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也说不过去呢。柴运旺这样认真着,就把参会内容当成了心里的准绳,当成了心里的一盏灯。他很快在脑子里把村里那些巴巴结结过日子的人家排出来,选出旧矮草舍的人家。草舍不能跟瓦屋相比,都是草盖的顶,土夯的墙。瓦房屋顶是瓦,墙面是砖,就是用土垒的墙壁,七架梁内撑,也比土房五架梁来得殷实。柴运旺如此一盘,开始有针对地帮助,给草屋除去压在破草顶上的厚雪。他小心谨慎,怕在清除中因力道发生偏差,毕竟破草房已不堪重负了。扒了雪,也减轻了化雪对草屋的浸湿,等于保护了草房土墙。
日头蹿到三杆高时,他都扒了六户孤老人家,屋里的人出来,看到了怎么回事,是柴运旺在挨家给草房顶扫雪呢!这一呼喊,这一道谢,一下把全村人惊动了。
虽没有人加入柴运旺一块,跟着做这样的事,男人们却一个一个出现在自家的门前,都有了打扫积雪的行动,也是一声不吭,只听到扫把和锹头挥呀铲呀的声音,把个冷静的山湾闹活泛了。
带着娃还睡在床上的薛爱兰醒来时,听到了嘈杂人声,从快嘴芮如花的指名道姓里,这才清楚是自家男人又在外帮忙了。她知道自家男人昨晚送姜区长去了,六七里的路,加个来回,搁在他腿上也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等了半夜,毛线袖口拆拆打打了好一阵子,还没见自家男人回屋,娃都睡了一觉,便知道一定是姜区长挽留了他。这样一想,她反而欣喜,自己的男人能跟一区之长倒头安歇,何必还要大晚赶回来呢?把了小儿夜尿,她爽爽进了被窝。一凑身躺平,突然触到稍有凸涨的肚子,在这一刹那,忽地生出异样的感受,便知道一定是怀上身的娃在长脚长手呢。
月前她就有了感觉,但她不再像头一次那么稀奇了,有规律的每月来潮猛然断了经期,她便生出了一番欣喜。当然这只能搁在心里,这是女人的事。计算下来,三个多月了,一定是忙完秋收后的那一个称心如意的夜晚。柴运旺累得多少天都是倒床便睡,大半个月下来,才有了那一晚的劲头。薛爱兰甜蜜地想着,搂紧了身边的娃儿,进入了梦乡。
爱兰一滚起身,下床就忙着给丈夫做点吃的。烧滚了锅里的稀饭,舀上一碗,捧到手上,刚走出门,笑自己怎么不带双筷子,返身取了竹筒里的筷子,顺便搛了一撮腌好的雪里红,弯手儿再将门一掩,一屐一屐,朝人声寻去。
她果然看见丈站在绑长了的梯子上,正有板有眼地帮着人家扒下房顶上的积雪。这两天两夜的大雪,下得也真紧,把整个村庄田野都填平了。薛爱兰也感到了草房矮屋的吃力,再这么负重,真的说不定会给压趴浸倒了呢,那可让这些乡亲无家可归了!这么想着,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脚底打滑,赶紧护住蓝边大碗,一双筷子却颠落到地上。幸亏是雪地,不脏。薛爱兰躬腰拾筷子,显得有些吃力,赶紧做了一番调整,既不能闪了身子,又不能泼了热粥。这时已有人走过来,是快嘴芮如花呢,人未到,话先到了:“婶子有喜了?”如果是小媳妇,才把人羞死呢!生过娃的薛爱兰听了,张嘴一笑:“又想吃红鸡蛋呀,少了这,少了那,也不会少了你的。”快嘴芮如花更不答话,伸手端紧了蓝边大碗。薛爱兰眼一笑,干脆让她将热粥端了去。芮如花得了脸子,摆出一脸风光,直冲着梯子上的柴运旺送去。她快步走到屋檐下,正有一呼啦被扒开的积雪滑下,哗哗哗地滚洒开来,她朝屋檐上尖叫:“哎呀旺叔,还亏我迟了一步,要快了你真吃不成了!快停下停下!”
柴运旺听到芮如花端着热粥嚷他,心想怎能吃她的,依然加紧扒着,积雪又呼溜溜滑下来。芮如花又喳叫了起来:“我说旺叔呀,怎么的啦!
