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柴运旺一下子得了个俏老婆,好让他发自肺腑地知恩知足。看着跟自己一床睡着的老婆,雪白肚子凸起来。一天又一天,十个月的又惊又喜,也真的生了个欢欢团团宝宝肉,他的喜不自禁更是飙进了心里头了。
这让柴运旺在日出而作的泰然间发力得均,动作也爽。每当牵牛到田头,在给耕牛拴犁挂辕的时候,他都会深深地呼吸上一口大气,犹如运动员上场前的运气,油然间力道倍增。犁完地,他让耕牛上田埂闲吃春草去,自己则抄起事前戳在那儿的钢锹,朝手掌心喷点口水,紧攥锹柄,挖起田角。
不少农家犁手却是不肯花这死力气的,好偷懒的年轻人更是不愿由自己来翻挖田角。驾犁让牛儿耕,拐弯抹角颇费工夫,常常顾着顺当,犁划个表土,猫盖屎一下,只图了手。可现在土地还家了,都有了珍惜,驾犁走线呈椭圆形,常常留下四个边角很难耕到,一寸黄土一寸金,不能再马虎,要花点工夫了。
村里有个青年汪十化,犁梢扶得本就够呛,曲曲弯弯犁到田角,越发走不上趟来,急得把牛鞭甩得震天价炸响,鞭梢稍不留意抽到牛脊上,恁是把牛也逼得毛湿汗浸。九牛二虎的,总算犁翻了田头四角硬茬地,歇了一冬的耕牛也在这样的死劲下很快掉膘。
柴运旺看不惯这么做,不肯让耕牛在田角上苦折腾,还那么弧线儿走势,让耕牛随方就圆。牛走得顺,田犁得快,优哉游哉了老牛,累着了耕手。柴运旺还像头二十岁时那样把力气当浮财,力气也确实睡一觉又来。
清晨的春阳洒满了兰花潭山湾的古林新叶,田田角角扶苏的青草和着阳光的灿烂,摇曳起新翻泥土的芳馨。柴运旺把着耕牛,又犁好了一畦田块。犁翻过来的田土一垡压一垡地重叠,似瓦脊般有条不紊。阳光把土色照得油黑油亮,便有一丝水气在飘逸。柴运旺赶早犁完了一块田,习惯地卸下犁辕,将牛领上田埂,让耕牛吃草休养。他自己又抄起那把雪亮亮的锹头,开始有滋有味翻挖耕不到的田角。
柴运旺的用锹,也真是手舞足蹈。只见他手足并用,雪亮亮的锹把便如兵器上下翻飞。牛是看不出门道的,牛不知道这一锹戳下去,再抬脚朝锹拐一蹬的作用。也亏这脚力,能让锹头一下吃深五六寸,翻出来的深土,不亚于犁头翻的。几十个大土垡一挥而就,田角的黑沃沃土垡鱼鳞似的躺排着,散发出春阳照耀的畅快。他很爽手地料理完田角,这才歇住锹头,上了田埂,习惯地一口深呼吸,在怡然自得中放目四望。
柴运旺抬眼所及,是蓝天白云的灿烂。以前的生活,过去了那么长的岁月,他都没有往心里去。记那些风雹雨雪又有何用?还不如小时候对着夜空数星星呢。他和那些整日闷头辛苦的农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忙碌所见,也只有脚头前草儿的枯黄和草儿的泛青。劳苦养就了忍辱负重,弯腰曲背,哪里还有闲工夫专注晴空呢?田地易主,柴运旺也做了主人,虽然依旧忙于农作,却饱尝着苦尽甘来的甜美。
他的目光一撒开,海阔天空,山明水秀,一起扑入眼帘。这种自得情绪,他从来也不敢贪恋。今儿敢了,而且舒畅得深切,爽朗得惬意。迎春绽放的桃李,兄红我白,花朵满枝,灿烂了山坡人家。在热切的凝视下,柴运旺更多了一份突如其来的感动,带着孩子般的欣喜。真是痴长了三十大几,曾经的三十年,颠来倒去的风风雨雨,心窝窝已经是死水一汪,即使在午黄六月的收获时节,灵气稍有活动,也是稍纵即逝,泛不起微澜,日子很快又复归入毫无生气的死寂。而今再没有寂寞的笼罩了!兰花潭的艳阳,似乎特别了解他,着意渲染出春光的绚丽,便让这无心的放眼,带着了欢快。
尽管还是山边桃花三两枝,柴运旺已然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捕捉到了山湾的缤纷五彩。其实春花每年都有一次,今年的山湾咋如此绝妙呢?让柴运旺陡生出从未有过的兴奋。
