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光打破了黎明前的长久沉默。
“真美!”千升舒服的伸了一个腰,开心的说道。
一旁的林非尘显得有些僵硬,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久违的温暖让他感到些许不适,而且隐隐约约让他觉得有些痛苦,于是在面对喜悦的千升之时,就化作了尴尬的沉默。林非尘低声附和,点头嗯道。
“真希望妹妹也能看到。”千升低喃着。
“我会治好她的。”陈述而且坚硬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承诺,而非感情或者说亲情的自然流露。这种语气让千升很熟悉,林非尘在接单子之时,就会这么对雇主说,“我能做到”。这种冷漠的诧异感让千升感到了一丝讨厌。
他能做到,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命令罢了,正如他陪自己来看日出一样。答应了自己,他便会一丝不苟的完成,但是你会对倒洗脚水这种事有感情吗?不会,千升猜他也不会。作为一个出色的杀手,是需要将行动不受感情控制的,而林非尘做的十分出色,甚至是接近完美。大概是由于他不具备感情这种东西。偶尔的善,偶尔的情绪流露只是道德的缝纫机,在弥补着他感情的缺陷。他和千升一样是一个孤儿,可他却从未向千升袒露他成为孤儿的原因。千升于是从他偶尔回忆之时流露出的悲伤情绪之中,明白了他并非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而是他抢在了所有人面前为自己铸就了一道城墙,不让别人看见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孤独。
沉默了一会儿,千升轻轻的说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冷酷的人。”
“是……吗?”
“或许是你经历血雨腥风了很久,而又一直是孤独一人。不过……我能理解……”千升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她说:“我们是家人……不是吗?……我和妹妹,一直把你当作哥哥看待,你永远不会孤身一人了,而我们也永远也不会分开。真的!你能陪我来看日出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和家人做这些事。只要等这一次任务结束,妹妹的病治好,我们就带她看日出,好吗?”
…………
现在想起这些话,这是什么意思呢?林非尘在心里极度冷静的问着自己。陷入一阵迷茫的他看向自己握住手的折刀,那只手一直在颤抖,那是从未有过的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他在心底歇斯底里的问着自己,不断的问着自己,就像是愤怒的时候不断的敲打着桌子。他迫切的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失去思维的能力,然后昏死过去……可惜,他已经没办法做到了。正如千升所想的,正如外界所传言的,他是最为出色的杀手,所有的动作都是不受感情控制的。在他握住折刀的那一刻,他只是名为“林非尘”而已,另一个自己早就已经取代了他。
林非尘依然假装着平静,双手握住折刀以保持平衡,目视着远方已经被起灵玉吞噬的少女。
这也许就是起灵玉真正的面目,以血祭作为代价所获得的至邪之物。她卷起了罪恶的漩涡,然后以最为精纯的载体——人类再度重现在这个世上。风声里诅咒和哀怨呼啸着,无数的厉鬼在这里齐哭。她纤细的手指抓住起灵玉,血从之间流出,尽数被起灵玉吸收,可是她没有浮现出任何的痛苦之色,反而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无穷无尽的痛苦渗透进这个失去一切女孩的灵魂中。但即便如此千升还是没有放手,这是她所决定的,而她也从未曾后悔。
谢灵飞目睹了那副场景之后,愤怒的捏紧拳头,他看了一眼躺在金色阵法里作为完美容器的妹妹,朝着起灵玉之中的熟悉人影愤怒的骂出了声,他所有的算计都因为一个他从未注意的小角色而功亏一篑。他曾经对千升所说的话半真半假,可是他却未曾想到千升居然会把起灵玉占为己有!难道是想获得起灵玉的力量帮助林非尘杀死这里的所有人?
染满罪恶的水从起灵玉那里不断涌出,所有人都震惊的望着那一幕不知道该如何发声。直觉告诉他们那快闪亮着黑色光芒的石头就是起灵玉,可起灵玉会是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林时雨瞪大了双眼,头发散乱,凝视着那里。
“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再在意是否是诸暨杀死了赵宇,不再在意自己遭受了多重的伤。她从诸暨身边如同小孩子一般跌撞而过,摇晃到林非尘跟前,用手拉住对方的衣领,干涸的喉咙发出呜咽的疑问:“千升在干什么?”
林非尘没有作答,那个绝望的男人此时此刻已经只剩下唯一一个疯狂执念。林时雨注意到了他手中的那把精美的折刀,失控的大叫起来,手指无力的掐着他的胸口……
“起灵玉,是不该存在的东西……而我一定要毁了它!不惜任何代价!”
