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匡嘎惹巴被正式任命为筸军三十四师师长并带部队离开镇筸后,匡嘎一琼就心里明白,这支部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手中了。有那么一阵子,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失落得恨不能化成羽毛,飘到天上去。在满腹的却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发泄的怨恨缠绕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决定自己绝不能善罢甘休。三十四师被改编后,除所留足的人枪,编余还有一万多支枪,他将一部分埋藏于地下,另一部分全转给了所辖区内的保安团队和自己的旧部匡嘎云飞,或廉价卖给乡下的富户士绅。
“等有了机会,我会再收回来的。”他对匡嘎云飞说。
“是,师长,我随时等候你的吩咐。”匡嘎云飞实心眼地说。
匡嘎一琼应声诺诺,心里知道自己唯一可用的只不过屯务处长的职权,唯一可指挥的兵权就是一支分散在周围十九个县的两千一百六十多只为屯租之事而忙的屯务军。
就像当年他驻百邑丈写就一部西征计划书一样,他故伎重演,在经过一番调查之后,很快写出了一个相关的《改革屯务草案》。《草案》中,他拟增设屯务委员会,于教养之外,改进屯政,发展文化,调剂农村经济,兴办农田水利,籍以维持苗民之生计,化除苗汉之界线等等。同时,拟将镇筸、永绥、乾城、古丈原有屯务军改编,委所在区统带指挥,麻阳、泸溪由屯务军直接指挥。至于各县治安,既有屯务处负责维持,保安队形同蛇足,为减轻负担,他明令撤销了。
“我不过是以地方之田,养地方之兵,平地方之乱。”他进一部为自己的以一事权向上司寻找理由解释说。
那位对匡嘎一琼一直心存芥蒂的省长大人对于匡嘎一琼的良苦用心自然有所警惕,但既已削掉了他的兵权,而又考虑物极必反,为了暂时羁縻对方,予以了正式批复。但为监督控制起见,又从省里派来了一位名叫余传范的专员担任屯务副处长,驻在乾城。屯务委员会很快成立了,匡嘎一琼召开了有屯的各县县长和乡绅及苗守备们开会,他原打算只通过屯务委员会简章,布置整训屯务部队、筹划治安保卫以及经济、教育、交通的各项事宜,但会议中他突然脑袋发热,当着他们的面临场发挥改革了弁兵编制,将那些吃干饭游干船的土千总、把总、外委和懒散有余的兵痞全裁减了,部分保安队也被撤销。同时他又非常麻利地将屯务军原来的二十四个大队缩编为三个营、三个直属大队、十一个县大队,并分别委任了一些可用的得力的人为营长队长。
屯务军的改编,预示着匡嘎一琼东山再起的愿望出现了新的生机。匡嘎一琼曾经靠剿匪起家,收络人才,这次他又玩起了他惯常的做法和伎俩。他利用屯务军,开展了治安剿匪的工作。
那一天,他亲自去了一趟叭固,他不仅给给匡嘎云飞带去了刚刚收来的一万担屯租,还带去了一个剿匪指挥官的头衔。自从匡嘎一琼失掉兵权后,匡嘎云飞也从有关罂粟的袅绕中回到了叭固,因为不需要再去筹备庞大的军费开支了。但这一次匡嘎一琼并没有见到匡嘎云飞,一位部下告诉他匡嘎云飞带一名姓麻的秘书到一个朋友家吃酒去了。
匡嘎一琼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平时匡嘎云飞并不太喜欢出门,他也总是会知道他的不复杂的行踪。他问那位部下是否生意上的朋友,部下缄口不言,结果匡嘎一琼无意中看到了桌子上的一个似乎很秘密的会议通知。
