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县大昌镇人多地少,按照安排,镇里的一部分移民就地后靠安置,一部分移民迁到广东、安徽安家落户。
全镇搬迁的总动员,绝不亚于一场紧张的“战争动员令”。
市移民局副局长欧会书带着一大群处长和巫山县的机关干部组成了声势浩大的联合工作组,进入大昌镇挨家挨户进行劝说搬迁和移民补偿政策的宣讲。
《关于三峡工程重庆库区农村移民出市外迁安置资金构成的发放的通告》贴满街头……安置地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拍成的碟片在街头农舍放映……新家的基础设施条件、经济状况、农作物耕作方式、教育、卫生、医疗等移民关心的问题也制成小册子在发放……“六表一照”(即:三峡外迁移民与随迁人员基本情况调查表、三峡移民外迁安置补助资金情况登记表、三峡外迁移民建房资金测算表、三峡外迁移民建房意向表、三峡外迁移民基本情况调查汇总表、三峡外迁移民随迁人员基本情况调查汇总表以及三峡外迁移民人员、房屋照片)的核对工作也在繁忙地进行……整个集镇这里开大会、那里开小会,干部分片分组、承包到人。喊话筒、扩音器、高音喇叭和鼎沸嘈杂的人声,在这个千年古镇汇成一道强大的信息流:父老乡亲们,为了建三峡电站,你们必须搬迁!
巫山县外迁移民中年龄最大的叫郑英章,93岁,是大昌镇兴隆村人,村民尊敬地称她为三奶奶。这位老人在大昌镇有一个幸福的家,四世同堂,合家欢乐。而动员她外迁广东的正是她的孙子马正伦,马正伦是镇政府的武装部长,作出这样的选择无疑是痛苦的。作为孙子,马正伦却不能把年迈的奶奶留在大昌镇安度晚年,一家人从此分隔千里,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怎能割舍?
“奶奶,广东那边挺好的,搬到那边去吧。”“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要搬家到那么远的地方?”“你过去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马正伦哽咽着劝说奶奶。几经反复,奶奶为了孙子能完成“移民任务”,点头同意了。在库区每一个地方,凡是与移民搬迁地有亲朋好友关系的政府机关人员和基层干部,动员亲友和家人带头搬迁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项“死命令”。这种责任就是“军令状”,是非此即彼的不二选择。
市移民局政策法规处处长郎诚,其丰富的感情世界并不像政策法规那样“刻板”。在大昌,他面对移民,劝说移民搬迁,并不惧移民法规与移民期望值差异太大而理屈词穷,但在移民朴实、难以割舍的亲情乡情的感染下,常禁不住热泪盈眶……郎诚站在一张木凳上向移民们分发《长江三峡工程移民条例》,一会儿就发了100多本,移民们了解政策的渴望心情可想而知。不少移民围着他咨询移民政策。
一位40多岁的移民走到郎诚面前,伸出一双手说:
“你看看我这双手,是种庄稼的手吗?”
“没有一点茧巴,一看就不是种庄稼的手嘛。”郎诚笑着回答说。“是的,我20年没种过庄稼了,现在要外迁到安徽去种庄稼,我怎么习惯?我怎么生活?”
“你20年没种地,在大昌靠什么生活?”
“拣鹅卵石、开馆子、搞旅游就能生活得很好。”
郎诚一时语塞,他遇到的这位移民的特殊情况,政策的说服力有限。一双20年没种庄稼的手,现在要到安徽重新拿锄头镰刀,这绝不是生活习不习惯的问题。
一位40多岁的妇女挤到郎诚面前说:“我在大昌多年都是搞旅馆。现在有80多张床铺,又不属于1992年制定的政策补偿范围,现在我们要迁走,这些财产损失了好心痛,我们一家人几天几夜没睡觉,我眼睛都哭肿了啊!”
又一位中年移民扯开嗓子几乎是吼叫着对郎诚说:“我自己投资12万元打造的一条驳船,在大宁河一直搞运输,现在要迁走,我的驳船又啷个办?”
