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运旺只把眼睛朝人窝子里睃了一睃,看到了薛爱兰,抬手儿便朝她那方向提高了嗓音:“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说说。”
全场儿都听到了薛爱兰扬嗓在嚷:“我家我愿意,我愿意就行!”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发言,脆脆的嗓门带着了颤音。既然如此,大家没话说了,纷纷点头赞许着:“到底是一锅吃饭的!”
刘功昌慨叹着:“姜是老的辣,想得远。让知青插在队里,不如集中起来有个照应。”
李尚银也说:“只是占用了他家的十边地,书记也真想得开。”
戚家豪说得更直白:“拿我们没文化的教有文化的,耍牛种田还可以,总不能只教这几套功夫吧?虽说不识字只要识事,书哪能白念,哪不误人孩子?”
七言八语之后,大家一致同意成立知青队。柴运旺见这么顺当,便爽快地催起大家:“各队长可以各领一两个知青走啦。”
大家反而不急了,花松林吼起嗓门来:“书记出地基了,也该让我们出人出力了,我们队里有三个泥瓦匠。”
柴运旺大声点头道:“各队都出一两位能工巧匠来吧。在房屋没有造好前,拜托各队将留住的城里娃关注关注。估计不要半个月,起房造屋好了,锣鼓家伙一齐带来,热个闹。”各队长这才喜气洋洋地领着比自家儿女还亲的城里读书娃踏上了青青阡陌路。
众人拾柴火焰高。扒了柴运旺屋前院墙的砖石,平高垫低,竟然生出一大块场地。各队来的瓦木工匠都投过师,虽不能自由出去砌墙垒柱了,手艺还在。第一天挖好了地脚,第二天砌好了大方角,第三天砌上了山墙,第四天立起了五架梁木柱。众志成城,力不可挡。连陈喜良、袁正谦都赶来恭贺上梁了。项仕根、高同智和游涉嘴的手艺不精,在老木匠张臂膀的统筹下,打造了三间屋的前后门、前后窗,外加锅灶屋的门窗。
这天午后,奚文化和潘庆生路过,见一排新瓦房立在了书记家东沿,便犯了嘀咕,按风水是不应该让东首新盖的房脊高出西首老房的,不由走上前去,想把内中风水说给薛爱兰听,让薛爱兰向柴运旺吹枕头风,或者干脆腾出旧宅屋给知青住,将家搬进新瓦房,这也不是没有理由。
奚文化和潘庆生走进新瓦房,正碰见柴运旺与木匠张臂膀在商议打几张床桌给知青的事。奚会计和潘庆生也顾不得老木匠在场,开门见山,说了风水高低的利弊。老木匠张臂膀一听,有些恍然:“这我真没有注意!”
说着,赶到门外,踮起脚尖,东张西望了一回,然后认真其事地走到柴运旺面前说:“左青龙,右白虎,我们还是要循祖宗的规矩来呀。”说着朝奚文化说:“你们提的也在理,换过来住。”然后又对柴运旺劝道:“搬也不费事。”
“搬什么?我都半截身子下土了,还有什么担惊受怕的。”柴运旺说得坦然。
潘庆生却说:“柴书记,你不管自己也罢了,你还有后呐,总不能耽误了两个孩子。”
柴运旺一下给说愣了,这倒是要想的,随即他缓过神来,笑着说:“那行,我让两个孩子也住到知青屋,跟下乡的城里娃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说到这里,笑了:“这没说了吧?”听这么安排,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权且住了口。
柴运旺按知青人头打了二十三张木板床,当老木匠张臂膀将一张张床位按预算铺排好时,突然想到这二十三个下乡知青二十三张床,正好一人一张,他趁没旁人,拉住柴运旺,问道:“你两个儿子睡哪?我怎没想到要多打两张!”
