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七点钟,吃过晚饭,按照往常惯例,丫鬟黛帕带匡嘎云飞出去散步。以前都是由莫歌带着三胞胎同去,匡嘎一琼去茶园跟石嘎欢勾居住后,就带匡嘎云飞和匡嘎惹巴两人。这一天因为匡嘎惹巴拉肚子,腿有些发软,加上在外找厕所不便,莫歌就在家陪他不去了。本来也不让匡嘎云飞去,但在家闷了一天的匡嘎云飞根本不听大人话,一下就窜到了门外。莫歌只好交代丫鬟就在附近玩一会,不要走太远。
黛帕起初就在门口,沿着岩墙脚,有几只蚂蚁在拼命抬着一粒米饭,她就蹲下来,拉过匡嘎云飞教他童谣:“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舅爷过来抬板凳,抬到半路上,听到嘎嘎(肉)香……”
匡嘎云飞对于小城的每一条道路已经熟记于心,离开母亲的视线,就成了脱缰的野马。他跟着黛帕念了不到两分钟,就一路穿过中营街不是很长的巷道,过一个十字街口,走到了南门坨的小长街。那儿好玩,除了有一堆包括大人小孩在内的人靠着城墙在用小铜钱玩板三赌钱,不远处还用木头粗糙地扎了一个小戏台,还可以看老艺人表演的木傀儡戏。
黛帕牵着他寸步不离,还陪着他用小铜钱玩了几次板三,非常开心。匡嘎云飞总是目光闪烁游离,喜欢朝人多玩耍、有些拥挤的地方钻。在看戏时,丫鬟黛帕感觉被人拉了一下独辫,她正准备发火,回头发现身边拉她辫子的人是个长着一张女人般脸盘,眉目清秀且嘴角生动的男人。那男人正含情看她,她脸一红,不好意思作声了。
前面草台上的戏演得正欢,锣鼓齐鸣:齐腔齐腔齐齐腔,呔阔阔呔阔阔呔阔呔阔呔!丫鬟的心似乎不在戏中,有点心猿意马,因为那男子又捏了一下她的手,不温不火,力度把握得极好,而且他的身体那么地靠近她,她能感觉到他微喘的呼吸,和一种对接到了她身体的不可抗拒的磁铁一样的吸引力。这让她感到欲走不能。她一时间感到晕眩和颤抖,并感到很久以前那个小红钱教梭她们的效果奇迹出现了。在大家为戏的精彩欢呼时,她却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那男人的怀里飘飘落落了。天越来越黑,那男人似乎很了解她一时迷魂的心和需要,也许出于自己的渴望,他的手慢慢地开始触摸她,从她的腰际不断地往上,往上,她感觉他的湿热的手像条滑腻的蛇,当蛇匍匐到她情窦初开的乳房上的时候,她害怕,也激动,甚至不能自己地想反过身去抱紧他。男人很认真很动情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妙的女人,温润柔软,春情荡漾。他的舌头舔着她脖颈,下身紧紧地挨着黛帕,恨不能钻进她的身体里去。黛帕几乎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她抓住他的手往下拿开。但他又顺势向她下面滑去,在那里,在她极力夹紧的地方,已是可以划船的一片汪洋……
戏散街空的时候,那男人也倏然不见了,黛帕恍过神来,记起先前自己一直拉着匡嘎云飞的手。孩子呢,她四处眺望,敏感地猜到了些什么。她开始不停地寻找,她在一个地方捡到了匡嘎云飞绣有k字的绳线上衣,她想匡嘎云飞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因为困而睡着了。
她不停地从东找到西,找遍所有可能被忽略的角落。当确信匡嘎云飞丢失,她不过中了别人的离间计后,非常害怕地捂着脸,想哭却没有流出眼泪来。
“天啊,我该怎么办?”
黛帕感到极度的羞愧和后悔,出现这样的事,匡家也定然不会轻饶她。思来想去,越发后怕,于是抱着匡嘎云飞的衣服,趁着夜色,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逃走了。
匡家见黛帕带着匡嘎云飞出去了一会还没回来,也有些担心,莫歌便派了一个家丁去喊。那家丁也找到了南门坨的小长街,却因为贪玩滚铜钱,输了点钱,又总想赢回来,耽误了时间和正事。他回来时慌称自己找遍了全城,就是找不到。
“不会是被人绑肥羊了吧?”那家丁说。
莫歌也感到了事情的蹊跷和严重性,他将拉肚子的匡嘎惹巴交给母亲和一个丫鬟照顾后,自己亲自带着管家和佣人们去找。
她自然没有找到。在连丫鬟的影子也没法见到时,她开始怀疑什么了。她立即让管家带人摸着黑去了巴妹寨黛帕的老家。黛帕的母亲一看就是那种极为老实的善良之人,他的巫从九代的父亲仍然在唱歌,仿佛出了唱什么也不会。当时就被他们半夜不期而至的寻访吓得不得了,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自我埋怨。
“如果见到她,我们一定会很快告诉你们。”黛帕的父母说。
匡嘎沃金并不担心匡嘎云飞被绑票或被拐骗,那都存在可挽回的余地。她唯一担心的是匡嘎云飞的生死。联想到匡嘎恩其在黔剿匪几年,会不会有人伺机报复,听说有些土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烧杀淫掳,连婴儿都不放过。又想会不会因为玩而不小心掉进了某个深沟潭洞或河里而不能自救。她心乱如麻,总觉凶多吉少,越想越后怕。便让人打着火把,拿了长长的竹篙和木棒到周边凡是存在危险的地方去打探嘶喊,甚至沿着沱江河两岸,戳翻了那些漂浮的水草,搅浑了清澈的河水。小城一些好心的居民也自愿帮忙去找。
一切努力都毫无所获。
挨到第二天天亮,祖母拄一根拐杖,亲自跑到男仙藤老叫那儿寻踪问影,卜凶吉祸福。藤老叫问过生辰八字后,默念数语,启开阴眼,在一叠冥纸上不停翻看。之后告诉老太太,匡嘎云飞一点事都没有。
“麻烦吗你再好好看看吧,我孙儿真的没事吗?”老太太又问。
“没有,老太太,我敢保证,一点事都没有。”藤老叫重复着说。
“那么,你晓得他在哪里?”