三天之后,匡嘎云飞回来了。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吃到了刚刚收割而来的新谷大米,似乎闻到了饭粒上灌桨的甘甜和稻花的清香。他正想开口问这是谁送来的东西,匡嘎一琼一脚跨进门来。
“你也知道,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人只有你了。”他真诚地对匡嘎云飞说,也不给对方思考的余地,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匡嘎云飞沉默有十分钟之久,但并不意外,可以说,他是唯一看出匡嘎一琼难处的人。源于他一贯的重义气讲豪杰的做派,此时他决定将任何天大的事都收敛起来。他的秘书会偶尔眨一下眼睛,但暗示没有起到任何的效果。
“我知道,”匡嘎云飞说,“请给我一点时间。”
匡嘎云飞最后出任剿匪指挥官的决定似乎使姓麻的秘书感到失望和难过,在一番苦口婆心却收效甚微后,他背起包裹,与匡嘎云飞分道扬镳了。
匡嘎云飞的剿匪前前后后只花去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由于他本身精悍强干,勇猛过人,起初他带去的不过三百人马,他先在古丈消灭了田五哥、李老四老五等股匪,后又在保靖马耳冲驱走了田子文匪部,并深入匪穴生擒了匪首,收编了几百匪徒,缴获了不少的枪支,他周边的一些土匪大多是他以前赌场的常客,了解他的侠义胆肝,他们更愿意与他以朋友的身份出现而不是背向为敌。他的势力很快扩大起来。
但他在此地的所有作为让省长派来的专员余传范一字不露地向上做了汇报。“他们私自屯兵,通匪窝匪。”专员说。
省长感到有些恐慌,很快就派来了一个旅,他们勾结了当地一位县长,于当日包围了匡嘎一琼的公馆。继而又深入到叭固,迫使匡嘎云飞交出了六百多支存枪。匡嘎云飞思忖着事已至此,若无果敢对付,必将束手就擒。他趁混乱逃了出来,天黑后在进入匡嘎一琼的住地时还对两个企图阻拦他的警察开了杀戒,以致身上染了血。
“我给你惹出祸来了,”他有点抱歉地对匡嘎一琼说,“因为我的愚莽行为,你的意愿被毁了。”
“当然不是,这是必然的。”匡嘎一琼故作冷静地说。
他让匡嘎云飞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泡澡,洗尽血污,以此稳定他有些慌乱的情绪,匡嘎一琼自己则抱着同样的稳定自己的心情帮着搓背。匡嘎云飞没有阻止,当指尖划过脊背,他反而有种亲人般温暖烫贴的感觉,有种莫名的力量穿透全身。
“反戈一击吧,”匡嘎云飞突然说,“我们至少得为自己谋条生路。”
匡嘎一琼没有回答,事情毫无把握,他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无谓冒险。他在木盆里的洗澡水还没有冷却之前给匡嘎云飞拿了套干净的衣服。匡嘎云飞在穿上后才发现荷包里塞满了金条,还有一支手枪和一粒子弹。
“趁现在还没有掉脑袋之前赶快走吧,兄弟,”匡嘎一琼说,“那些金条足够你过好下半生。”
匡嘎云飞看了匡嘎一琼很久“请给我倒杯水喝,”他说。这时匡嘎一琼发现自己其实也正渴得要命,他给匡嘎云飞倒水的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匡嘎云飞用右手拿杯耳,用左手拿杯盖拂开还没散开的茶叶,匡嘎一琼用左手拿杯耳,用右手拿杯盖拂开还未散开的茶叶。他们两的动作是那么协调、一致,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坐在另一个对面,而是一个人在湖水中的倒影。喝完水之后,匡嘎云飞慢慢地把金条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但带走了那把枪和子弹。
