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之后,匡府大宅在疯长的野草中荒芜着,它的用整块红砂条石砌筑的雕有蝙蝠形雀替的曾经恢宏威武的大门,厚重而考究的腰子岩围墙,全牵满了青藤杂草,爬山虎的叶又将每一处边角覆盖得天衣无缝。挂着风铃的翘角屋檐布满着翠绿的鹅莲草,就连盖着青瓦的屋顶也让粗壮的芒草给埋葬了。
偶尔能记起这里主人来的人大概很少了。介银在最初的几年还带着匡嘎惹巴回来过,那道曾在他们身后关闭的大门的木栓已经在筛露的阳光和雨水中腐朽了,不再具有阻挡的功能,他们也得以进到大宅的任何一个房间。但介银却再也没有见到女主人莫歌的影子。那些家什也在长久的无人问津中暗淡和褪色。
匡嘎惹巴一直保留着对母亲莫歌的深刻印象,同时也记得父亲出殡那天的情景,当时他就在匡府的宅院里,穿梭于那些棺廓之间,并用母亲平日所授的数数法不停地数来数去,到抬出去为止,他也没有数清究竟是十三还是十二副,那些棺材有一段时间曾令他的天空一片漆黑,尽管他懵懵懂懂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他们家及母亲的生活的改变与之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妈妈死了吗?”在没有见到莫歌的影子后,匡嘎惹巴曾这样问过介银。
“当然没有,她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介银对他笑了笑,肯定的说。她在最后的一次探望里离开匡府时特意在大门上加了一把坏了的不用钥匙就可以扭开的锁,她想如果夫人有一天突然从什么地方回来,就会动这把锁的。她下决心要等她回来。但过了许多年后这锁依原样挂着,锈痕斑斑却丝毫不见动过的迹象。“她不会死在里面、烂在里面了吧。”介银有些绝望地想。有一年秋天,她在路过匡府时无意中发现院墙的一端开出了一朵雏菊,那朵菊花生机盎然,金黄灿灿。她激动无比,直觉告诉她,夫人还活着,只不过在一处地方,不被人找到而已。
介银依然以卖锉花为业,含辛茹苦守节抚育匡嘎惹巴。她显得那样无怨无悔,并觉得不是自己在付出,相反是匡嘎惹巴给了她许多人生的快乐和安慰,他在她简单而孤寂的生活中犹如夏日袭来秋风而冬天薄出春阳一般。如果没有匡嘎惹巴,她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匡嘎惹巴聪敏过人,他在经历和目睹家庭这么大的变故后也没有显示出性格的压抑变异,倔强钢刃,玉树临风的样子。介银在某个星期一的早晨将他送到镇筸城里读私塾,她把自己多年卖锉花赚来的积蓄如数交给了一位姓王的名师,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这位先生善待匡嘎惹巴,不要体罚他。因为这位先生具有一流的学识也是一流的体罚学生专家。“响鼓不用重锤敲,”她对王先生说,“他的眼睛会看那些凭直觉能看得更清楚的事,他的心会明辨是非。”王先生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在匡嘎惹巴的脸上逡巡了许久,然后有些悲哀地觉得自己暴力教学的历史就要到此结束了,他实在看不出匡嘎惹巴身上有任何瑕疵。
日子艰难地过着,介银靠那些不稳定的收入维持生计,虽然贫寒却从来没有悲观,匡嘎惹巴果然懂事,几年之后就考入了常德一所公费的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并在接受彻底洗心换脑的新制教育中成熟和成长着。
匡嘎惹巴即将毕业师范学校的那一年,他已胸有大志,豪情满怀,国家的衰败,人心的慌乱,他看在眼里,并感觉到此时靠振兴教育来救国已属枉然,当务之急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于是毅然投笔从戎。他希望以后会作为一个军人来开始自己的职业。
一开始他在一个老战兵藤伯所办的军事训练班学习,接受一套老式训练。镇筸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军事训练班,担任教官的全是一色的老兵,他们曾身为筸军的一员跟随匡嘎恩其或其他的军门将领在南来北往的战争中出生入死过,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解散或退役回家,颐养天年,但他们骨子里的多年养成的积习难改,他们身上所保留的光荣传统时时在温暖着一颗寂寞难耐的心,必须要做一点有益于身体和心灵的事来打发日子。他们中大多不收任何费用,纯粹是传授本事,乐善育人。藤伯所教的东西很多,翻跟斗,打藤牌,舞长毛大刀,耍齐眉棍。他发给学员的东西有描花皮类的方盾牌和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标枪,方天画戟,还有各种悦目华丽的武器。学员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可照自己的意见选择。