不是我眼尖手快,这一砣雪要砸落碗里了!你是想溅出热粥烫我手呀。”
柴运旺听到后一句,便慢了手脚,顺势朝下面看了一眼,发现薛爱兰也站到了屋墙下,这才知道,肯定是快嘴快手快脚夺了碗。他怕快嘴又叫唤得云天雾地,正好自己的肚子也叫唤起来了,便歇住手下了梯。芮如花将粥碗交给柴运旺,催了一声:“快趁热吃了。”说着,趁空爬上了梯子。
捧着碗的柴运旺来不及阻止,只好劝道:“慢着。”又吩咐妻子:“给她扶稳。”
站上去的芮如花见薛爱兰在扶梯子,又尖起嗓门来:“别让婶子闪了身子,婶子有喜啦。”
柴运旺一听,赶紧用一只脚压住梯子根,呼啦啦大吸了一口热粥,朝老婆眯眼一笑。薛爱兰心疼地看着男人大口大口地吞咽,赶紧劝道:“别给烫着。”
“不烫不烫,正好一口呢。”柴运旺边应着,边朝老婆演示起来,张大着口,利利索索又包了一大嘴。柴运旺欣喜不已,抑不住笑,险些喷了粥,于是顺从地用起筷子,一口归一口咽起来。天气也真冷,热粥刚从家端出来时热气腾腾,几步一走便凉了。薛爱兰见粥是不大烫了,便给柴运旺拍打起袖管上落的雪,发现衣服都沾着了冰雪,便围着一下一下拍打起来。
这阵工夫,柴运旺一碗下了肚,得了饭力,劲头又蹦上来了,看见芮如花站梯子上,动来忙去,不见雪扒下来,知道没用上巧劲。妇女到底是妇女,有力气不会使,任她在长梯上怎样使劲,伸过雪顶的耙头就是动不了,手腕儿就差上那么一点儿劲。扒不下积雪,耙头反而被大雪块咬住了插进雪里。芮如花使不上劲,这才知道扒雪也不轻松,真是看人家吃豆腐牙齿快。
捣腾了几下,又见柴运旺在催,芮如花只好放下长柄,下了梯子,薛爱兰忙将她身上沾的雪块扑打干净。快嘴又嚷起来:“你也不怕闪了身子,还是我自己来,别让你闪到哪里。”这么在人前吆喝,围上来的大姨大婶都知道旺叔家的婆娘怀有身孕了,关切地朝她围拢来。这家老太李婶婶正不知如何感激柴运旺呢,听闻薛爱兰有喜了,便拉住她说起了怀娃子的诸多保养经验。薛爱兰知道李婶婶会帮人绞脸,只因忙作田,妇女们再没闲空了,连梳头的工夫都挤到田里头了,想问又留了句。李婶婶看在眼里,似早明白,乐得笑眯了眼:“赶午后我给你绞个脸。”李婶婶想,这才好哇,也算是换了工。
有了这么个以工换工的开头,一下把大伙儿的心肠都说热了,便有了各自以自己的长处补别人的短处的你一言我一语。柴运旺两手儿忙着,两耳却是闲着的,一茬茬热乎乎的话直往耳朵眼子里头灌,把脑筋也开动了,十指伸出来还有长短呢,能这么以长补短,各显所长,互助合作还真是条大路呢。
当天,薛爱兰将李婶婶让进屋,她给薛爱兰围上白巾,扑上香粉,利利索索地抖开两股绞线,便开始了修饰脸面的活儿。这也是当地的一个习俗,女子婚后要开脸。穷人家一般将刘海梳上去不再遮掩前额就行了;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这项女工便不可少,将做姑娘时疯长的头发打住,开出有光有鲜的面庞,给人一个清新稳重持家的新娘形象。薛爱兰知道这活细致费工,却能出落人。她满意地半闭上眼,尽情享受两线绞织的痒。
李婶婶是老把式了,年岁高,眼不花,手有些僵,却很努力。这两股白线,李婶婶用门牙咬紧一头,左右开弓的十指便做出有节奏的运动来。白线在两股交叉的一点上轻快地撮着脸颊汗毛,抑或鬓角外的毫毫发须,如此千儿百次地打扫,绒毛脸蛋在修饰中清亮起来。一番清理过后,再照照镜子,也真利落得有红似白,容颜清丽。欢心的薛爱兰突然想到人家对自己的用心,虽然说丈夫帮了人家,可毕竟不是自己,便有心为李婶婶手织一个毛线背心。这话一说出来,可让李婶婶笑开了花,连说咋行呢!薛爱兰也连说咋不行呢!就这样,又一项新的互相帮助在妇女们中拉开了。
几个老婆婆见薛爱兰手巧活细,纷纷找上门来。这班妇女都只会轧草搓绳打草鞋,打糊剪样纳鞋底,伶俐的也只能在鞋底上简单地绣个十字花,不如薛爱兰能描花绣凤织毛衣,便都跟着学,打件毛线衣给家人穿。
薛爱兰见一屋的妇女都朝自己亲热,所以也尽力地相教着。这个雨雪不开天的冬季,家家都学得了打毛线的指上本领。薛爱兰见自己能帮到大家,给大家带来快乐,也不再为自己的闲适内疚了,听着一村子人喊她旺叔家婶,心里高兴极了。
由于及时除去了矮房土舍的压顶大雪,及时保护了土墙,排除湿损,兰花山湾的草房没有一间因大雪而坍塌。柴运旺能在相对闲散的冬令时节把村里融洽起来,互相服务,让区乡人员一致看好。区政府一个会写字的芮秘书把这件事传到报纸上发表出来了。
说着到了新一年的春耕夏作,上级明确下达了指示,要求农村兴办生产合作式的互助组。过去自家只顾糊自家,一家家除了亲戚之间有些走动,都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热心肠的,有重义气的,也不过早晚碰到面,礼貌性地寒暄一两句。现在不同了,由人民政府出面,大家齐心协力,大挑江堤,热火朝天。一九五四年,农忙伊始,人民政府又下乡下村出面组织互助,召集四乡八村的人团结合作,又一次调动了散落的力量,用在了农忙刀口上。
农村人纯朴,尽管有的人“家做勤,外做懒”,但出力帮了外人,又得到大家的鼓舞,兴致就有了。柴运旺不单是家做勤,外做也勤,得到大家的拥戴。经过日久天长的接触,柴运旺留给乡公所人员的印象也越来越深了,都认为他是一个实打实的人,找这样的人共事,错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