“沾衣不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柴运旺在全新感觉中忽觉得似乎有了儿时所见的私塾老先生的诗兴。老先生的“茂树行相引,青山忽望开”的唱响,让“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的韵致从遥远中飞来。
他兴趣盎然地站在兰花潭山坡上,这儿既能望遍全冲,也能一目了然岗岭起伏。冲田从这儿向东而去,坦坦荡荡,能一直望到很远的江边。一条白练,正通明透亮地布排在那儿。回眸山湾,坡坡洼洼,重叠有致,分布在五个山沿上的村庄人家都给桃红柳绿掩映了。田原阡陌的弯道小路上,经寒不凋的兰花草一蓬一蓬地点缀着,让一片坡原更添生机。因为山原是从兰花潭的湾头延伸向西的,岗头又朝北偏了一点,这儿的开阔又朝北移出了一些空旷来。站这儿极目远望,可以看到浦老山的蓝线山脊,将北面山根尽收眼底。兰花潭山湾是由浦老山延脉过来的,也延脉过来了林林总总的千年古木。柴运旺闪烁着双眼,捕获着缤纷。山湾与人心便有了一种互动,于是景随人愿,心随景移。
突然,前冲爆发出一阵异样的呼叫,整个山冲的宁静一下子被打破了!正在遐想中徜徉的柴运旺,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刺声震惊了,他旋急将目光移过去,只见一头黄牛在狂奔,心头猛地一紧:下边冲田有人出事了?
一会儿,只见那头剽悍黄牛带着犁杖从人窝子里冲出来,惊恐着扬开四蹄,挣断了犁杖绳索,直朝坡上狂奔!散在上冲作业的几个人束手无策,想拦也不敢。而冲田的人开始围住犁杖,放声哭叫,嘈乱不迭。
想必是耕犁的人跌扑不轻,让妇女惊乍了起来。柴运旺赶紧丢锹抓鞭,迎着奔牛,做出了拦截的把式。他一眼认出这头狂奔的黄牛就是汪十化家刚分田得到的。想必是汪十化驾驭不了,鞭子抽得紧,胡乱暴打,惹急了黄牛!
黄牛一路狂奔,如离弦之箭,从这边田地飞奔到坡田埂上,柴运旺不敢怠慢,迎在黄牛前头,抢前占住了有利地势。不等撒奔而上的黄牛掉头,他抄起牛鞭,当空甩了个炸炸的牛鞭。
是受惊的黄牛没来得及躲开这响炸的牛鞭?还是有规律的鞭影唤醒了发疯的黄牛?只见黄牛前蹄一个高扬,腾空而落,扎住了后蹄,竟然在柴运旺面前乖服下来!黄牛虽然喘息未定,还是在怒目中看清了炸响的牛鞭只是扬天飞旋,并不落身,不需要躲避。柴运旺不失时机,一边对空扬鞭,一边撮嘴吸气,发出特别明朗的亲昵吆声,在黄牛发愣的瞬间抢得了牛绳,制服了惊恐不定的黄牛!黄牛到底相通人性,一有收敛,再不凶悍奔窜,慢下了四蹄,同时扬起了牛头,收起了翘角,不再抖擞发威,恢复了本来的温顺!柴运旺将断了一截的牛绳迅捷做了整理,很老到地牵住了牛鼻子,随即抚慰地摸了摸牛脊黄毛。
驯服了疯黄牛,柴运旺撸了一把嫩草,包了水浸的黄豆,塞向牛的嘴里。黄牛到底不是野牛,有人牵制,再也不蛮不横了。黄牛张开鼻息喷吸着,瞪大着牛眼,发现这儿有条水牛在悠闲地嚼草,先前无端的惊恐完全散去,也作俯首帖耳状,凑近了水牛来。
冲田下边的人声非但没有平静,反而鼎沸了。闹哄哄的人越聚越多,开始骚乱。柴运旺发现人们是在抬着一个人,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难道黄牛伤着人了?他本要把黄牛牵下去,却突然放下了,顺手把黄牛拴到一根桩上,与自家的水牛放到一块。
柴运旺向下边冲田赶去,正要看个究竟,发现有人直冲向这边来拉牛,还带了把明晃晃的长刃杀猪刀!柴运旺感到不妙,赶紧刹步转身。未等得及问,冲上前来的汪十化的堂兄汪十筑,已经举臂扬刀,向黄牛直刺而来。若不是柴运旺已有预感,眼尖手快,一个侧转,扛住他持刀的手臂,硬是让汪十筑的长刃飘空;这白刀子便会刺进黄牛肚,拔出来的便是红刀子了!
