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举行的婚礼让匡嘎恩其喜不自禁,结婚的第一天差点将妻子的嘴捂得闭了气。因为那个看起来娇小而内心柔弱的女人却需要连夜不停的鱼水之欢,数也数不清,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他们都被欲望冲昏了头,遏制不了的喊叫几乎能穿透整个匡府大宅。匡嘎恩其是那么的俊朗貌美,风度翩翩,他的脸上找不出半点苍苍凉凉的战争的影子,似乎那些血雨腥风的厮杀翻腾和雷吼电闪的刀光剑影反是他赖以骄扬的魂灵,他的生命正由此而生生不息!
与丈夫匡嘎恩其厮守的一个月中,莫歌差不多形影不离,即使丈夫到乡间野外挑选兵勇,她也会跟着坐上战马,在丈夫怀中温柔撒欢,悱恻缠绵。她甚至不放弃任何潮起潮落的机会:在大树浓荫之下,在山涧溪流之间,在嫩草紫花的沟谷壑地,在阳光照耀之中,在阴雨绵绵之时甚至雷鸣电闪的当儿,他们都会像蛇一样的纠缠做爱,无休无止,久久难以平息。她满脸潮红透出的渴望是那样真切,她丰富的内心使得她那么地深爱他,疯狂地想拥有他。匡嘎恩其开始怜悯起自已的女人,这个娇小的而又略显忧郁美丽的女人此时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有那么一刻,他痛恨战乱,厌恶战争,但马上觉得能照耀这个女人的光辉,唯有那些赫赫战功,与之相赠送的,又唯有那些一次次获胜后的战利品金银珠宝,玉器首饰。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离别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是在自家僻静的茶园山庄度过的,匡家的大宅院无法装下夜夜如昨汹涌溢流的情爱,那些畅快淋漓的喊叫与曼妙缱绻需要一个自在的天空和安静的大地,还有不能浪费的以分秒时日来记的时间。小红钱一走,那十几个红颜女子也作鸟兽散,居住过的木屋周围长满古枫和樟香。莫歌几乎很少合眼,她附着丈夫的耳边说,即使她舍其生命,也要给他生下儿子!
在他们如胶似膝蜂裹花蜜般的一天早晨,莫歌听到有人弄开了厅堂的大门,那时她正缠绵着吻遍丈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当成风吹而没有动。之后像有人拉开包裹在墙上挂什么东西,听起来熟们熟路,脚步声一会响到仓储,一会响到厨房里。莫歌忍不住爬起来,裹了件睡衣走了出去看究竟。这时,她看见一个年纪较小却很好看的女子在厨房弄早餐。餐桌上摆放着煮熟的六个鸡蛋和一盘凉拌鸡尔根菜,灶台上还在冒烟,似乎熬着稀饭。
“你是谁?”莫歌问道。
小女人从柴火映照的满脸通红中站立起来,“我是曾住在这里的主人,夫人,”她回答道。
这时,匡嘎恩其也穿好衣过来了,他在经过一番搜索记忆后认出了她。
“你们不是走了吗?”他说。
“可是,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又回来了,”她说,“我父亲说,即使当狗,也要当城里的狗,多有几根骨头,我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请你们收留我吧。”
“你叫什么?”匡嘎恩其问。
“我叫黛帕,大人。”
“你会做什么?”莫歌问。
“我会做饭、带伢崽。”
“这个是人都会。”
“我懂一点翻纸钱算命,我的鼻子很灵,能闻出各种的不同气味,花的气温,菜的气味,有时甚至是人的气味,夫人。”
莫歌笑了笑,觉得她还真有些可爱。
那一桌丰盛的早餐算是黛帕向他们交上的一份答卷,所以她干得非常诚心,甚至厨房里的生姜也让她制作成了一份辛辣可口的糖。她似乎也没有夸大自己的长处,因为她把味觉把握得真的恰到好处,以致莫歌觉得不留下她可能要成一种遗憾了。
