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与厂长没有利害关系,领导还是领导,哪有员工做主家的,厂长仍然会是企业头头,到那时,还能像大集体这样与民平等吗?资金设备落入私人口袋,明眼人不看也知道,最受益的还是大队领导们。难怪周边许多小厂一夜之间变成了私人企业,头头脑脑还是那些个书记队长主任,村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农民是最讲究实惠的。安徽凤阳小岗村人血书承包,是那儿的集体经济太薄太弱了,真不如一家一户小农生产来得扎实。小岗村人有小岗村人要求单干的利益,而兰花村就不同了。集体经济已经极大地富裕了家家户户,日益兴旺的工业,日益发达的农业机械化,得天独厚,哪能同日而语?
柴运旺也和村民一样,整天挂着个脸,也和村民一样,心事重重,忧心忡忡。老农汪老大见他还如常到农科所走走看看,便用话挑他:“双垅大队撤队变村,连农科所也砍了。”他回答得很平静:“那是双垅村的事。我们是兰花村。”汪老大眨巴着眼睛,再看柴运旺,没半点异样,像往常一般认真,便觉察出了他的意志——纹丝不动!老农汪老大寻思之后,将话带给了左邻右舍,带给了村组人家,让大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将心拧紧在了集体经济上。
奚文化和陈喜良却耐不住等待,追着柴运旺的屁股,一天要追两三次,早中晚追问,追不出一个松口的字,也不嫌没指望。奚文化似乎成竹在胸,一个雷天下响,你书记的胳膊还能拗过上级的大腿?这大江南北都在实行农田划户,包产到户,兰花潭的集体经济还能撑上几天日子,拭目以待吧。
柴运旺还这么见天抓集体生产,脸膛如一,一言不发,大家似乎有了数,又似乎没有数,只有他的妻子薛爱兰摸索得到他心里的主意。这天夜里,累了一天的柴运旺歇到她身上。薛爱兰不失时机,说起了家常话:
“可以吗?”问话无头无脑,不着边际,夫妻间却一听就懂。柴运旺随即回了两个字:“不啊。”
柴运旺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话,并没有让薛爱兰意外得透不过气来,她感到一种信任。丈夫的话语也流畅了开来:“不啊,不是说不好,其实是万般个好呢!对于许多工分值顶不上一斤盐钱的社队,还把一户户人家拴在一起磨工,真不如放开的好。为这事,我特地跑了趟小岗村。地不薄,一展平原,却统得过死!那一家家,少油无盐真苦啊!土耕土作,还是那百十年前的样,连个最起码的手扶拖拉机都没有,难怪,人穷则思变,真不如小农生产来得有把握。当年安徽叫嚣共产最厉害,物极必反啊!人不识字不要紧,最主要的还是靠明白事理。读死书反而会糊涂。
灵活才是道理。俺兰花潭是兰花潭,那边小岗村是小岗村,情况各不相同,有区别就不能搞一刀切。这个一刀切,左右折腾,几十年已见识不少了。
我在兰花一日,就该尽上一日责任,要维护好已经像模像样的大集体经济。
该要负责的时候,我这个共产党员绝不能当缩头乌龟。情况我已向县委书记汇报过了。等尚维民书记来找我,这话我还会说给他听。相信他会辨别,相信他会明是非。兰花潭已经长成了大人,不必像呵护小孩子那样呵着护着,拉着扯着了。兰花潭有这个特殊,有这个硬劲,可以放手让兰花潭这个特殊做个发展的样。”
薛爱兰给说笑了,抱紧了丈夫的硬板腰:“自大!”
柴运旺说道:“是吗?”
见柴运旺像个小孩子似的认真了,薛爱兰收起了笑,说:“我倒觉得划到人头做承包也不错。能这样划拨,俺家包上两大厂,可以交给两个孩子担当。”
“这是什么话?你甚都忘了?”薛爱兰热腾腾的话却招来了丈夫的质询。
薛爱兰立刻有所意识,跟着脸热心跳起来,在喘息中自解自叹:“也是。
是呀,不过,不过也总得为两个孩子着想啊。”
柴运旺粗声大气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什么都没有,不也娶妻生子火了一家?两个孩子有兰花村这棵大树撑着,有荫好乘凉,朝前想想,该满足了。”
薛爱兰不免带着快慰地揶揄道:“你倒真知足常乐。”
柴运旺瓮声瓮气说:“知足不但常乐,还是做人根本,丢了会把人也丢了。”
薛爱兰想开了,侧身搂住丈夫结实的肩膀,话儿也跟着多了起来:“你说把厂子划给一个人私有,那不又生出了地主?谁愿意再去当地主剥削人。你救了我,这我一直揣在心里头呢。一首老歌我爱听,唱出的味正。”
这边说着,这边就连哼带唱了来:“集体是个常春藤,村民就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壮,藤儿越长瓜越大。啊啊呵啊呵啊!”
