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燥热的空气被冲刷得清爽宜人。天色如洗,天空若一汪卷着洁白的云丝细纹的碧玉,明透可鉴地悬挂在咸阳吕府的四角飞檐上,为络绎不绝的宾客不时挥洒下干爽的徐徐秋风。
按着蒙夫人一直说的大方得体,倾郁择了一条九成新的镶银浅色系藕粉深衣。头发一半梳成精简云髻,用新开的山茶花拢起固定,花开胜雪更衬得面颊红润光泽。另一半垂在背后,于发梢末处以薄荷绿的绢帛束总,恍若夏日荷塘里硕大饱满的荷花花瓣被微风撩开,露出青绿浅浅的荷叶逸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
此刻她安分守己地跟随蒙夫人和蒙恬行礼贺寿。吕不韦含笑接受拜寿,向蒙夫人问候老将军身体康健,又道请蒙夫人多带着倾郁和自家女眷勤来往。谈笑风生间,似一轮和煦的昭阳,将亲切温暖的光芒撒向在场宾客,无一个角落遗漏。
倾郁在姑母处小住时,经常遇上吕不韦前往太子府议事。每每这时,成蟜便不能找父亲捉迷藏,或扮作黑甲锐士,把父亲当永不知疲倦的神驹拿鞭子抽着满屋子乱跑。因而吕不韦一来,就嘟着嘴怨念吕不韦是个讨厌鬼,总缠着父君不放。
为了安抚成蟜,玄瑛夫人总会吩咐制作各色糕点、烤上几只新鲜的羊腿,领着太子府的孩子们和年轻姬妾在偌大的后花园里野餐。
一个夏日的午后,玄瑛夫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芙蕖池上泛舟纳凉。成蟜由侍女抱着摘荷叶,倾郁伏在玄瑛夫人膝上问道:
“姑母,吕不韦是谁?为什么总来找姑父?”
玄瑛夫人的手指轻轻划过倾郁的长发,“他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因为他总是来给姑父讲课么?”
讲课等于救命?对于初涉政事的太子,这种说法倒是很贴切。玄瑛抿嘴一笑,“没有他,太子就当不上太子,处理不好王上交给太子的国事。所以他既是太子的恩人,也是恩师。”
“那他也会做成蟜的业师么?”
“大约不会。”玄瑛扶住半个身子在船外的儿子,“成蟜有大父、舅父和兄长们教他。”
时光飞逝,转眼间成蟜长到开蒙之龄,老国君为太子府诸位小公子延请了诸多学派翘楚讲授经国治世之道,吕不韦名列其中。
太子和玄瑛夫人亲自带成蟜到吕府拜师。
“倾儿,来见过吕夫人。”蒙夫人唤道。
吕不韦襄助太子入秦时,只带了长子吕安一人。昭襄王崩逝,老太子安国君即位,立华阳夫人养子子楚为太子。大局勘定,遂将余下家眷接入秦国。随后,安国君着使臣与赵国经严密交涉,方接回公子嬴政与其母赵姬。
国丧三月令禁宴乐,因而只是初见。那吕夫人虽不过中人之姿,然端和的眉目隐透精干之色,较之于神采奕奕的蒙夫人,更添几分内敛矜持。而身后负责收礼登记的吕安容貌上并未继承父母的优点,也在军营和太子身边历练出一丝俊毅。
裁缝铺里的清秀少女的面庞浮现于倾郁脑海中,举手投足间倒是有几分吕夫人的风范。
时令虽已入深秋,吕不韦府邸的花园依旧被各色花卉装点得焕若新春。一池秋水与澄碧的蓝天相互倒映,水面上残荷尽去,旷朗开阔。
倾郁站到高处一眼望见蒙夫人娘家的表姐王瑄,姊妹两个绕过人群,亲热地行过平礼。
王瑄仔细瞧一圈倾郁,打趣道:“今儿倒是打扮得人模人样,不是泥猴了。”
“我是泥猴,你便是泥猴的姐姐。”倾郁笑道,“王、蒙两家便都成了猴子窝了。”
王瑄以手轻刮倾郁的脸颊,“猴嘴,我是夸你漂亮。”手指一伸,“妆粉都被我蹭到了,可见是精心打扮过。难得,难得。”
“什么难得,”倾郁一挥王瑄的手,“再笑,我可回家去了。”
倾郁小孩子心性,王瑄深知她不惯这样的应酬场合,裁剪合体的深衣穿在身上跟囚服一般。遂挽过倾郁,找一个偏僻无人的回廊角落闲聊。
“自姐姐入了女军,咱们见面的次数就少多了。”
王瑄笑道:“军法严明,令行禁止。自然是不能和在家时一样自由了。倒是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婶母道我心不静,让我在家学做女工。做好十件才放我去外面。”倾郁撇嘴,“哎……无聊死了。”
倾郁百无聊赖的模样,引得王瑄一味发笑。
“瑄姐姐笑什么。你们女军也只在后方修筑壁垒,又不能上阵杀敌。”
倾郁自小被蒙骜将军抱在膝头旁观蒙骜披览军务。连沙盘演练时,蒙骜都一手抱着倾郁一手执杆,与众将模拟战局。耳濡目染下,鬼马精灵的倾郁对沙场充满了孩童的想象与向往。
王瑄温柔地替倾郁扶正将要滑落的碧玉钗:“修筑壁垒亦是为国尽忠效力呀。”
“话虽这么说,”倾郁点点头,旋即摇头,“可我还是想去前线开开眼界。”
话音甫落,只见“唰“地一道黑闪电从灌木丛中朝两人射来。倾郁眼疾,将王瑄往内侧一拽,自己却来不及躲闪。黑羽箭箭镞在倾郁的脸颊上划开一道口子,霎时间细股的鲜血外渗下来。
王瑄取出绢帛替倾郁捂住,因怕倾郁一人再遭不测,不敢轻易追了出去,只向四周大声呼喊:“来人!有刺客!”
