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场蹊跷的突如其来的风暴,这事让整个匡家变得灰头灰脸,沉闷不堪。匡嘎沃金不得不费很大的劲来清理自己思绪中的残砖断瓦,来拾掇生活中的枯枝败叶,所幸是她还没有完全被击垮,也没有露出任何怨恨的神色。为了给家里一点喜气的样子,给忧伤中的胞兄匡嘠沃银一点慰藉,第二年她和兵备道举行了婚礼,也算达成了胞兄匡嘎沃银的意愿。
兵备道付籁苦苦追求了匡嘎沃金几年,差不多都要移情别恋了。而心灵的偶像,便是陇嘎那朵。
当然,那也不过是一种意念,因为他着迷的不过是陇嘎那朵有如深渊一样的谜。那样的女人,足够善于思考的他去追逐琢磨一辈子。但是,陇嘎那朵病了,她患上了万劫不复的忧郁症。她的眼睛始终带着梦幻般的神情,时尔恍惚,时尔清醒,却始终如一以毫无生气的音调有条不紊地唱歌,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将消耗在音韵的律动里,而歌还会继续留存于世。
陇嘎那朵成了兵备道付籁永远也不可能解开的谜底。有人说陇嘎那朵就是陇嘠削的女儿,那位被带进镇筸镇教场大营砍头示众的果雄乜首领的妹妹。她变成这样是因为她还想发动一场起义,她举荐了她的表哥巴雄任苗守备,是因为巴雄懂汉人的文字、知晓汉人的习俗礼仪而更能够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出奇制胜。但巴雄却错会了意,反而走到了帮助汉人的另一个极端;有的说是因为她惊人的记忆,那些残酷的厮杀和血腥的屠戮在她身体里混织交感,而现实生活是那样矛盾,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不管怎样,陇嘎那朵不得不让人忘记了。
匡嘎沃金结婚后,匡嘠沃银大部分时间陪母亲一起,他理解为对孤单母亲的一点孝心,或把自己当成是个母亲可以依靠的人。菊在因为年龄的衰老而性格大变,越来越为自己不幸的身世而沮丧,甚至感到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和匡嘎沃银在经过短暂的思维调整后,取得了一致性意见,那就是不想再尊重父死子继的传统,让匡嘎沃银的二儿子再到兵营里去了。当叫花子师傅再次登门造访,热情表示愿教二儿子武功时,她们当着面羞辱了他,把他吃饭的碗都扔出去了。“让这打打杀杀的事见鬼去吧,我可不愿意我们唯一的这颗秧苗重蹈覆辙,做了炮灰!”菊在坚定地说。她让匡嘎沃金将那本闪着荣耀光辉的族谱隔页夹上可防虫害的烟叶,封存在一个银质盒子里,有心不再打开。她们改变着自己的生活,并将小家伙女扮男装,梳翘翘的羊角小辫,穿大红大绿的衣裳,弄来烟紫花的汁将脸腮和嘴唇涂得恰到好处,甚至给他的耳垂穿了一个环孔,还正儿八经地给取了一个鬼听了都嫌的极丑的浑名“匡嘎癞子”。在从业的价值取向上,更是独辟蹊径,既不荷锄弄犁,亦不求师学匠,而是拜一位流浪而来一生穷困聊倒自由泛漫的民间说唱艺人学跳文茶灯,成天腰身阿娜细声利嗓地且歌且舞,且说且唱。
八月份,下了一场罕见的雨。雨使田地滋润,使秋日的岩墙花从枯萎中绽开。雨停后,凉爽的河风萦绕了镇筸城的上空,那有些破旧的城楼屋顶和百年城墙突然裹上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鱼,像鹰,又像蛇,但谁也说不清。总之,那是沱江河的味道。但从此再也没有散佚。
就在大家为这种怪味感到焦灼不安的这一段时间,镇筸城里喧喧嚷嚷地涌进一伙自称为辰沅高人的乌杂流民,当地人称其为“下河佬”,他们中有商贩、士人、巫医、仙娘、役夫、能工巧将,之后又陆陆续续尾随来一些和尚道士。他们炫耀说自己手中有一种“辰州符”,这种符怪异乱神,只要懂得掐决念咒,连死人都能走路。他们一路走来,一个满脸麻子,眯眼鼻尖、脸盘嶙峋如削又长着一双古树根样手的老者名叫陈法阳,一个从年龄上看很年轻的小女人紧随其后,陈法阳称呼她“小红钱”,小红钱手中提着两只巨大的草鞋,每经过一个山寨,陈发阳都要对她手中的两只草鞋说:“变!”眨眼之间,晃动在她手中的草鞋居然变成了两条大大的鲤鱼。鲤鱼鳃红鳞青,怒目圆嘴,扫动尾鳍互相打起架来。
这自然引得许多小孩子的围观,即便是大人,也纷纷停止田间劳作,或放下手中的活计,前来观看这千古一绝的闹热。陈法阳的绝招表演还不仅仅如此,他还作法让死了的人站立行走,用篾竹筛篮端水到久旱皴裂的田地里浇灌。如果不是农人的极力阻挠,他还想做一次让太阳固定到黎明不落的惊人表演。
“我们还能知阴阳,通万物,万物皆有灵性,有神性!”那个小女人又夸张地说。