…………
移民们提出的这些问题,并不在大政策的框架之内。三峡移民的产生过程和迁徙过程的复杂性,任何前瞻性的政策都无法预料,何况政策方面并不是没有缺陷。事实上,三峡移民政策从制定以来都在不断地修正和完善。
移民的诘问从另一个方面启发了郎诚。他从巫山回到重庆之后,在起草的《重庆市实施“长江三峡移民条例”办法》中的第59条增加了如下内容:“按照国家规定,不予补偿的外迁移民原有的固定资产,可采取拍卖、租赁及转让等方式处置,迁出地的各级人民政府及相关部门应给予帮助,依法减免有关税费。”重庆市出台的这个文件,饱含着重庆库区许多移民工作者的心血,也是我国地方政府出台的第一部“移民法规”。
20年的移民搬迁、安置告诉我们,三峡移民运动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当初对困难的设想远不如实际遇到的困难多。一个矛盾出现,就有可能诱发一连串问题。因此,地方政府不断地完善各种工作制度,及时补充、调整政策,是使移民工作能够顺利推进的重要保证。
忠县有一个富饶的小岛叫搪土坝,岛上一个村、三个社,人口1000多人。由于这个岛最高处海拔168米,三峡工程最终蓄水是175米,加上两米的“风浪线”就是177米了。二期蓄水到135米,就要淹没90%的耕地和75%的房屋。因此,小岛上的全部人家都得搬迁。
移民政策调整后,岛上近700人符合迁往外地的条件。从2000年10月到2001年4月长达7个月的时间里,干部们反复动员、劝说,跑烂了鞋子说破了嘴皮,但没有一个人报名外迁。移民工作陷入了僵局。
兴建三峡工程这样的世界超级大坝,集中了全国各地的人力、物力、财力。在国际国内招投标,定工期、定时间,采用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化、信息化、程序化大规模地调度指挥生产,工程的工期、时间都是电脑缜密计算决定的,到时就完工,到时就截流,江水就会潮涌般地往上涨。
时间不等人,水火不留情。移民不搬迁,肯定会影响到三峡蓄水。于是,县里抽调了31名干部组成工作组,由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县政协副主席带队,于2001年5月11日浩浩荡荡进驻岛上。
当天晚上召开村民大会,绝大多数人不到场,来开会的都是七老八十岁的老大爷、老太婆和孩子,工作组的人开口说一句,老大爷就说十句,老太婆就流着眼泪拉拉杂杂说上100句……第二天找移民,家家都关门闭户,不见人影。家里有人,也是一根“抵门杠”堵着,你总不敢“破门而入”吧。工作组并不气馁,家里找不到人就到田间地头去找。偶尔远远看见一个人,还没打招呼,那人就跑得更远,眨眼间就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一连几个白天黑夜,村民们与工作组玩着“捉迷藏”、“逮猫猫”的游戏。
工作组想了一着:利用放电影的机会宣传移民政策,村民们该来了吧,凭以往的经验,岛上放电影绝大多数人都会来看。于是,晚上在岛上的空坝上扯起银幕,放响歌曲,可是到场的人少得可怜,几乎都是孩子。几个村民还指桑骂槐地叫骂着把看电影的孩子拉回家。工作组人员自己办食堂,几十人集体在村里的小礼堂打地铺睡觉,一人打呼噜,所有人睡不着。睡不着就坐起来彻夜商量,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接近移民、接触移民、劝说移民,三峡要蓄水,移民总得按时搬迁。
这个小岛上的村民不会种粮食,都是种蔬菜为生,收入较高,也比其他村社富裕。祖祖辈辈在这小岛上生活,突然迁到外地,生产、生活咋习惯?生活是不是真有保障?谁又能一时说得清楚?
原来说好了不搬到外地,屙一泡尿的工夫就怎么变了?还是这些干部,还是那几张嘴?还是那嘴上的两张皮,横说竖说,东说西说,说啥都有理?好像道理总在干部的嘴上。移民普遍都有担忧、畏惧心理,人人“心有千千结”。
疑虑不消除,疙瘩不解开,移民就绝不会搬迁。
政策宣传,攻心为上。工作组在岛上三个社的中心地带架设了6只高音大喇叭,早、中、晚播放《三峡工程移民条例》,宣传安置条件、补偿标准和迁往外省安家的种种好处,外省接收地的干部也不远千里来小岛,在喇叭里介绍当地的生活、收入情况。调查摸底、出告示、办专栏、发资料、开“院坝会”、开“田坎会”、交心谈心……经过近三个月艰涩的说服动员,7月30日才全部落实了小岛移民的安置方式:近700人迁往外省安家落户,其余几百人在本地迁出小岛就近安置下来。
劝说移民搬迁不易,就是移民答应走之后,临启程前也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债权债务的处理就发生了很多纠葛,而这些事不处理好,就是车停在门口,移民也不会上车。
开县厚坝镇芦塘村移民李中洲一家人,原定2004年7月23日启程外迁湖南省定居。眼看就要启程,李中洲却向镇村的干部们怒吼着说;“不外迁啦,老子拿不到该拿的钱就不走啦!”