柴运旺不由地大喝一声:“十筑你干什么!你疯了!”
汪十筑痛苦地嘶嚷:“旺叔拦什么!”
柴运旺却不由分说,硬是要夺汪十筑紧攥在手的明晃晃长刃刀。汪十筑挣脱过猛,在田埂上一脚失去平衡,扑跌在地,急得他直喘着粗气大吼:“旺叔拦什么拦!快让我杀了它!它顶伤了我堂弟汪十化!朱老先都说没救了!”
朱老先是朱乾一老中医的称呼。他是前清读书人,家在全椒陈家涧。
辗转南京,遇上鬼子屠城,跑反过江,流落到江左坊间。俗话说秀才学医隔层纸,朱老先的中医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让缺医少药的乡村如获至宝。
汪十化给牛角伤了,柴运旺也早估计了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伤到什么程度,如果没伤到要害处,朱老先给一副方子,贴一帖跌打损伤膏药便可痊愈。这次角伤,朱老先都发话说不行了,想必伤到了要害之处。
可牛毕竟是畜生,怎还能拿黄牛出气呢?柴运旺便拖住汪十筑攥刀的手腕,毫不松手。汪十筑越发地怒不可遏,柴运旺抢前一施劲,反手夺下了刀。
汪十筑没了刀,顺势从地上抄起那柄钢锹,扬起雪亮亮的锹刃,又直刺牛头。柴运旺被年轻气盛的后生甩开,并没有停止阻挡,一个扫堂腿将汪十筑弄了个踉跄,夺下钢锹,厉声斥责:“杀牛不要春耕了!”
汪十筑却发疯似的不听劝阻,柴运旺索性将夺在手的钢锹朝地上一插,手指指点点着喊:“嫌我拦是吧?任你捣鼓吧,别再喊地没牛耕!”
汪十筑被这砸过来的话怔住了,愕然间痴痴地望着柴运旺朝他指指点点的手,一时不知如何争辩,蓦地一声哇哇哭起来,泪水泗流,蹲躺到埂头上,又抓头发又扯草,语不成声:“是我弟弟呀!杀!杀牛祭弟弟呀!”
“怎么能把仇往畜生上记呢?怎么能和畜生一般见识呢?春耕季节都要用牛,咋能凭一时意气用事?都翻身了,还迷什么信!”不善言辞的柴运旺把“田要耕,牛要养”说得义正词严!
汪十筑急炸得不行,侧身回望,见又有几个家门亲戚跑上来。柴运旺见赶来的人都带刀带绳,脸绷得凶神恶煞,知道非同小可!他稍微调整了下姿态,还是喊出了不能杀牛的主张。赶前来的人冲着黄牛咬牙切齿,见了柴运旺,也只是出于惯常的敬重,喊了短促的半句:“旺叔您让让!”
柴运旺知道这让让的意思,汪十化的人命关天,引动了一家族人的义愤填膺。可是,可是杀了黄牛能弥补什么呢?倒给眼前的春耕留下了困扰。
柴运旺这样一想,不由横下心来,又将憋进肚子里的话一吐到底:“你们不能杀牛!春耕要紧!还是先把人抬过江,或许能闯过来。”见人还不动,催促道,“快去治呀!”
“朱老先都说没救了!”赶来的人呜咽着,开始兜绳勒牛。柴运旺无可奈何,眼看着汪十筑又拾起了给他撂一边的尖刃长刀,他发狠一跺脚,也想不了那许多了,开口蹦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别杀!拉走我的水牛!”
也不等一围人反应,柴运旺急拧着眉,绷紧了脸:“我不怕黄牛再撒野,你们把我的水牛拉走吧。”
“我们是杀牛作祭!”几个人中有一名年长的,忍不住吐出了原委。
柴运旺一听,朝汪老大喷出了三个字:“还迷信?!”
这可是重达千钧的三个字!一解放,人民政府以翻天覆地的气概把大大小小土地庙的菩萨全毁于一旦,露出了草扎泥塑的本身。农民兄弟一个个眼见为实,从此废弃了旧式膜拜,放开了翻身做主人的手脚。此言一出,大家立刻掂出了分量,拿绳拿刀的手都没劲了。
柴运旺缓了缓口气:“春耕这么吃紧,我要保住牛,想多条牛还得不到呢。”
汪家人犹豫起来,不再轻举妄动。汪老大撇嘴道:“您肯换?”
