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字。当时宋爱国并不知道毛主席是哪个村的、是干什么的，也不认识那五个字，但每天早晨都朗读这五个字，而且只朗读这五个字。半个多月后他不朗读了，因为毛泽东逝世了。
宋爱国的家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墙很矮，还有个豁子。
贾成功记得，宋爱国上学下学都是从那个豁子那里跳墙，课间饿了还跳墙回家拿个窝头来吃，窝头里有盐和香油。宋爱国家有一个压水井，夏天课间渴了，同学们都跳墙去他家喝水。他家院子里有一口很大的锅，是煮肉用的。
有一次，大概是上二年级的时候，贾成功跟宋爱国去他家喝水，闻到了很香的肉味，他馋得牙齿打战，眼一黑，倒在了地上。宋爱国问他怎么了，他说想吃肉。宋爱国说，他家里的肉不能吃，不然他大大会发现，会打他的。说着就拉贾成功起来，贾成功却咬住了宋爱国的胳膊不松口，血都出来了。宋爱国疼得嗷嗷直叫，这才答应给他肉吃。宋爱国进屋拿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狗肉给他。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咽下去了。这块狗肉是贾成功小时候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后来，宋刀子回家发现狗肉少了，问宋爱国是不是偷吃了。宋爱国承认了，于是挨了狠狠的一顿打，眼睛都快哭肿了。宋刀子打完了宋爱国，才看见他胳膊上有伤，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让狗咬了。
宋爱国每次考试分数都不低，都是在全班前十名，但小学毕业考初中的时候却是全班倒数第一。复读一年有了点进步，倒数第二，所以初中就没上。除了贾成功，没有人知道他学习很差。他考试成绩好是因为每次都抄袭贾成功的。贾成功当然绝对是第一，从来都是第一，一次第二都没有。
宋爱国虽然学习不好，却有唱歌和唱戏的天分。唱戏的到哪个村，他就追到哪个村，一出戏，他听两遍就会唱，然后在村子里比划，咿咿呀呀地唱，别人笑话他也不在意。他从广播里学会了很多歌，有《绣金匾》、《南泥湾》，歌词是几年后才知道的……
宋刀子坐在堂屋里喝茶，贾成功的父亲陪着他说话。这是宋刀子第一次上门宰牛，平时都是别人把老得不能干活的牛捆在地排车上送到他家去，叫“送到锅上”。老二去叫他的时候只是说牛把钱吃了，得去宰牛，但没说具体情况，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头子告诉宋刀子的情况是：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钱，只攒了4万多，准备翻盖屋子，就把钱从银行取出来了。
钱没合适的地方放，夜里就放在牛圈的破牛食槽里，没想到牛竟把那些钱吃了。
老头子不敢“露富”，所以没说实话，把10万说成了4万多。
事不宜迟，马上宰牛。
挨着厨屋有两间东屋，除了堆了些粮食，空空荡荡的。老头子把牛牵进了东屋。宋刀子穿上了皮围裙，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一看见他，牛瞪大了眼睛，眼泪哗哗地淌，哞哞地大叫。老头子关上门，站在窗户下面往里看。宋刀子从窗户里扔出了拴牛的绳子。老头子捡起绳子，进了牛圈，很长时间没出来。
东屋里传出两声很沉闷的哞哞声，声音很大，简直能把屋顶掀起来。接着是咚的一声，像是牛倒在了地上。
贾成功坐在堂屋当门喝茶、吸烟，心里一阵阵难受。听着东屋里传出来的动静，老太太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老头子抽着烟，一会儿走进牛圈里，一会儿站到东屋的窗下往里看，和宋刀子说几句话。
不到一小时，牛宰好了。宋刀子两手血淋淋的，开门扔出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对站在窗下的老头子说：“得福，钱都在这里了，你慢慢数吧。你说是4万多，我看最少有10万，那么大一堆。”老头子急忙说：“宋刀子你别胡说，哪来的10万呢？要不是4万多，我头朝下走。”
宋刀子嘿嘿笑了笑，不说话。他把机动三轮车挪到东屋门口，把肢解了的牛的尸块一袋子一袋子往车上装，白色的化肥袋子都渗出了血水。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窗台上，对老头子说：“这是两千。凭良心说，这些钱不少了。我这些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道毁了多少条命，坏良心啊。但是我做买卖从来不坏良心。”
老头子说：“两千就两千，没嫌少。”