事情原委既简单又复杂。
2003年底,李中洲与同村的移民赵定国发生一起人身伤害纠纷,官司打到法院。法院审理后判决:赵定国赔偿李中洲3290.72元。判决生效后,不服气的赵定国两手一摊:没钱。李中洲便申请法院强制执行。由于赵定国家确无可供执行的财产,法官跑了多次,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没拿到钱,我凭什么要走?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拿不到钱,不单是我一家不外迁,还有我的亲戚朋友一共20多人也不会外迁。既然他赵定国要耍赖,我也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把我啷个办?”李中洲气呼呼地放出话来。
其实,李中洲说的不是没道理,乡镇也说了,法院也判了,拿不到赔偿的钱,说得再多也顶个屁用。乡镇村社干部都找李中洲做说服工作,话一开口,又觉得理屈词穷,因为,道理在李中洲一边。
随着外迁移民启程的日子临近,李中洲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情绪极不稳定,谁要劝他搬迁,他就会给谁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骂,然后态度鲜明地表示:赔偿不到位,拿不到该拿的钱,坚决不外迁。
县乡村社干部们都明白,如果李中洲等20多人不随大队移民搬迁,将会影响这次大队移民的顺利迁徙行动,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21日上午,开县法院再次派出两位法官前往厚坝镇芦塘村找赵定国,可赵定国像“遁地鼠”一样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找不到也得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移民干部、村社干部一起出动,凡是赵定国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踪迹。有人提出,干脆把赵定国的移民补偿金扣下一部分用来赔偿给李中洲,法官不同意,因为,即或是强制执行,也得当事人签字画押。
工夫不负有心人,晚上9点,终于在赵定国亲友家中找到了他。经过做艰苦的思想工作,晓以厉害,一直到深夜,赵定国才表示,愿意用自己尚未能领取的移民补偿金作为赔偿款。
此时,时针已指向凌晨零点15分,为确保大队移民预定启程时间,法官立即与厚坝镇移民办取得联系。很快,移民办就把钱送了过来,法官连夜将钱交给了李中洲。
李中洲从法官手中接过3290.72元钱,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当即表示:没想到深夜了法官还会把钱送过来,法院和政府说话算话,我也说话算话,请你们放心,我和亲友们绝不耽搁外迁,绝不给家乡丢脸,绝不给三峡移民丢脸!“第二天上午,李中洲和20多位亲友一道,挥泪告别故园,随大队移民踏上了迁往湖南之路……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中国农民在遭遇生存危机和遇到重大疑难问题时,总是敢于挣脱桎梏,挺身而出。发明土地承包制的是农民!三峡库区主动迁移到外地定居、谋生的也是农民!伟大的中国农民,虽然往往生活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中,但他们常常是用博大的胸怀,容纳了各种不幸;他们常常用最简单的方法,为政府解决了大量头疼的问题。
从1999年试点到2006年6月20日止,重庆库区巫山、开县、奉节、云阳、万州、忠县、丰都、涪陵等8个区、县中,每年都有上万移民泪别故园,奔向陌生、遥远的第二故乡……浩荡移民潮2004年6月22日,在库区政府强有力的倡导和统一组织之下,长航集团重庆公司出动5艘”江山号“大客轮,满载着万州、开县、忠县、云阳等地的3000多外迁移民,从库区出发,浩浩荡荡向长江中下游地区驶去。
这批移民将分别安排在湖南、安徽、江苏、浙江等省区落户,航程分别是三天、四天和五天。这是三峡移民外迁人数最多的一天,是三峡库区移民外迁最集中、规模最大的一天,也是三峡百万移民的搬迁史上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一天。
运送移民到省外安家,对铁路、公路、水运部门来说,是一项极为艰巨的、出不得丝毫差错的政治任务。长航集团重庆公司总经理王华说:“公司作为长江上最大的‘国家船队’,已精心运送了5万多外迁移民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安家。”每一次运送外迁移民,他都要检查船舶,对船员千叮万嘱,在四五天的航程中,必须确保航行的安全。每一批移民平安抵港,都要自发地给船员留下一封封滚烫的、错别字很多的感谢信。可以说,在一次又一次的移民运输过程中,移民与长江海员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移民外迁他乡,有很多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准带“活物”与移民同车同船。所谓“活物”,就是移民在家喂养的狗儿猫儿等家养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