柴运旺笑了:“用不着。把家里那床搬过来不就行了。”
分住到各队的二十三个下乡知青被请到知青点来住,作为大队队委的项仕为、古德银、陈学智凑了班锣鼓,很是热闹了一番。罗兴广、朱益彬、花松林、刘功昌、戚家豪、伍世扬、李智金、李安先、李智全、李尚银等都喜笑颜开,亲自为知青背包拎行李,掸床又铺被,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
一时间,好事连连,日新月异。除了在万里长江上我国自主建造的南京长江大桥通了火车通了汽车,还有消息传出来,江南的电力以后通过高压电缆越过江面输送,可以覆盖到江北乡镇村落。
柴运旺在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特别了解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合不拢了嘴。马上要在江的西北岸搭造过江高压电塔,越过江面,直达北岸村镇,直至滁淮市面。过去只有在县城能看到的电灯,将在不久的日子里随着高压电塔的架设到达农村。农村将彻底告别夜晚瞎灯黑火的日子了!打这消息一出来,柴运旺便在心里边盘算着,有了电后,第一用来抽水、碾米、磨面,再不要人力推磨车水了,连风车也可以歇歇了。总而言之,凡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电动事儿,从今往后,都可以大张旗鼓干个爽快了。
柴运旺至今记忆犹新,过去想让收上来的稻谷去壳成米,最便利的方法就是用骡马将一大袋一大袋的稻谷驼到桥林镇天成机米坊去。机新米的机器当时见了好开眼!他还记得,机米坊两个转动的大轮子,一人多高,拉动长长的皮带条,轰鸣起来,震耳欲聋。转轮另一头欢畅起来,雪白的米粒便呼啦啦奔泻而出,要多少担新米给多少担新米,简直是出神入化。以后见了多次,才知道那是借用了电的力量。不过那电的神力是通过柴油机点火发动的。人们出于对电的膜拜,连同开柴油机的机工都给美化了。难怪一解放,工人有了地位,一时成为吃香喝辣的美谈。
桥林小学的校花也嫁给了那个机工王师傅。
当天晚上,就在知青屋里,柴运旺对着所有知青,大声宣布:“过不久安电灯了,大家再不用发愁晚上看不了书了。”知青们高兴得不得了。
柴运旺又说:“现在要树电杆立电塔,架外线是硬苦活,我想多派些人去学电工,向大家征求个意见,谁愿意学电工?想学电工的举手。”一下子不少知青都举起了手,倒让柴运旺犯了难。只有六个名额,那只能抓阄了。
柴运旺说:“都可以去。但也不能丢了农科试验田。农活虽苦,农业科研无止境,你们是有文化的新型农民,有发展农业科研的本领,以后在机械化上做文章也全靠着你们。这样吧,先提六位。”
连大孩子在内,时有裕、段亦山、王赐福等被选中了。六个知青小伙子到底有文化,对电流的正负极、电压的安培、电路的串联并联,一学即会,点到而知。几天安装下来,真个儿心灵,真个儿手巧。整个兰花潭大队各个生产队村落农户,家家在送电的一刹那,电灯放明。
经研究决定,大队部空出一室,办起了代加工稻谷的机米厂。从此,社员再也用不着愁稻谷找砻坊了,自己都可以挑担稻谷上大队来,将稻谷朝大机斗里一倒,立即机成米,快速得就像变魔术。
一大队的人都纷纷挑谷来,看着排起了长龙,可也经不起大机斗的“狮子大开口”,说话工夫就到了队尾的人上谷了。那天,侯秀天的女儿侯巧云,一个标标致致,还未满十八岁的大辫子姑娘也挑谷来机米了。
爱美的女孩把上大队机米当作了逛街进城,大队有百货商店,有农中学校,总会碰到熟人,侯巧云特别穿了浆晒一新的白底碎绿的衫褂,还将两条长长的辫儿在梢上扎了个红头绳结。她把压肩的一担稻谷挑到大队部,汗湿的衫褂贴着了后背脊梁,将身材出落得窈窕姣好。青春总让大姑娘美得娉娉婷婷。到了大队,歇担排队,爽风一吹,刘海鬓须的汗飘然去了,脸蛋儿褪去了平时因烤晒发黑的肤色,一片白嫩光鲜呈现了出来。
她歇足了气力,等前头担子一个个走了,她也学着,轻轻松松将一担稻谷倒进机斗,然后学着前边的人,转身拎上空箩筐准备接米,悠长的辫子跟着她欢快着。突然,就在她转身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哗的一声,不由分说,机器撕掉了侯巧云整个儿的长辫,吓得后头的女孩傻了眼,连叫也叫不出声来。刚挑稻进门歇担的女孩看到了,总算大喊了出来。
史文山的女儿史进凤刚刚整理好扁担,正要挑箩担米出门,发现了情况,丢下米担,眼尖手快,急忙将墙边上的电闸刀拉了下来,轰轰的机鸣戛然而止。
再看被绞了长辫的侯巧云,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史进凤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将侯巧云上身扶起,保持半坐状态。侯巧云那么丰厚秀长的发辫一总被野蛮拔去,只剩白亮亮的头盖骨顶,令人看了不寒而栗。史进凤不敢再看,却不能走开,极力进行帮护。
那几个吓昏了头的女人一回过神,立刻大叫大嚷起来:“不得了啦!
快救人啦!”“长辫子绞进机米电轴上啦!”看机米的电工段亦山是知青新手,哪见过这遭情况,也慌了神,他撒开腿奔到试验田,找到了柴运旺,就像见到了救世主,抑不住哭叫起来。柴运旺听不出字音,知道他是电工知青,一准是电机出事了,赶紧拉住送完了化肥农药要走的卡车司机:
“朱大司机,电机出毛病了,我们哪会修,烦您拉一趟送城里修修吧。”
段亦山听了,这才回过气来说:“不是电机,是电到人了。”
柴运旺一听,立刻拔脚便跑。段亦山边追边哭诉:“是机电轴把一个姑娘的长辫子给绞了!”