不管起灵玉是否是已经吞噬了千升,但是那里的人是千升真真切切的面孔。她一度喜欢捏着她的脸孔和她说笑,将手插进她帽子后面取暖,牵着她的手疯狂乱转……她和她是最好的朋友,甚至因为她,林时雨尝试着对林非尘改观。
林非尘冷酷的凝视着她,然后挣脱开她虚弱的手。
“……你,在想干什么……你要杀掉千升?你为什么要再度毁灭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亲人吗?”
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如此空虚,就像一阵吹过空洞的风。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林时雨的心里已经空无一物。这一次,她依然什么也未能做到。
林时雨看向诸暨,苍白而又美丽的脸浮现出频临死亡的颜色,她那圣母的心此刻也染上了诅咒和怨恨。林非尘……我诅咒你……痛苦……悔恨直至死亡……
“诸暨,杀了林非尘!”林时雨向着诸暨冰冷的命令道。
诸暨脸上浮现出愉悦的表情,他静静的欣赏着那个女孩的美;伸出了手指,指向林非尘。而那道赤金色光芒却立马被一道凌厉的气所割断,诸暨不悦的转身看向赵立。狂暴的野兽,执念的怨灵开始在赵立身体内复苏,而属于他的杀戮自从诸暨轻描淡写的杀掉他弟弟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
好啊,林非尘那天其实想这么回答,可是他最终却未能说出口,而如今他再也无法开口。他其实想过逃离,从那个自己的控制之下逃离,带着千升和千羽一起逃离。不在去想自己那个疯狂的理想,然后在某天清晨日出,对她们说道:“你们——是我的亲人。”林非尘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目标……手中的折刀也开始不住的抖动……身体的颤栗依旧未能阻止林非尘的肌肉反应。
在这个过程之中,林非尘依旧如同往常那般沉默,挥刀,没入,一如既往的流畅,他的确是最为出色的杀手,完美的掌握了这门技艺。折刀轻松之极的插破结界,席卷在林非尘身上的痛苦并未让林非尘感到任何不适,因为相比起那些怨灵和憎恨,林非尘所经受的一切早已让他麻木。
那把折刀精确的插进千升的胸口里,石块碎掉的声音炸响在林非尘耳边。
之后的崩溃,就像是沙子所铸造的建筑一般被风吹崩塌——失去力量的林非尘跪在地上,双手抱着那个嘴角残留着微笑的女孩难过的哭出声。那个噩梦再度重现在林非尘脑海里,他所遭受的诅咒并非林时雨所给予的,而是十年前便已经种在了林非尘头上。
林非尘跪在血泊里,抱着那具尸体,嚎啕大哭,流干自己这辈子的泪在哭。
他把对方的头依偎在自己的肩膀上,死死的抱住对方,可是身体的冰冷始终无法拥有温度,她的双手只能无力垂在地上,无法回应他的拥抱,那个男人抱着自己的布娃娃哭了,双方相偎着在这个孤独的空间。
“唉,你好像不会哭唉。”
“应该是吧,我忘记了。”
“哭出来挺好的,我在呢。”
……
他终究是在她的面前哭了出来,可是她却不知道了,他也是会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强行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始终是个人啊!逃不掉悲伤离合。他是傻子,他是孩子,他是疯子,他是在在外之人;那个女人——应该是——一种刑罚拘留,她在看守着他,默默的看着他,他却不知道。那是一种无形的枷锁,锁着他的手,连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是她,你永远不会迷失。
林非尘又想起那天,他救了她,毫无缘由。他的感情从八年前那一刻便已干涸如同沙漠,但那一刻心灵深处的弦被拨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了一个人,越过人群,闭上眼,再睁开眼,漫天的沙漠里,那里有什么背影,她转过身看着他,他救了她。
曾经以为永久的灿烂,却变成了死亡的寂寞。他和她之间隔着死亡的帘子,没有什么感受,因为死亡不过只是抽象的东西,可是另一个人却独自在直面这些东西,再一次的直面,终究成为了痛苦的偿还。死亡撕裂了所有的东西,时间撕成碎片,记忆化作水滴,在那座屋子里,流下了永恒的碎屑。有那么一个女人买下了一张终身的票,登上了没有终点的旅途,旅途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自承受所有的寂寞,窗外是忘掉的记忆飘扬成雪。
林非尘艰难的挪动自己的双腿,痛苦的起身,抱起千升走向回家的路,自始至终未曾往后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