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野早就看见那两个男人了。十七年来,他还从来没在张大娘的油豆腐粉丝摊旁边看见过那两个中年男人同时出现。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平时在这时候光顾张大娘摊位的人,大多是附近晚归的上班族,而上班族的一个明显特点就是都带着包,有些女人手里还会拿着一份当天的晚报或者新出版的时尚杂志,至于男人则多半很年轻,说话咋咋呼呼的,相互调笑,还喜欢往粉丝汤里加大量的辣椒……
但这两个男人呢?他们两手空空,神情诡秘,站在摊位后面东张西望,既不说话,也不朝摊位上的食物看。只要观察他们两秒钟就会发现,他们彼此认识,但却只用眼神交流。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在弄堂口,借着摊位的掩护,可以避开弄堂门口行人的注意。
他们是什么人?在等谁?是在等我吗?
陈牧野下班后,直接从上班地点来到弄堂对面的小音像店,想给雷海晨买一盘佛教音乐的磁带,听说这种音乐能让人身心放松。他不知道这种音乐对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处,但他相信,人轻松点,自然就会比较舒服。这些日子以来,雷海晨的健康一直是他最大的困扰,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死亡。
“有《大悲咒》吗?”他问,同时朝店外张望。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店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男人,他脸上有着跟前面两个男人差不多的表情—警惕。
“什么玩意儿?”店主问他。这家小音像店的店主他认识,就住在他们那条弄堂里。
“有没有《大悲咒》的磁带?”
店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拿出了他想要的磁带。
“你怎么要听这个?是你外婆要吗?”
“少啰唆,给我就是了。”他快速付了钱,眼角正好瞟到门口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赶紧拉低帽檐,把磁带往裤兜里一塞,从那男人的身边擦了过去。
他走出小音像店时,感觉那个男人从店里追了出来,连忙加快了脚步。他们是警察吗?他们是不是来找我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低喊:
“陈牧野!”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坏了!他们真的在等我!”只耽搁了一秒钟,他就撒开腿朝前奔去,身后传来一连串沙沙的脚步声和一高一低的呼喊声:
“陈牧野!站住!陈牧野!……”
他一拐弯钻进一条小街,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外面的大街上回荡,他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警察为什么要抓他,他心里很清楚,其实也许没必要逃,但是总不能让他们太轻易得手,不然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王雪住在二楼,当陈牧野像罗密欧那样矫健地爬上她房间的阳台时,正好看见她拿着一个信封交给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女人。
“这是你的工钱。你就做到今天吧。”她的声音像玻璃窗一样冷。
中年女人略显迟疑,终于还是接过了信封。
“其实,我没跟她说什么呀……”她想为自己辩解,但立刻被王雪打断了。
“不管你跟她说过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别指望我爸会继续雇用你,他不管这些。”
“可是,我真的……”那女人还想说什么,王雪却背对着她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那……唉!算了,走就走!我也不是找不到人家!”女佣人悻悻地盯着王雪的后背,眼睛里射出两道怨恨的目光。她朝地板上啐了一口,拉开门走了出去。下一秒钟,王雪立刻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接着又打开了玻璃窗。
他知道她已经看见他了,早在他爬上阳台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她一向非常敏锐。
“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进来!”她轻声道。
他钻进了窗子。
“警察在抓我。”站定之后,他脱口而出。
她一惊,并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
“这么说,你是逃出来的?”她压低了声音。
“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是不是海晨出什么事了?”她胆战心惊地问道。
每次听见她如此亲热地喊雷海晨的名字,他就觉得特别恼火。她到底知不知道,雷海晨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他不可能跟她有任何发展,不可能爱她,更不可能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他说了一百遍,她就是听不进去?尤其是现在,海晨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大声说话都会把他的心脏震碎,这女人还在做什么花痴的白日梦?
“他没事。”他烦躁地答道,看见她偷偷松了口气,他心里止不住不耐烦和厌恶,其实要不是有话要问她,他根本不会来找她。一年前,雷海晨第一次把她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他就不喜欢她,从头到尾就不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跟雷海晨一样,有一对几乎透明的眼睛?他本来以为只有雷海晨才有那种令人禁不住会联想到天空的眼睛,看见王雪后,才改变了看法。
他为此十分感慨,人和人之间真有天壤之别,有的人的眼睛清澈如溪水,比如他们;而有的人的眼睛却浑浊得像郊区受污染的小河,比如他。
他知道王雪也不喜欢他,如果没有海晨,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经常来家里送货的快递员。她跟他有着阶层之分,但是她跟雷海晨却好像只是穿着的衣服不同。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他道。
“你说吧。”
“那天,就是雷海琼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她没马上回答,两只手却不安地揪住了自己的裙边。如果不是一个小时前,凌珑告诉他那天晚上曾经看见她跟雷海晨在学校,他决不会来找她。
“你在哪里?”他的口气又低沉了几分。
“我……”
“你老实告诉我好不好?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会说出去,无论发生什么。”
“可是凌珑她会。”
“别管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那天晚上七点之后,到底在哪里?”