柴运旺赶到机米房,果然看到女娃的长辫给绞了。在一片乱糟糟中,朱大司机二话没说,抬上伤员两条腿,又有两三个妇女上前相助,一口气将伤员抬出了机米房。
史进凤突然大声吆喝道:“小段,还不快把机电轴上绞的辫子拿来!”
六神总算回了主的段亦山这才机敏起来,手脚不再怠慢,松了螺帽,卸下青丝,全部捧到了手上,却不知该要交给谁?史进凤既然接了手,拿帽子盖在了可见头骨白花油脂发辫上。朱大司机让段亦山扶着伤者的两只脚,腾出手将卡车倒到开阔的路口。有知青见状,就近拖了床板来,一起将伤员抬上了车。史进凤也跟上了车,继续支撑着受重伤的侯巧云。
柴运旺也上了车。自从朱老先走后,大队一直缺医少药。幸好遇上了便车,柴运旺代表大队感激不已。朱大司机摆摆手说:“这等事搁哪个见了,也会义不容辞。”
朱大司机开车径直插上了奔向长江大桥的路,马不停蹄开进了鼓楼医院。急诊医生一见伤情,毫不怠慢,将伤员直接送进了手术室。一个女医生询问道:“伤员被绞的头皮带着了吗?”正喘着气的史进凤一听,赶忙朝车上的板床搜寻,捧出辫发交给女医生。女医生赞许道:“很多送来的伤员都把辫发头皮丢了。可不能丢呢,丢了就要移植伤员大腿的皮了,手术就大了。”
柴运旺冲着史进凤赞许道:“史家姑娘,烦你看护,大队记你工。”说着,他心里便有了初步决定,还是要把大队保健室再办起来。这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山珍海味,这是每天都要的柴米油盐,应该的公益。即使自负盈亏,也不能停,更不能砍。听说石碛河东面的双垅大队活生生把一名甘于下乡行医的小医生当“走资派”批斗了。小医生回到桥林镇,又被戴上单干帽子,拖到四类分子一堆,游街批斗。社员群众倒不在乎那些危言耸听的不实之词,还是继续相请小医生。这个二十岁年纪的小医生还真行,望闻问切,独到灵活,救活了几个濒临病危的少儿和几个急性中毒的青年。有个妇女腹泻不治,请小医生看,他当场诊断出是阿米巴痢疾。
第二天家属取药请治时,小医生被扯走批斗了。病家只好抬到桥林医院,胡医师听了病情陈述,一口否定了小医生的用药,另行开方,大包小包拎了几处方药,吃了就是不见效。看着人瘦得皮包骨,病人丈夫又惦念起小医生的诊断来,夫妻俩商量后,支了点钱,赶到鼓楼医院进行了确诊,竟然还如小医生所诊断的:阿米巴痢疾。再寻小医生时,群专组织已把他押进了“牛棚”。桥林革委会捏造罪名,夸大其词,把原本青年人之间的恋情以流氓罪强加到小医生头上。为了罪加一等,再踏上一只脚,将质疑“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话,当作攻击林彪的罪名扣到小医生头上,硬将他送进监狱。要不是这样,柴运旺真想把那位小医生请过来。
今天,他发现史家这个姑娘聪慧伶俐得很,尤其是有一颗肯相帮相助的热心肠。干农村的赤脚医生,尤其不能拿架子,得甘洒一身汗水,又肯动脑筋。这一回大队,他就选了史家姑娘去卫生院培训,边学边干,把医疗站开办起来。
柴运旺的这个人选得还真奏效。史进凤培训回队开办医疗诊室的第二天,二队的朱聚友下水田给电打了,中午一同上工的见了,伸手去拉,也被电倒了。一同走着的范大荣赶紧来拽,也跟着被电倒了!幸亏柴有进、史进凤也走在上工的路上,柴有进见事不妙,赶紧将拖到水田的皮线拉上埂,又循线找头,关了闸刀。背药箱巡诊的史进凤见人受伤,赶紧放下药箱,取出银针,嗖地循内关穴、涌泉穴插上,又掐人中、虎口,将三个大汉的生命抢救了回来。
消息传到柴运旺的耳朵里,他三步并两步赶来,见着二儿子劈头斥道:
“电线是你拉的?”柴有进说:“我不包二队的,我是路过。”
包二队灌水的电工王赐福走上前来,自知自己多有疏漏,硬着头皮准备挨训。柴运旺转脸见了,却没有吭一声。王赐福忍不住撅着嘴要认错,柴运旺用手挡了,反而说起安慰的话来:“知道就好。”
当天晚上,柴运旺将各队长叫到大队部,扯开喉咙把用电安全的注意事项三令五申地强调再强调。柴运旺回到家,要薛爱兰把两个儿子叫来,千叮咛万嘱咐,要求把大队的通知带到知青队认真组织学习,必须合格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