柴运旺给唱得热乎乎的,便说:“我们把兰花村的工农业做大了,让兰花村人都吃到大甜瓜,这兰花村就成了天下第一村!”
薛爱兰似乎想都不敢想:“天下第一村?好大的口气,以前倒没见你这大口气。你吃了什么豹子胆,口气硬得像浦老山的石峰,这要多大担当啊。”
柴运旺底气十足:“练了二十年还没志向,那不白活了?”
薛爱兰嗯嗯应着:“这倒是实际。”
柴运旺便也不嫌大言不惭,说:“你也看到了,今日的兰花和昔日的兰花,该是一天一地了吧。变个牛儿还怕耕田,再多的担待也要扛。我正把握着呢。”
第二天一早,柴运旺吃了妻子热的蛋炒饭,赶往县城。他直接了县委书记尚维民的家。尚维民拉住他的手,说:“来得正好,地委要提拔你当县委副书记。”
柴运旺一听就摇头:“这哪能行!行行好,还是让当村长好。”
尚维民说:“你把兰花村治理得欣欣向荣,这能力该实际吧。”
“实际也不能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你还是让我当好兰花村的书记吧。”
“这可不是我点的名。你在全省都响当当,地委能不做决定?”
“决定?”柴运旺傻了眼,坚持说,“村长不丢。”
尚维民说:“好,这是可以兼任的。”
柴运旺不好再推辞,只是要求道:“兰花的集体我还要匝着,不能一刀切。”
尚维民乐道:“省里很重视你反映的意见,明确要我通知你,不搞一刀切。对兰花村发达的集体经济应该维护,而且要理直气壮地维护。党中央邓小平还特别交代,一定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些话都是省委传达给地委,地委书记特别传达给我的。我正要去找你,你又比我赶早了一步啊!”柴运旺没话了,只顾睁着一双被皱纹包围的眼睛,再也想不起该说的话了。
尚维民书记随即陪同柴运旺回到兰花潭,在村部召开了村委会议,明确上级的改革要求,保存兰花十六个工厂的村办性质。与会的古德银、陈学智和各组老委员纷纷鼓掌,把手拍得震天价响。奚文化、陈喜良见掌声雷动,只得也拍了两拍。
兰花厂企按部就班,保证了行政过渡的平稳,也因此激发了一批能人,像娄功硕、文尚礼、钮维礼、祝重义、李光美、李致义、宗福先、游文彬、侯平中等,献计献策,将十六个工厂组合成两个相对关联的大厂,一个称轻工纺织厂,一个称重工钢铁厂,对外统称兰花轻重工业加工公司。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辆吉普车将省委书记送到了兰花村部。这正是产品外运的时刻,村道上车水马龙。省委书记见厂房林立,齐扎规整,轰鸣不噪,早已喜形于色。她不急于进村部,尚维民陪同站在一侧。眼尖的陈喜良一下看出了端倪,习惯性地上前一打探,来者是省委顾书记,他赶紧去找柴运旺。
柴运旺正在农科站评品杂交稻种,查看新引进机的收割机。陈喜良一见,二话没说,拉了他就走。走了一阵后,陈喜良才神秘兮兮地说:“快,省委书记来了。是省委书记,真来了!”
柴运旺见陈喜良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睛,不敢怠慢,快步赶到村部,果然是省委顾书记。顾书记爽快地伸过手来,柴运旺两手颤抖着握紧了。
顾书记笑容满面,一句话交了底:“柴运旺同志,省委支持你的工作,来看看你。”
柴运旺渐渐镇定了:“哪能劳烦省委书记特地赶来呢。”
顾书记说:“因为您把乡镇工业做成了典型,邓小平同志将这新兴工业的发展,称之为异军突起,赞成着呢。”
顾书记的话音清亮明彻,让村里人一下子感到透亮。说来也怪,此时云层刮去,阳光照开,金黄的稻谷由近及远呈现出一派秋高气爽的富足。
顾书记放眼望去,连片庄稼地的一角,已有联合收割机在收割,这让她兴致盎然。柴运旺手搭阳棚,说:“我们已经打破了各队田界,大面积耕种收获了。”
顾书记说:“走在前了,越走越顺。正应了歇后语,一迟三慌。”
“顾书记,您还知道这个歇后语?”柴运旺饶有兴趣地问道。
顾书记由衷地说:“我也是从群众中来的。常听家乡人说,好睡懒觉的人,总是催着才起床。为了不踩着电铃上班,来不及刷牙洗脸梳头,成了一迟三慌。迟了,什么都急。我们的工作,也是在和时间赛跑。早早抢在时间前,该忙的忙好,即使是不饶人的季节,也会成了一头驯服的绵羊。看看,你这机械一收一耕一种,你也成了一阵快风,等云滞滞雨淋淋,麦苗儿都齐刷刷了。”
一席话把围一地的兰花潭人说得都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