按祖母的计划,莫歌应该生至少十个子女,匡嘎沃金笑母亲老糊涂了,即使匡嘎恩其每年回来一次,也要十年时间。
“根本用不着,因为我们家有生双胞胎的遗传,五年就行。”祖母笑着说。为了生活的方便,她又请了两个年富力强的管家,本来冷清的家,人气一下子旺了起来。
这时候下河佬已与镇筸人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好几年,在沱江河对岸居住的那伙辰沅高人中,有人开始了造房子的计划。清晨,三五个男人到南华山麓砍伐杉树,剥皮,经过风吹日晒失掉水分后,大摇大摆地抬着回家,在坪地里乒乒砰砰造出许多木梁和榫子。起初大家也没在意,等有了好奇心前去观望时,那些木梁和柱全让榫子给联紧起来成穿斗式木构架,有五柱六挂或五柱八挂的,高有一丈八尺还多。看来他们没有再搬走的意思,而且要永久地定居下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让镇筸人大为光火,匡嘎沃金的一个叔伯族人家长有一天做好了部署,让全城人包括匡嘎沃金等女流之辈都去反对他们,准备将那些房屋构架拆成七零八落,一败涂地。但等他们操起各种家什,气势汹汹地走到那儿,却又让眼前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
将房屋的架构一排排树立的过程,称之为排扇。排扇完毕,房屋坐落,主体工程可算大功告成,其余的诸如钉椽皮盖瓦,筑墙装板壁或铺楼板之类的,事微言轻。在他们眼前,一个姓蒋的木匠正在指挥排扇。一般说来,偏正一幢房屋使之不歪斜的最简单原始的办法就是用撑子,撑子一步步往上移,木嵴也一点点的偏正。但无奈这次屋柱太高而撑子又太短,进行到一半就无法进行下去了,真是束手无策骑虎难下。其他木匠师傅们都把目光移向了一位姓蒋的木匠。蒋木匠似乎并不着急,他慢腾腾抽完一只烟,然后爬到正厅高高的梁木上钉进一颗铁钉,接着从备用的墨斗盒里悠出墨斗线,一头在钉子上扎好,自己却退到地上放风筝一般地拉住墨线的另一端,只见他脸色严肃,口中念念有辞,那细线也慢慢绷直如弦。突然,蒋木匠一声大喊,开始收线。只听得整个屋架轧轧作响,渐渐地像一头喘息的老牛一样趔趔趄趄着被拉正了。此时满场鸦雀无声,蒋木匠已是大汗淋漓,虚若脱体。
族人家长走上前悠走了蒋木匠手中的那根墨线,看了半天依然觉得就是一根普通的墨斗线,而能将房屋拉正,这简直就是一种神奇的创造。“你们看吧,这真是有点不得了,”他反而评论道,“老子眼界大开。”
这样一来,前来阻止的人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的心为一种莫名的敬畏所占据,并为他们身上具有的超凡的能力而由衷地兴奋,并想也许有一天会让他们也派上用场。于是他们相反地有点喜出望外,不仅改变了主意,将谩骂变成了抱拳在胸的祝贺,还当着下河佬的面,要讨一杯新房落成的喜酒。
喝喜酒的那一天,莫歌也去了。下河佬请她写了好几幅对子,出于感谢,把她安排到贵客上座。她一反常态吃下了一大碗扣肉,两碗猪脚,四只鸡腿,十片酸萝卜,回到家又吐了个地覆天翻,她让黛帕出门叫来一郎中,拿脉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六个月后,她收到了丈夫匡嘠恩其的一封信,丈夫告诉她,他换了花翎顶戴,旨赏奋勇巴图鲁,恩赐二品封典,加总兵衔。而那位湘军的总督将他的镇筸军列为王牌师,在他们的手上刺上虎威常胜军的字。
莫歌握着舍不得放下的信,静候着让耳上的红热消退后,才拿去给祖母和匡嘎沃金看。“我就知道,他不愧是匡嘎家族的种。”祖母喜滋滋道。她又翻来翻去看了半天,惊奇自己的孙子怎么会写出一手强有力的字来,之前他连大字都未必识几个。“部队是锻炼人的地方,”匡嘎沃金对她说。