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军刀,一人挥使关刀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的厮杀,嘴里发出豹子一样的吼叫。到应当归谁翻一个跟头时,另一个就以敏捷的姿势退回一步,让出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下,跌倒的一方就自然而活泼地倒地。藤伯在身旁指点,稍有错误或章法不对就亲自占据那个地方去示范,为他们纠正错误。藤伯有着奇异的本领,他不管向哪一边翻跟斗时,只需头一偏,毫不费力,即刻就可将身体打一个转折。爬树时比猴子还快,极高极粗的栎树,顷刻之间就可上去。他的拿顶的功夫也还了得,不论在城楼、在城墙堞垛,或是在高桅半空的棋枓上,无处无地都可以身体倒竖把手当成脚,来支撑很久的时间。除了教学员们打拳,如何摆阵,还鼓励他们打架,对打败的一方分析原因,现场纠错。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把各种野外当做自己的训练场,有时是河里,叫他们如何泅水,像鱼一样地沉浮自如,并用比鱼更狡猾溜滑的姿势将鱼捉住;有时在山上,夏日里山中的蛇,冬天的野猪黄麂,穿山甲野猫等,他教学员们如何辨别足迹,学会怎样与之争斗并在险恶中求胜。他并不担心他们受伤,要是谁伤着脚手,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立马就好了。
匡嘎惹巴在藤伯那里学了整整一年,对于已经有了一些知识和见识、同时也具有了一定思维和思想的他来说,藤伯的那套老式的教育方式似乎显得有点吊儿郎当,所学的本领虽然很实际管用但总缺乏一点严肃性。第二年的春天,正好有人在此地举办正规新式入伍训练的湘西军官团,这个军官团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要改造旧的绿营军队,打造一支新的强有力的筸军队伍。而主持这个军官团的便是田嘎应诏,教官是匡嘎一琼。
匡嘎惹巴在见到匡嘎一琼时吓了一跳,那天早晨,他推开微显昏暗的招生室的门,看见匡嘎一琼一脸的严肃睿智和一身与之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伏在方桌上埋头读一本书,而在他的额头,非常醒目地凸显了一个黑黑的十字,这似曾熟悉的十字令匡嘎惹巴眼前一黑,随之而来是让一种对于枪口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几乎没敢进屋,直在屋门口打转,一会儿见有其他的人进去,他们在经过一番的询问答问之后又很从容地走了出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匡嘎惹巴想一定是自己昨晚没睡好眼花的缘故,而且他也打定主意,即使那个怪怪的十字存在,也必须要看清楚,没有什么好害怕和逃避的。果然,在他踏进那扇门后,除了看到匡嘎一琼额上的深沉凝重之外,并没有什么激起他心慌或不安的东西。他内心释然了,在回答匡嘎一琼的提问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叫什么?”匡嘎一琼问。
“我叫匡嘎惹巴,教官。”
“是镇筸人吗?”
“是,我住镇筸乡下。”
“说说报名进军官团的理由。”
“我没什么理由,教官,我只是想作为一个军人来开始自己的职业。”
匡嘎一琼打量了他一会,他觉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匡嘎惹巴那样具有军人气质和体魄的人了。他的心里甚至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感受。
“好吧,你可以来参加训练了。”匡嘎一琼说。
湘西军官团设在镇筸城隍殿,学员有连长以上的军官一百二十名,他们分三个班,采用的全是仿照北洋武备学堂的教学模式,近乎武断专行,独裁气使,学员姿势稍有不当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跳木马,一下子掼倒在地,哼也不准哼一声;野外演习,地上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过天桥时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即使脸上爬着臭虫也不能眨眼。他们所学的课目有兵法、地利、军器、炮台、测算等,操演的课程为炮队、步队、工队、分阵法,另加夜战游击等科。有时也也结合实际,进行实践演习。匡嘎惹巴对那种新式的有着钢铁纪律的入伍训练有着天生的适应能力,觉得只有那样才能把自己变得自重刚毅。他敬畏老师,一见教官就有了许多严肃和拘束,但带兵方面,使他最敬重的莫非匡嘎一琼。
半年之后,匡嘎惹巴作为这一期军官中最精明,能干,勇敢,负责,最出色在行的一个,被分配到湘西巡防军中担任了连长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