宋刀子走后，老头子把东屋打扫干净，然后找来一领席子，铺在堂屋当门，把化肥袋子里的钱倒出来。真是一大堆，都是钞票的碎片。老头子和贾成功用小棍拨拉着，老太太也从床上起来了，也找了把尺子来拨拉。这些碎片大部分都像一元硬币那么大，也有大一些的，但最完整的也就保留了大约70%，一张完整的都没有。三人先把比较完整的挑出来，完整程度达到70%左右的有50多张，完整程度达到50%左右的有120多张。
其余的就不好挑了，只好衬在白纸上拼接，但很难拼完整。
过了一会，老三抱着孩子，媳妇跟在身后，急匆匆地进来了。老三的院子比较远，刚才他看见宋刀子了，问他干什么去了，才知道牛让他宰了。老头子让老三两口子帮着拼钱。老三却抱着孩子蹲在屋门口不动，媳妇倚在门框上，哭丧着脸，两人的表情都不大对头。老三抱着孩子去了趟牛圈，进东屋看了看，回来又蹲在门口。老三媳妇也去了趟牛圈，进东屋看了看，回来又倚在门框上。
老三媳妇说：“大大，娘，牛就这样宰了？”
老头子头也不抬，说：“可不就这样宰了，还能咋着。不宰牛，10万块钱就会变成牛粪；宰了牛，兴许还能找回来两三万块钱。”
老三媳妇说：“那，牛肚子里的小牛呢？”
老头子说：“别说小牛，一块骨头都没剩，只剩了一盆牛血、一堆牛粪，都叫我打扫了。”
老三媳妇说：“大大，娘，宰牛咋不跟俺说一声？”
老头子说：“跟你说一声，你还能帮上啥忙？宋刀子一个人就办了，我都没偎上去。”
老三媳妇说：“我说的不是这。当初咱可说得好好的，牛肚子里的小牛是俺家的。”
老两口一下子都愣住了，手也停下来，交换了一下眼神。
原来，这头母牛以前是老三家的，去年卖给了老头子，市场价大概4000块钱，但老三只要了老头子3000块，说好等大牛生了小牛，把小牛给他家。现在大牛没了，大牛肚子里的小牛当然也没了。大牛没了，两口子都不会急，急的是小牛没了。
于是，老三很郁闷，老三媳妇很生气。老头子因为急着扒开牛肚子取钱，没有多想，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老太太盯着老头子，问：“你说咋办？”
老头子看看老三和老三媳妇，咧着嘴，想笑却笑不出来，说：“我哪知道咋办？”
老三媳妇说：“牛肉不是卖了两千块钱吗……俺也不是缺那一千块钱，只是这事该跟俺说一声。”
老太太干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贾成功早就急了，心想昨天晚上刚给了你们11万，因为多给一万而得罪了老二媳妇，现在倒好，计较起那一千块钱来了，做人真不厚道。但他不好对弟媳妇发作，一直忍着。这时看到父母为难，他脱口而出：“不就是一千块钱吗，这钱我出了！”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些。
老三媳妇愣了愣，笑着说：“我的娘哎，大哥生那么大的气呀。大哥有钱了，脾气也大了，有钱没钱就是不一样啊。”
老三瞪了媳妇一眼，说：“你少说一句吧！”
贾成功被老三媳妇呛了一句，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太太打圆场：“素云，你大哥挣个钱也不容易，昨天刚给了你们11万。咱做人可得讲良心。”
老三媳妇说：“娘，那11万俺可以不要。只要大哥说一句‘素云，你把那11万还给我’，我这就回家拿去，都在床底下放着呢。
俺家又没牛，想叫牛吃了都办不到。”
老三媳妇很能吃苦很能干，一年四季舍不得买件新衣服，一心只想着把日子过到别人前头去，在农村算个好媳妇，可是有时候说话很噎人。她这句话暗藏机锋。一是给大伯哥出了个难题，说那11万可以还给他，可是她也知道大伯哥不可能说“素云，你把那11万还给我”的话，她得了便宜又故意气了贾成功。
二是说风凉话，既传达了自己家的小牛没了、老头子欠她一头小牛这样的信息，又嘲笑了老头子把钱藏到牛圈里让牛给吃了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桥段”。
老三骂媳妇：“少说两句能死吗？真不是省油的灯！”说着，腾出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推。老三媳妇咧了咧嘴，哭了，边哭边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说：“俺就是问问小牛的事，大哥就给俺脸子看，还是有钱好啊。俺没钱，俺命苦。”
老二媳妇昨天晚上说自己的孩子命苦，现在老三媳妇也说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两个弟媳妇，贾成功觉得自己才命苦。他气得做了几个深呼吸动作，手在颤抖。
下午，老头子和老二带着一包残缺的和拼接起来的钞票，去了趟镇上的信用社，换回来8600多块钱。10万块，过了一夜，1万都不到了。
贾成功这次回家本来是衣锦还乡，心里却很不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