匡嘎沃金认为当下最主要的事是迎接小生命的到来,尽管还有点为时过早。她亲自铺好产床,布置了一间婴儿房,甚至取出特意为自己备的那床柔软的包毯。兵备道离开人世,她已不可能再怀孕了。匡嘠沃金曾为自己命运的不济感到遗憾和难过,但也知道人强强不过命,她甘愿致力于娘家的繁荣和振兴的心,对于后继有人的殷殷希望似乎从未间断,且与日俱增,毕竟,匡嘎恩其作为朝廷的一将统领,带领家乡子弟常年在外浴血奋战,身先士卒,也是朝不保夕,身死未卜的事。那些每年被招幕去的兵勇有很多有去无回又被新增的兵补所替便是最实的明证。
丈夫不在身边的一段时间里,莫歌即使靠着回忆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而满足的女人。何况征战在外的丈夫勇立军功的捷报频频传来,一次次凯旋的荣耀将她内心充满。但她的身子一天天变得笨重,行动远不如从前,日常生活很受影响。比如走路,经常要抓住什么东西才敢迈步,因为眼睛只能看到离身体一尺多远的地方,脚下的路让肚子遮住了。有时去茅厕解溲,半天也蹲不下去,好不容易蹲下去,又因为子宫压迫而便秘,耗时过久脚也麻得如针在扎,头晕脑胀。行动的不便让她总是坐在座椅上,但任何动静都可能牵动她的敏感神经。的确,打从她怀孕后,她变得敏感多了。
一天早晨,她突然听到了一只鸟叫——
“归归红,归归红——”
不经意间,似乎又看见那只归归红划过的鸟影。莫歌以前并未留意过这只鸟,它的叫声一如春天花开,秋天落叶一样的顺其自然。但这一次她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它是那样声音凄厉,痛彻心扉。那是一只什么样心肠的小东西呢?她虚弱地想。民间传说,这种鸟终有一天会因曲终而命竭,因为它逃不过自身声音所营造的哀伤,以及前世所带来的深痛巨创。它的声音总是一断一续,有如挽歌。但从它离开巢窝的那一天起,它就一直在唱挽歌,就象是一种宿命。
匡嘠沃金也听到了这种鸟声。她怔了许久,这正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她的女儿和儿子差不多是伴随这只鸟一起消亡的,它止于女儿被丢弃后的那个早晨,却又始于儿子无限短暂的生命旅程,“归归红——归归红——”它跟儿子的哭声何其相似,以前她太大意了,以致忽略了别的潜伏着的东西,还错把它当成有如夜莺样的歌唱。她想儿女一定是顺了它的引领,走上了冥冥之中的不归路。有很多时候,匡嘠沃金曾开始期待这只鸟的出现,捕捉它最后的声音,可是就像夏天已经走了一样,鸟也决绝地离去,唯有这种声音存于脑海,如何听如何凄美。她也曾顺着鸟音,想找到儿子被葬到什么地方,因为按当地的规矩,未满童汗夭亡的孩子是要被当成讨债鬼扔掉的,以免以后回来“跟脚”。当时正是她吩咐一个管家,偷偷为儿子找一个好的地方埋葬。但管家似乎从别人以往的经验教训中得到启发,在是否去找儿子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附合她的意见,很有见地地把头摇成了掉地的线团,“这是不可以的,”他断然回答,“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鸟的声音偶尔让匡嘠沃金沉沦于过去的伤痛里,莫歌也有了阴郁的情绪,以致带来了呕吐、低烧、厌食的连锁反应。倒是祖母菊在显得有点乐不可支,因为不管怎样,匡家的期待有望可指。为了让莫歌怡心养胎,她不断地制造快乐的气氛,甚至还请来了戏班子,演唱的正是匡嘠恩其以前所唱的茶灯曲目。莫歌为戏里滑稽的丑旦样子乐坏了,好几次吧手蒙在脸上,捂住自己的嘴,以免笑出声来。
“知道吗,那就是以前的匡嘠癞子。”祖母指着台上的一个花旦说。
“什么?”菊在问。