“对不起,我要与你为敌了。”他在走的时候冷漠地对匡嘎一琼说。
事情出现突然的转机是常常胜算的匡嘎一琼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几天后,匡嘎云飞找到了他的姓麻的秘书。此时秘书正为上次名义上到朋友家吃酒实则去了武汉参加那次秘密会议内容的落实而忙得不亦乐乎。
召开那次会议完全皆因国民党内部的祸起萧墙。抗战爆发后,国民党内重要派系之一的cc集团为企图控制全国想大肆发展势力,而何省长割据的湖南,则成为他们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偏偏何省长本人又不太识像,他与cc集团的头目水火不容,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何驱逐出去,取而代之。政敌之间的争斗向来都是残酷的,cc集团思考了很久,发现拆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之间搞内部事变,后院失火。他们为此而想在湘西发起一场以革屯、抗租为主题的运动。这似乎也很合理,因为那些屯租屯政遗存了一百多年,它还是很久以前驻镇筸的一位同知总理边务时制定的政策,它强行把广大果雄乜的田土多半没收归为公有,这些公田就是所谓的屯田或官田,在被掠夺过来后,又再分给果雄乜耕种,所收屯田佃租不管是丰年还是歉年,都要交足由官府规定的数,而那些数字有些纯粹是信口开河,足以到吸髓敲骨。这种本身就不合理的制定使得当地人时时生活在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饱受了压迫之苦。cc集团发现这一契机,他们略施了一些手腕就串通了当地包括永绥、保靖、秀山、龙山等地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武汉会议其实就是一次参加策划倒何的秘密会议。当然,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匡嘎云飞因为匡嘎一琼而迟迟没有迈出行动的一步,但他的秘书却坚信时势造英雄,而权不失机,机不可失,有心要在湘西发难。秘书并没有大张旗鼓召集队伍,唯一所带的就是布妹寨那个叫麻嘎龙中的老歌师。
麻嘎龙中自从几十年前的那堂祈雨巫事失败后,就结束了自己巫传九代的巫师职业,改当歌师了,那本来也是一脉相承的,根本不需花半点精力。结果他发现当歌师更讨人欢心,而歌也总让人活着很有激情。或许是源于他的天性,他一直没有忘却自己要显赫声名的抱负,匡嘎云飞的秘书原是布妹寨的人,还属同族本家,他找到他时,麻嘎龙中那长像并不奇特的脸突然变得奇特起来了。“我们干吧!”他坚定地说,做出了狠的样子。
麻嘎龙中当然没有别的本事,唯一就是会编唱苗歌,他不仅对盘古歌老歌生活歌劳动歌爱情歌熟记于心,对所有新生事物也能出口成章。针对屯租盘剥之事他编出了一首歌:朝耕土,夕耕土,年年岁岁欠屯租;男耕田,女耕田,子子孙孙欠粮钱。一年四季替人锄,苗家没有一块土;一年四季替人耕,苗家没有地安身。这歌除通俗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感人之处,但他像唱巫歌一样,用一种怪怪的调子把它唱得极为高亢而伤怀。他们花了三个月时间唱遍了苗乡的村村寨寨,坡坡岭岭。有一天,匡嘎云飞的秘书发现在他们身后,潮水般涌来了许多背枪持刀并杂以木棍扁担的果雄乜。秘书略为估算了一下,有二十二路人马,两千余人。他们分别从腊尔山来,从筸子坪来,从上打郎来,从得胜营来,从叭固来,从黄泥江及木里等地来,在说明来意时他们讲了这样一句话:“没有活路了,我们要抗屯!”
