不见什么,心头忍不住微微害怕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清水般的眸子中闪过些许迷茫与无助。
背后传来脚步声,她身上蓦地一暖,转头看去,却是水蓝拿了一件大氅披在自己肩上。夕颜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多谢。”
水蓝微笑点了点头:“郡主不必太过担心。”
夕颜眉心一蹙,道:“你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奴婢不知道。”水蓝摇头道,“不过在奴婢印象中,几年前公子似乎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形,可是那次之后他又是好好的了。”
夕颜再次怔住了。几年前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形?也就是说南宫御如今是再度犯病?可是他有什么病?为何她从不知道他竟然是有病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那边蓦地传来开门声,夕颜倏地站起身往殿里走去,却刚刚与从里面出来的沐绍霆撞个正着。
他看着她,淡漠冰凉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夕颜冷哼了一声,绕过他,跨进了南宫御的房门。
出乎意料,南宫御却只是坐在桌边,拿手撑着额头,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她,仍旧苍白的脸上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颜颜。”
夕颜上前,只消一眼便能看见他眼中的疲惫,而且不过刚刚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模样已经不复先前的倜傥不羁,反而隐隐有着狼狈和苍老之感。
“你怎么了?”夕颜只觉得一颗心在发颤的同时,连自己的声音也在忍不住发颤。
南宫御见她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站起身拉住她的手:“你这个模样做什么,我又没什么事。”
他握着她,他的手心和指尖却都是一片冰凉。
夕颜抬起了他的手,咬牙道:“这是没什么吗?”
南宫御仍旧是笑,伸手一拉,将她带进自己怀中,低声道:“颜颜,真的没事,可能是先前喝多了酒,身子一时不适也是正常。”
夕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却只觉得害怕,双手拉住他胸前的衣襟,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直让他的衣衫都变了形,才终于能说出话来:“你是不是,和你哥哥有一样的病?”
南宫御顿了顿,脸上的笑已经变得无力起来:“颜颜,你听谁跟你胡说八道?”
“你不要以为我傻。”夕颜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的身体明明一向很好,怎么会有什么隐疾,还会不时发病?我虽不通医理也知道,能难倒你南宫御的病症,必定不是什么小病。”
许久之后,南宫御才低叹了一声,缓缓将她拥进怀中。
“为什么你不用医治你哥哥的方法医自己?”夕颜的声音微微哽咽,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是她就是知道,南宫御如今的情形,很让人害怕。
须臾,南宫御缓缓开了口:“我的病并不严重,你不要担心。”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夕颜只觉得心中的害怕与难过都要满溢出来,忍不住重重踹了他一脚,“这个病,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重,是不是?也许到了某一年,当患病的人开始老到不能再老,就会死,是不是?”
南宫御眼神沉痛,闻言却依旧笑了出来,扶起她的身子,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现如今可好得很,你便要咒自己的未婚夫死了?”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会不好?”夕颜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医好自己?你能医好你哥哥,为什么不医好自己?”
她的眼泪瞬间刺痛了他,忙的再次将她揽进怀中,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低声道:“因为没有药,颜颜,那药房中需要的一味药材,在我医好皇兄之后,便已经没有了。我找遍各国各处,都再找不到那种药了。”
夕颜心中的难过一阵阵的袭来,直欲排山倒海。
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也许凌照离开的时候痛过,也许母亲离开的时候痛过,可是那些,都已经是太遥远的前尘以往,现在想起来,都隐隐觉得恍然隔世。
唯有如今,知道南宫御患了那种不治之症的如今,才又深切体会到。
“怎么办,那该怎么办?”她近乎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主心骨。
南宫御缓缓捧起了她的脸,笑道:“颜颜,人生在世,尽欢就好,不是吗?”
夕颜的唇微微颤抖着,根本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将自己埋进了他怀中,低声呜咽:“南宫御,我们成亲吧,我嫁给你,我现在就嫁给你。”
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皇祖母和花胤,只不过是血缘上的亲人,他们养育她宠她纵容她,她对他们的情感,其实是感激之情多过于所谓的亲情。可是南宫御不同,他是她真正视为挚亲的人。
要怎样,才能承受住眼睁睁看着世上仅剩的亲人身患不治之症的痛苦?
南宫御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抚上她的背:“傻颜颜,如今我也想通了,只要有你陪在身边,成亲不成亲的,又有什么重要?”顿了顿,他才近乎小心翼翼的开口,“颜颜,我们不会分开的,是不是?”
从小到大,夕颜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抱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奔腾的眼泪,她轻声道:“不会,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踏雪生产的那一日,南宫御再次带着夕颜出了一趟皇宫。
夕颜直到这日方才知道,原来踏雪亦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她哥哥沈墨痕,正是大楚才情出众的状元郎。
在大厅中静坐着等待了两个时辰之后,有下人匆匆忙忙的来禀报,说是小姐顺利生下一个小男孩,母子平安。
那位年轻的状元郎沈墨痕紧绷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丝丝笑意,南宫御也呵呵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心神有些恍惚的夕颜:“想什么呢?要不要去看看孩子?”