“匡嘠恩其呀,他以前叫匡嘠癞子。”
菊在“噗”地一声,失去自制地笑了出来。
匡嘠沃金也笑了。
菊在的妊娠反应一直没有淡去,除了喝水,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好不容易吃进去了,又吐得一塌糊涂。那天,玉比的妻子石嘎欢勾来看望她,菊在便随便让她给拿脉问孕,虽然她医术平平,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一点经验。石嘠欢勾在诊听后喜孜孜地告诉莫歌,说怀的是个三胞胎。
“简直是太少有了,”石嘎欢勾说,“不过我爷爷说他接生过四胞胎”。
家里人十分客气地给她煮了一碗甜酒鸡蛋,石嘠欢勾理解为他们的热情,但她在离去的时候脸上隐含着一丝什么,因为她知道,莫歌这一次是胎盘前置。“是福非福,全靠这家人的造化了。”她喃喃自语。
莫歌并不知道自己的病,很多时候,她都想像着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希望更多一点像丈夫匡嘎恩其,成为她聊以慰藉的想念和影子。等过了七个月,儿子们在她肚子里已能伸胳膊踢腿,小脑袋顶撞宫壁凸凸鼓鼓,捣蛋调皮的劲儿很是叫人欢欣幸福。有时候,她甚至感觉到了孩子们在呀呀学语。她开始每天与他们对话,教童谣诗赋,教他们呼唤爸爸。有一天,她还教他们唱了一首歌:
我夜以继日地想你
我想你比这还多一点点
我无法解释
我内心的一些东西已被瓦解
我夜以继日地想你
我想你比这还多一点点
我不停地想你
不停地想……
她的歌声令安静的匡府更加地安静,但腹中的胎儿却以旺盛的精力开始胡闹,看来胎教是起作用的。为安全起见,莫歌开始静养,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以致于有一天,当下河佬拉来了红色石头,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为匡府门前铺平道路,梳理水沟时,也遭到了拒绝。
“现在,我们家是不宁动土的,”祖母菊在带着有点骄傲和自豪的神情说,“那会动了胎气。”
事实上,那些下河佬后来也真的成了前所未有的对镇筸城有帮助和贡献的人。作为潜在感激的回馈,他们将全城房屋的布局重新做了一些调整,使之看起来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并打通道路,让每座房屋都能通向河边,以便取水的便利。挨着沱江河边的那些人家的建筑,更是让他们颇费心思,在建造出小巧别致岩脚木屋的时候,又利用地势的便利,撑出一排排干阑式吊脚楼,以便倒映水中,制造出整齐划一的一道风景。而他们中的岩匠们,也加入到建设的行列,挖山掘地,破出一块块长条形的红岩板,整齐而有序的铺陈到打通的道路上,即使雨天也会光照如镜。镇筸城的人对他们的举动感到纳闷,可谁也不想管这些,他们更喜欢自己门前平展的红岩扳,想象着天冷的时候,可以搬着凳子坐到干净的门口晒太阳,等到了夏季,那些瓦檐荫出的凉地,又可成大家不尽依恋的神仙所在。一段时间,镇筸城的居民在某些事情上对他们简直有了一定程度的依赖,一点都没有意思到他们是生意场中已小有得利,实则在为自己事业大的发展而铺平道路。因为以后的事情充分证实了这一点,他们不仅为自己在沱江边修了一座气势恢宏的万寿宫,请进了自己的各种财神设了神位,还捐资建了一座高达二十米三层重檐的遐昌阁。遐昌阁呈六方平面,挂着十八个妙趣横生的风铃,左看右看都像一座金塔。他们后来还把准备为匡府铺平道路的那些多出来的红岩扳拉回自己所建的房屋门前,砌了九级台阶。
“等着瞧吧,这些台阶可不是为垫屁股砌的,以后会派上大用场。”下河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