“我……我在学校,”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跟海晨在一起。自从放暑假后,我们还没单独在一起过,我听同学说,他的身体很不好……”
“如果你真的想到他的身体,就不该把他从家里约出来!”
每一次,她都以自己身体不好,心情不好为由,把雷海晨约出去。她知道他心软,总会出来的,因为他急于想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所以总是迫不及待地过去安慰她。其实她只不过是荷尔蒙过剩!想跟他亲热而已!妈的!
“那天他很开心。”王雪微弱地反驳道,她走到书桌前,回过身来时,迎向了他的目光,“我们不知道雷海琼会在那里被杀,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操场那边有台阶可以坐,地方也开阔,他跟我说了很多西藏的事,还有香格里拉……”
“我对这不感兴趣!”他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几点到那里的?几点走的?其间,海晨有没有离开过?”
王雪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侧过脸,凝视了他许久才回答。
“我是七点左右到操场的,我早到了一会儿,他很快就来了。他真的很虚弱,不过看上去心情很好……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不感兴趣……”她别过头去,望着黑洞洞的窗外,“我们是九点三刻左右走的,因为他说他得吃药,他……”她忽然停顿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她才说,“他没离开过。”
什么样的答案才需要思考那么长时间?是想不起来,不能肯定,还是想掩盖事实?
“那你有没有离开过?你有没有曾经把他一个人扔在操场上?”他的语调越发冷漠。
“我……”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我离开过。我想给他去买瓶饮料,他说他有点口渴,我有点担心,所以去了门口的小卖部,那时候大概七点零五分。”
“你离开了多久?”
“最多十分钟。我回来的时候,海晨还在操场上。”
“有人看见你吗?”
“应该没人看见。看大门的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们进学校的时候,他也不在。”
“你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她摇摇头。
“也就是说,没人看见你们,是不是?”
“除了凌珑之外。”她茫然地看着他,像在让他出主意。凌珑看见了,怎么办?
“凌珑看见你们在操场,可未必看见你出去。警察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麻烦你告诉他们,你跟海晨始终在一起。”他看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我只是不想让海晨卷进来,我相信他不会谋杀他的姐姐,他没那力气。”
“那当然。”
“所以,何必让他卷入无休止的例行调查?”他现在只担心雷海晨曾经涉足现场,要是他在那儿留下过什么痕迹,那就不堪设想了……
“可是,如果凌珑告诉警方我跟海晨曾经在案发当晚到过学校,警察一定会去找海晨的,他是逃不掉询问的。”
“假如你向海晨暗示你会成为嫌疑人的话,他会说谎的。他知道你曾经离开过,不是吗?如果你们咬死始终在一起,询问就进行不下去。”他焦虑地注视着她。他没把握她一定会照他说的做,但一定得试试。这一切都是为了雷海晨的健康和将来。
她跟海晨,只要攻守联盟,警察就算有凌珑的证词又能怎么样?很多东西可以解释凌珑的说辞。再说,凌珑就一定洁白无瑕吗?假如她真的曾经看见过他们,真不知道她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做那些的。
趁妈妈洗脸的空儿,莫兰飞快地奔进自己的房间,拨通了高竞值班室的电话。跟前几次一样,高竞好像时刻守在电话机旁边,电话铃一响,他就接了。
“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你半天了,又不敢打电话过来,怕你妈会接。”高竞像小孩子一样抱怨道。
“还不是为了诊所的事!我爸妈跟他们的同学聊得起劲,我也不好提前退场啊。”莫兰笑着打了个哈欠,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我现在可以肯定,当年刘玉如参与了火车上的失踪案。她可能把陈东方和雷海琼藏在一个装货的大箱子里,带回了S市。”
“大箱子,那不会把人闷死吗?”莫兰随口问道。
“货车车厢里如果没专人看管的话,就算他们钻出箱子应该也没人会知道吧。”高竞的嘴巴里唧唧呱呱在嚼着什么,“对了,你那边呢?有没有去找过王雪?她怎么说?”
“嗨,我的收获可大了,可我不想说了,快累死了。”莫兰仰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一顿饭吃得她精疲力竭,她此生最讨厌吃应酬饭了,更何况还有坏消息,“你不知道,我等会儿还得出门呢。”
“都快十点了,你上哪儿去啊?”他问道。
“姨妈病了。刚才表姐打电话来,说十五分钟前姨妈让救护车接走了,所以等会儿我们马上就得去医院。姨妈有乳腺癌,前两个月一直在做化疗。”
“你爸不是神医吗?”高竞没心没肺地说。
这算什么话?
“我爸是神医可不是神仙!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莫兰说完这句就想挂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没挂上,“明天有空吗?明天我妈应该会在医院陪我姨妈。”她不太情愿地问。
“哈哈,好啊。几点?在哪儿?”高竞兴高采烈地问。
这时,莫兰听到母亲在门外叫她,连忙答应:“知道了,马上就来。”她把电话移到嘴边,悄声道:“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们在青风中学门口碰头。记住,别吃早饭。”
“好,我不吃,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可是,为什么要在那里碰头?”