藤老叫又仔细地翻了翻冥纸,煞有介事地说:“应该在西北一方。”
老太太眼睛里露出了惊喜的光芒,她将一根金条放到了藤老叫的手上:“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请师傅要多帮忙啊!”
但藤老叫又将金条放回到老太太的手上。他神情晦暗,转身进到一间摆着神龛香案的房子里,出来时双手拿着一张刚刚用毛笔画上去粗劣线条的纸,那些线条墨汁未干,像一座座搭起的桥。他将那张纸当着老太太的面烧了。
“我尽力而为吧,老夫人。”藤老叫说。
祖母还想说什么,但藤老叫已站起身送客了:“您请回吧,老夫人,也许,吉人自有天相。”
祖母回家把自己卜凶吉祸福的结果告诉了莫歌,莫歌也权当相信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书本已打开,一定还有下文。
几天之后,有人在沱江河洗衣时无意中捡到了一个从上游漂流而下用桐树叶封包的包裹。打开,是一个刻有匡嘎云飞生辰的铜镜项饰,内置一坨银光松蜡。许多洗衣妇都围过来看,议论着,不知所以,其中一妇人有些见识,认为铜镜项饰为匡府的东西。
“好像是匡府的东西。”那妇人不很肯定地说。
她们将包裹拿到匡府,并很负责地交到女主人莫歌的手中。莫歌一眼认出那正是匡嘎云飞的佩戴之物。作为回报和感谢,她送给了她们每人一斗白米。
项饰无一点破绽,且更加黝亮,让大家稍有安心,但一时还猜不出这其中的玄机。倒是总管有些机敏,他将那坨松蜡往地上狠狠一掷,松蜡碎开,一张很皱的纸显露出来。
匡嘎云飞的确遭到了绑票。纸上说,如果想要回孩子的命,请三日后务必准备一万两白银。至于交货的地点,纸上说到时再通知。
既然要银子,事情并不是那么难办。匡府当下就开始着手准备,该当的当,该卖的卖。两天时间一切准备就绪。
到了第三天,鸡叫第一遍时莫歌就起床,摸黑呆在房子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院子的围墙,如坐针毡。匡嘎沃金亦如热窝上的蚂蚁。但到了半夜来通知交易地点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打更的声音响过,鸡的叫声来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匡家在火烧火燎一般的煎熬中度日如年。气候越来越冷,下雪了,鹅毛般铺天盖地。但他们都忘掉了天寒地冻,匡家祖母还几次走到风雪中去,聆听雪花的声音。莫歌一直不露声色地、执拗地站在那里等了十天,心跟风雪一样呼啸着呼天抢地。“他们会来践约的,”她身体微微抖动,牙齿打着架喃喃自语。
“回去吧,夫人,要保重啊。”管家心疼地劝她。
“等着吧,他们一定会出现的,”莫歌对别人的劝阻充耳不闻,继续候着。“他们还可以狮子大开口,我愿意给两万两白银。”她自言自语。
第十一天,匡府相应地得到了匡嘎云飞的一件线裤。那裤子,被撕得稀烂。
莫歌一下感到了天昏地暗,她抓住了围墙,差点跌倒。“他们把他害了,”她嘟哝着,“这些坏人,他们杀一个孩子。我自己连指甲长了都要剪掉,怕划伤他啊!”
这时她感到了冷,舌头发麻,唾液粘糊苦涩。那些雪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分明看见匡嘎云飞很小时候的样子:蹙着眉头,有些强横霸气。但因为小,倒让人生出一丝怜爱的嗔怪。她还看见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父亲匡嘎恩其牵着他的手,他的小手牵着一串刚从河里捉来的鱼;她听见他哭的声音“哇——哇”如何听都像在喊“妈妈”……
匡家一直不明白,绑匪为什么要撕票。为了匡嘎云飞,其实他们可以换去匡府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