“换!”柴运旺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真换?”水牛给柴运旺养驯了,正是发力的牙口,汪老大真不敢相信。
“说话不算数是什么人!”柴运旺将水牛绳头亲自交到汪老大手里。
汪老大接住水牛绳头,还是疑惑地盯住柴运旺问:“你不嫌吃亏?”
“我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柴运旺说着一转身,像养水牛一样靠到黄牛前头,抓了把瓢里水泡的黄豆,裹进一把稻草里,塞进了黄牛口齿。
一大村子人谁不知道柴运旺的为人?是话一句,掷地有声。
柴运旺的老婆在家奶孩子,虽然足没出户,外面的事也悉数了解。
晴天多忙,雨中有歇,因为占着人缘,交好的人特意赶上门来,说是闲聊,其实并非寡话劳神,虽然有点家长里短,句句从实,她便在闲情中了解了不少乡村事情。尤其是常客刘婶婶,她刚学会种田,家里缺牛缺力,又很不好意思请人帮忙。柴运旺总是主动找过去帮忙,刘婶婶要给工钱,让他翻了个大白眼。开畦播种忙归忙,雨落下来便有闲暇了,刘婶婶赶到柴家串门是情由所及的事。她一踩到柴家门槛,便笑盈盈地直冲着柴运旺的老婆薛爱兰亲热地呼个不歇。她来是专为道个千恩万谢的。
薛爱兰的名字还是上桥林镇区公所登记结婚时,姜区长亲自给取的。
为了让薛爱兰不背成分包袱,姜区长利用走村串户的工作方便,寻着了薛爱兰当年被卖的村庄,找到了她的根。虽然她的双亲已过早离世,老家姓薛是铁板钉钉的。有了姓氏,姜区长便有了起个大名的顺理成章。
柴运旺很感谢一乡之长对他如此关心。一听姜区长来兰花潭了,总要带点鱼干子请姜区长尝尝。姜区长却婉言谢绝,笑眉笑眼地告诉他:
一家老小还在涟水老解放区,没有搬过来,自己吃的食堂,收了你鲜美的咸鱼也烹不成一盘菜呀!柴运旺听他说的也实在,只好原物拎回家。
薛爱兰便要丈夫把姜区长拉来家招待一顿。柴运旺也曾请过,怎奈对方一句“共产党员不兴坏了规矩,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这话一出,好让柴运旺愣了半晌。
几天后,又见到赤脚下乡的姜区长时,柴运旺不说三,不说四,开口问姜区长能不能带他也入党?这一回,姜区长满口答应了不算,还在乡公所会上公开邀请柴运旺也参会。
柴运旺兴冲冲赶到乡公所,张眼所见,与会者个个小口袋别着一支自来水钢笔。姜区长一说开会,都掏出自来水钢笔担在笔记本白纸页上,柴运旺坐不住了。姜区长见他坐得头直冒汗,便特别关切地问他:“柴运旺同志,是不是憋尿要小便?”柴运旺赶紧起身道:“我是大老粗,我哪有资格开这个会呀?”却不料姜区长说:“共产党爱人民,你咋没有资格?”
柴运旺以为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慌慌道:“都是抓笔杆子的,我凑什么热闹。”柴运旺说着将腿拿开,拔脚要跑。没想到姜区长把脸一沉,平时的和蔼变成了不容置疑的严肃。柴运旺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姜区长,拔脚要跑的动作不由迟愣住了。姜区长走到他的跟前,一手摁住他的肩,直把他按回座位,沉住的脸放开了点:“肩头力气还不小呐!就凭这个肩膀头,党的任务压不垮。你有这个压不垮的肩膀头,还怕几个人民字学不了?”说话间,姜区长又笑眉笑眼起来,让柴运旺一下平息住了头上的淌汗。柴运旺自忖:是呀,几个人民字怎么学不了?我好歹也接触过私塾先生,虽然几十年没有摸个字,心里那份掂量,几十年也记得。
柴运旺这样思量着,姜区长的话又让他听了大吃一惊,只听他说:“兰花乡的兰花潭村柴运旺,有思想觉悟,前些日子亲口向我恳请入党。中国共产党就是需要这些党员群众。我们今天的会,就请大家讨论,接受不接受柴运旺的志愿申请。”话还没说完,兰花乡的村干部带头鼓起掌来,好让柴运旺脸热得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