但很明显,他们中缺一个可举倒枪旗的首领。
匡嘎云飞就像上天突然决定派来的一位使者,他也很乐意地去坐那把交椅。一切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他先打出的是“抗租革屯倒何义勇军”的旗号,他的秘书则说当前日寇侵华,国难当头,他们举事也要符合当今之潮流,适合人群之需要,于是改为“抗日革屯倒何义勇军”。
他们攻打的第一站是乾城,那里正好是督察专员余传范的公署。很巧的是他们与另一伙参加了cc集团秘密会议的永绥革屯军不谋而合,他们约有三百人,在石维珍等人的率领下,到达了离乾城几里之遥的筸子坪。两军会合后合力向乾城挺进。匡嘎云飞早已派出一个亲信乔装进城,与同他们有关系的保安暂编三团三营八连连长和二排排长接头,做好内应准备,革屯军一到,马上敞开城门。天拂晓,革屯军顺利进驻了专员公署,缴获了八挺机枪、两百多支步枪及其他弹械。那位专员的亲信有十六人被砍了头,专员本人赴省未归幸免于难,县长化装潜逃了。
远在他处的何省长获悉后,惊恐万状,他派出了两个保安团,并恳请东下抗日路过乾城的川军一个旅围攻匡嘎云飞部。但那两个团系匡嘎一琼的旧部,对乾城围而不攻,川军的旅长又恐延误抗日大事,不敢久留,他们在毫无结果地吵嚷一阵后,将队伍拉走了。
就像击了一个连环掌,在临近的麻阳,龙杰诈称省府密令,召集了各乡中队共两百人入城,编成了义勇军第一支队,在与保安团激战一天并歼灭十余名敌人后,向匡嘎云飞的驻地靠近。而保靖、秀山、松涛、龙山等地二十股游杂队伍共计三千多人枪,分五路攻打了保靖县城;匡嘎云飞还应永绥名叫吴恒良、梁明元的首领之邀,派遣龙杰、龙嘎恩普等人率精锐一千余众攻打永绥县城,杀伤敌人官兵三十五名,缴获机枪两挺、步枪三十多支。
这个时候匡嘎一琼所住的镇筸却有如东边日出西边雨,一点都没有受到惊扰。匡嘎一琼并不明白匡嘎云飞的用心,还为匡嘎云飞令人见疑和给人以口实的举止深感忧虑。由于担心危及他们的烦躁心情使他坐立不安,他在屋子里公开将匡嘎云飞骂了个狗血淋头。
包围他公馆的那个旅觉得没意思透了,“我们在帮敌人的忙,”疑神疑鬼的那个旅长说,于当夜撤走了。那个旅一走,匡嘎云飞就迅速地攻进了镇筸城,他朝匡嘎一琼的公馆轰了一炮,公馆立即塌下去半边,匡嘎一琼本人也被埋在废墟之中。匡嘎一琼一边埋怨着出手重了点,暗地却高兴得要死。他给省里发去了求助电报。两天后,省府不得不派来了省军,而匡嘎云飞却在省军到来前撤回到叭固去了。
这次抗日革屯驱何的洪流不仅席卷湘西,还蔓延到湘黔川鄂边境,其结果使国民党当局大为头疼。国民党首脑人物一面电令何省长让往前线抗日的军队停止开拔,与黔东川东的有关部队参加协剿,一面派人分化革屯首领匡嘎云飞,让他不要再搞了。
匡嘎云飞答应了。
“这当然可以,”他说,“但有个条件,那就是除非那位何省长下台。”
此时,cc集团的头目立即做出了反应,“何某人治湘无方,私营有术,根本无力控制湘局,”那头目说,并向首脑进言,毛遂自荐取而代之。首脑征求了各方意见,最后以抗战期间需要军人为辞,选派了一位有军事才能的张文白来担当此任。张的到来宣告了何在湖南统治的结束,何省长在临走时大发了一阵牢骚,还不失时机地发布了一道以缉拿匡嘎云飞为首的三十八名革屯领军人物的通令。
那位从军事转到政治的张省长对于从政并没有太多经验,特别是湘西自乾城事变后,又是革屯军义勇军、又是游击队保安团,他们混成一团,弄得烽烟四起,要治理这些沉疴真是无从着手。他感到有些惶然。他在临任前请教了一位对湘西甚是了解的前辈,前辈毫不讳言地告诉他,治理湘西一点都不难,只要抓住一个关键人物匡嘎一琼就行了。
“只要他愿意合作,可以兵不血刃,收拾湘西残局易如反掌。”前辈肯定地说。
张省长仰着一张迷茫的脸,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
“因为那些闹事的人,大多是他的旧部。”前辈又进一步点明他说。
张省长一边想着老前辈的话,一边召见了匡嘎一琼。没想到他们一见如故,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在闲谈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张省长居然答应取消了由何省长发布的缉拿三十八名革屯分子的通令。
匡嘎一琼也果然不负重望,他在回到镇筸后,重修整好自己的公馆,在宣布取消通缉令之前,他杀了两头牛,在家里堂而皇之地摆起了全牛宴席。最后他真的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兵一卒,让两百多大小不同的武装集团恭恭敬敬来到了他的公馆门前,放下屠刀,接受了他的收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