夕颜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不用了吧,你知道我不喜欢小孩子的。”
“看看又有何妨?”南宫御说完,便拉了她的手往后园中走去。
孩子足月而生,白白胖胖的模样,粉嫩极了。夕颜只是站在南宫御身后看了一眼,忽然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孩,笑了起来:“他生得真好看。”
南宫御微微一笑:“男孩儿,生得像父亲。”
夕颜抬眼,有些好奇的看着他。他仿佛知道自己说多了,也不理会夕颜的眼神,转了头径自逗着那小小的孩子。
没想到这一转头,一个不留意,夕颜竟然钻进了踏雪的产房之中。
踏雪睁着眼睛躺在床褥上,虚弱至极的模样,见她进来,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夕颜跟她算不上熟悉,因此只是笑了笑,又道:“你……不睡一会儿吗?”
踏雪疲惫的笑了笑:“很累,可是睡不着。”
夕颜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她道:“我见过孩子了,生得真好,南宫御说像父亲。”她眼眸微微转了转,笑道:“这孩子姓什么?”
踏雪看着她,笑了。分明就是进来问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偏还要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皇甫。”踏雪低声道。
“皇甫?”夕颜猛地睁大了眼睛,同时心头不知为何竟微微一震,仿佛那两个字触动什么,心中一时间千头万绪,却一个也抓不牢,“那不是北漠的皇姓吗?”
“是。”踏雪只是淡淡一笑。
夕颜却错愕了,又试探道:“这么说,孩子的父亲是北漠的皇室?不会是……皇帝吧?”
踏雪微微笑了起来:“他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我与他再没有关系。”
她这样一说,夕颜心中的疑惑却更浓厚了,只想着刚刚那孩子竟有可能是北漠的皇子,心中禁不住微微震撼,又与踏雪说了两句不着边际的话,方才离开了房间。
出了园子,南宫御正站在门口等她。
夕颜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微微得意的扬起脸:“你不告诉我,我也只踏雪孩子的父亲是谁。”
南宫御无奈的勾了勾嘴角:“这么聪明?”
夕颜笑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孩子的父亲是北漠皇帝,叫皇甫清宇的,是不是?”
南宫御刚刚跨出的步子忽然微微一顿,笑了起来,回头看着她,刚要说什么,忽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忍不住跌倒在地,抱住自己的头,难耐的低喘了一声。
夕颜吓得脸色大变,忙的上前将他掺住:“怎么了,又犯病了吗?”
突然之间,南宫御痛苦的大喊一声,而夕颜再想问什么,已经说不出话来——眼前,南宫御那满头的黑发,只在短短的片刻之内,竟然化作了满头银丝!
他伏在地上,艰难的喘息着。
夕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的抱住他:“南宫御,南宫御,不会有事的——来人呐,快来人呐——”
很快,沈墨痕便带了家丁赶到,一见这情形,来不及说话,便吩咐家丁将南宫御掺起来,一面命人准备车马送夕颜和他回宫,一面又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皇帝。
当沐绍霆匆匆来到景碧宫,夕颜已经帮着众人将南宫御放到了床榻之上,焦急的等候着御医的到来。
沐绍霆眼中映着夕颜的身影,依旧是淡漠冰凉的,上前冷冷吩咐了一声:“全都出去。”
众人皆是一惊,片刻之后,都低眉垂首退出了房外,唯余夕颜仍旧跪坐在床边,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南宫御。
“你也出去。”皇帝淡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夕颜微微一顿,咬牙道:“我不会出去。我答应过他,会一直陪着他。”
沐绍霆的眸色不禁又暗了几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床后的那个檀木箱旁,打开,取了药盒出来,来到床边,也不理夕颜,便径自拨开了南宫御身上的衣衫。
但见他亲自动手,在南宫御身上的几处穴道上抹上了什么东西,随后,又喂他口服下了一粒药丸,才将南宫御放下来躺好,为他整理好被褥。
“那是什么药?”夕颜只记得南宫御说过这世上再没有药可以治好这个病,不由得担心起沐绍霆喂他服下的是什么东西。
沐绍霆淡淡瞥了她一眼:“治标不治本的药。”
夕颜哑然,目光再度转回南宫御身上,却蓦地发现他满头的银丝,又已经变为了黑发,人也似微微有了直觉的模样,眼睛微微睁着。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却已然沧桑了许多。
夕颜心中一酸,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南宫御?”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开眼来,微微无奈的勾起笑意,声音很虚弱:“颜颜,吓着你了吗?”
夕颜忙的点点头,努力压下眸中的泪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子大,哪那么容易就被你吓到?”
他仍旧是笑:“可是不能陪你去看灯会了,对不起,颜颜。”
夕颜蓦地记起今日原是元宵佳节,他们本说好了一起去看灯。
“没关系。”她的声音已然低到不能再低,“我们明年再看,也是一样的。”
明年?
南宫御看着她,呵呵笑了两声之后,虚弱无力的闭上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好,如果明年我还在……”
如果明年我还在,如果明年你还在,那么,我们一起去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