陈法阳因此声名大振,等到达镇筸城时,这一支队伍已越来越宠大,因为除了他们自已人外,还有很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粉丝崇拜者,有一些双眼摸天的瞎子,走路无定的瘸子也在其列,那些人个个神经兮兮,似乎怀揣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秘密。
他们在石头城外沱江河对岸的一块空地上安顿下来。起初他们做出似乎并不打算长久定居下来的样子,只从周边的喜鹊坡割来些茅草,弄来些横木,简单地傍着一颗有乌鸦落窠的老栎树,搭就出一排草棚茅屋。也有些颇为讲究的人,认为茅棚过于简陋又易失火,便到长有杉木的南华山或八角楼坡地剥来一捆捆的杉木皮,小心盖起了杉皮屋。但这些人很快遭到了陈法阳无声的反戈一击的嘲弄。他爬到了自己刚盖完的茅屋顶,在上面烧起了一堆火,烤起了糍粑。直到糍粑烤熟,填饱了肚子,那茅屋也没有着火燃烧起来。
镇筸城的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们是来做生意的,不屑与他们过多地接触,生怕沾惹上铜臭。并幼稚地认为这些人不过一群有如沱江河里彪浪上滩的鱼,过了时节会自然向上游或下游散去,而有关他们的奇诡邪术,也是不置可否淡然笑之。他们喜欢晨鸡起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说他们生活中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有关谁家有人又立了军功,升了副将,谁家有人战死,有人获赏,那才是他们的街谈巷议。
但有一天,那位叫陈法阳的老者突然颁布了一道消息,说是奉旨要在此地疏理河道,铺路架桥。他还向当地朝廷命官和兵备道展示了玺旨。“我们只想努力地把这里变得更好,”陈法阳说。
他们说干就干,那些役夫们开始随心所欲地挖山凿石,那些工匠们将一方一方的石头堆积起来,不差丝毫按桥梁的要求凿出规整的条形或方形,以备使用。陈法阳还用他那一套煽动力很强的方式煽风点火,以便激起那些跟风而来人群的热情,激励他们前来帮忙。他们找到一种质地特别的石头,又将石头放到事先挖好的极大的窑洞里,用柴火没日没夜地烧,直到石头变成雪白的灰烬。万事具备之后,他们开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沱江改道,并为此从屏立南郊的南华山之山脚观景山与奇峰交颈处开始挖山动土,意在使原来由西北自东南滔滔而来左转成逆水之流迎山谷九曲朝水入怀的河流另辟蹊径,直往交颈。但有一件事很是蹊跷,他们白天挖了,到了晚上又复原起来,再挖,再复原。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自诩道法高明的陈发阳不得不承认自己打了无数次败仗,为之汗颜了。他令所有劳工停下手中作业,禁止动工。他告诉他们,需要等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劳工们对此将信将疑,但长久的徒劳让他们如辞重负,他们将手中工具扔到路上,反复拍拍屁股上凝结成块的泥浆,回家去了。
有几个星期,陈法阳也不见有复工的表示,他的情绪毫无来由地古怪起来,甚至失魂落魄一般。小红钱以为他生病了,一反常态慈母般照料着,为他浴洗更衣,一日三次给他端去热饭热菜,晚上还用她嫩鼓鼓的奶子畏进他的嘴里逗他取乐。有一次,小红钱一丝不挂倒爬到他的身上,用最刺激的方式对他热吻,并期待他会以往常老牛吃嫩草的方式施于她一场欲火焚身的快感。但他浑身冰凉,不仅对她的一切努力无动于衷,简直就是一个有如灵魂脱离躯体的人。小红钱凭她神秘的直觉感知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和不幸事件的即将来临,她回忆起他远道而来的奔走和随之而来的种种行径,于是明白了一切皆不是空穴来风,在某种别人难以理解的神秘方式面前,他做的事情不会仅仅是疏通河流和修一座桥那么简单。她怀着默默的、但仍是崇敬的爱意看了他一会,便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请告诉我吧,”小红钱一边说,一边搽着流出的眼泪,“好歹我也算是你的一个知己,你要是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我可以替你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