彼时蒙恬和王贲正在不远处与吕安畅谈,听到王瑄的呼喊,急忙从远处跑至跟前,一前一后紧紧将两人护在中间。
吕府的家丁护卫闻讯赶来,将内外围得如铁桶一般。
“箭从哪个方向射来?”蒙恬警惕地观望四周。
倾郁顺手一指,王贲转头向蒙恬递来默契会意的眼神,蒙恬颔首之际,王贲已朝倾郁所指之处奔去追踪刺客。
吕安挥手,一队家丁尾随王贲而去。
蒙恬将倾郁扶到石凳子坐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绢帛,浅色绢帛上赤红一片,不禁低声呵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倾郁心中委屈,脸上火辣辣地疼,烦怒中一把甩开蒙恬的手。
一旁的吕安捡起掉在地上的弩箭,“怎会出现此等事情?”
“那就要问吕兄了。”蒙恬语气似寒窖半融化、没有棱角的深冰。虽不能划破面皮,却依然将阵阵寒意侵入听者全身。
客伤主之过,吕安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与不快,陪笑着吩咐安排客房供倾郁休息,清洗伤口。一会儿蒙夫人闻讯赶来,捧着倾郁的一张贴纱布的脸直皱眉头。
“婶母不用担心的。”倾郁笑嘻嘻地安慰蒙夫人,笑意扯着伤口疼得嘴角轻微抽搐“创药已经敷上了,冰冰凉凉的怪舒服,想来不会留下疤痕。”
蒙夫人一指戳上倾郁光洁的额头:“幸而只是伤了脸,不然怎么和你大父交待?”
“大父回来一定会马上派人找到凶手替我报仇的。”倾郁嘟嘴,愁眉苦脸地照着镜子里赫然一条红蚯蚓似的疤痕,“我招谁惹谁了,下这样的毒手。让我逮着,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碎女子要去哪里抓刺客剥皮?”王瑄伸手掰过倾郁的头,往伤口处反复涂抹药膏,“好好养伤,真留了痕迹可不是闹着玩的。吕大人和吕夫人已表明态度,捉拿刺客之事自有人替你操心。”
倾郁咬牙忍着面上疼痛,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他们表态有何用?抓刺客这种事,吕安一个军营半吊子,能比得过大父手下的人么?能比的过王贲和大哥么?”
“倾儿!”蒙夫人轻呵道。
倾郁低头,半晌不说话,一副认错又不甘心的委屈模样惹得蒙夫人又气又笑。
王瑄递给蒙夫人一盏凉茶,蒙夫人抿上一口,换了副温柔口气对倾郁道:“亏你整日跟着你表哥大哥在军营里厮混,你看那吕安,魁梧稳重,哪里是个半吊子?大父手下人才济济,那都是要披甲上阵、为国争光的英雄,能为你这点小事儿耽搁军务,去寻一个连弓弩都用不好的小刺客么?再说那吕不韦,举世闻名的大商,商铺酒肆眼线遍布天下,表兄与大哥可有此人脉?”
蒙夫人捋了捋倾郁微微散乱的发髻,“下次再遇见今日这类突发事件,反应再敏锐一点,动作再敏捷一些,就不会受这种皮肉之苦。同时也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莫让家人替你操心。”
倾郁颔首,默然片刻,忽然喊道:“婶母。”
“嗯?”
却见倾郁抬起小脸,泪眼汪汪,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犬崽,“我不要留疤。”
回想起方才倾郁还假装坚强乐观反过来安慰人的样子,蒙夫人和王瑄不禁大笑。蒙夫人搂过倾郁,安慰道:“你少去军营泥地里摔跤打滚,不用脏手触碰伤口,少吃辛辣食物,每天勤换药。肯定不会留下痕迹的。”
王瑄一拍手,“那可是要了这妮子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