“这地点是凌珑定的,她约了一个人来见我。我觉得她对这案子好积极哦!”莫兰还想说说她对凌珑的整体印象,就听到母亲在外屋尖叫起来:“中玉!中玉!这是……”
莫兰顾不上高竞了,赶紧挂上电话,奔了出去。
一个陌生人在客厅的门口正跟父亲说话。他手里牵着一根绳子,莫兰顺着那根绳子朝后望,立刻眼睛一亮——那里有一条黑色的大狗。
“警长!是警长!”她兴奋地叫起来。
警长精神不济,但还是抬起眼睛忧郁地瞅了她一眼。一定是父亲的药起了作用。她想冲上去摸摸它,母亲却惊慌失措地拉住了她。
“别碰,当心它咬你,万一它有狂犬病……”
父亲转过身来朝母女俩瞥了一眼,笑道:“它什么病也没有,健康得很!今后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从明天起我会负责教育它。”
“它……它……”母亲似乎还没法接受这个现实,“不是说它下星期才来吗?”
父亲没理会她的诘问,说道:“你们两个不是要去医院吗?你们先去,我安顿好它就来。”接着,他热情地跟那个男人握手,“谢谢你,这么快就把那家伙搞定了。你给他挑了条什么狗?是不是叫阿雷的?”
“没错,就是阿雷。”
“阿雷怎能跟警长比?”
“那当然。呵呵,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也得把最好的狗留给你!”那人眉开眼笑地说,“放心吧,警长到了你家,就算是给你家上了三保险了。”
“那碧青到你家呢……”老爸揶揄道。
呀!难道这就是暗恋王碧青的人?莫兰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
陈牧野顺着墙根走到他最初爬进来的地方,身子向上一跃,双手正好攀到围墙的上方。他熟练地向上一撑,等整个身子翻过墙头后,便纵身向下一跳,正好稳稳站在地上。
他是听从了王雪的劝告,等女佣走后才离开的。他可以肯定院子里没人,王家除了王雪也没有其他人,所以,当他在墙外立稳时,完全没料到有人会站在他的背后。那个人拍了下他的肩,他刚回头,就看见几个男人像黑夜里的影子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瞬间被按倒在地。
接着,有人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本来低着的头朝上仰起,一道手电光照在他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陈牧野吗?”其中一个问道。
“是他,是他。”有人答道。
“再问问。”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有人狠狠推了下他的头。
“是不是陈牧野?”
“是。”他低声答道。
“到底是不是?”有人又大声问了一遍。
“是。”他又回答了一遍。
这似乎终于说服了其他人。手电光消失了,他被从地上揪了起来,推推搡搡地朝前走去,一辆警车已经等在路口了。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知道自己的处境,在经历过短暂的逃亡之后,警察终于还是抓住了他。只是他想不明白,警察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王雪虽然不是他的朋友,也不喜欢他,但应该还不至于会告发他。那又会是谁告的密?他绝对不相信警方会从音像店附近的小街一直跟踪他到这里。如果是这样,他们怎会容忍他在王雪家待这么久?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冲进来抓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躲在墙角候着他?
“陈牧野!”一个声音在他脑门前响起。这已经是在十几分钟之后了。
他在审讯室里慢慢抬起了头,在经过刚才的手电照射之后,他现在仍觉得眼前泛着一片片白光,压根儿看不清面前坐着的是谁。
“嗯。”他答应了一声。他知道身处一个四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字样的地方时,至少在态度上应该表现出坦白的诚意。
“你叫陈牧野吗?”
“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他宁愿等着对方先开口。
“不知道。”
“你刚才去哪里了?”
“刚才?”
“陈牧野!老实点!”对方擂了下桌子。
他故意抖了下肩膀。
“我去了一个有钱人家。”
“那是谁家?”
“不知道。只是以前送快递时去过。”
“你今晚干吗去那里?”
“没什么,就是去看看……我对他们家挺好奇。他们家有钱。”他改变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感觉舒服点。他明白警方希望他谈什么,但是俗话说,太容易上嘴的肉不香,怎么也得先绕几个弯才是。
“去看看?你去看什么?”对方的声音很严厉。
“看看就是看看呗。看看有钱人跟我们这些穷人有什么不同。看了之后,觉得还真的不一样,人跟人的区别真不是一般的大。”他笑了,看见对方似乎有再次拍桌子的欲望,便立刻又接上了口,“其实我认识那女的。我是说那个漂亮小姑娘。”
对方的怒气被他的新信息压了下去。
“接着说。”
“我八成是有点喜欢她吧,所以每次送完快递,就多看她一眼,她真的是美若天仙,所以今晚我也是想看看她……我在她房间待了一会儿……”
“后来呢?”
“后来?没怎么啊,在她进屋之前我就走了。其实,我就是去看看,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干,你要是不信干脆让她检查一下丢了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拿。”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这么说,你经常到那户人家去送快递?”
“差不多吧。要不我怎么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