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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殷谦点评《红楼梦》至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牡丹——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

殷谦点评: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玩了一种新酒令,即用骰子掷点定人,由那个人从简里抽签,签上画着一种花,又题着评价这种花的一句成语,最后是吟咏这种花的一句旧诗。这些花、成语和诗句,或者象征得签者的特点,或者隐示其未来的遭遇。

这个花名签是说宝钗容貌之美压倒大观园群芳,即便在她静默时,也有一种动人的魅力。宝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当宝钗掣出此签后,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然而偶然的爱慕并不就是爱情,当他们后来被捏合成夫妻时,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终于弃家出走。宝钗容貌无论如何“动人”,都没能使她免去悲剧性命运 。

花名签令-探春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杏花——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

殷谦点评:

“瑶池仙品”,隐喻探春聪明灵秀,品性高洁。“日边红杏倚云栽”,表面是说她命运好,所以签上又有一条注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取笑探春:“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从这些话看,探春未来的丈夫也许身分高贵,但这也丝毫不能弥补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早已把她的遭际预示明白了。

花名签令-李纨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老梅——霜晓寒资——竹篱茅舍自甘心。

殷谦点评:

霜晓寒资”,恰与《红楼梦曲》中的“晚韶华”是同意语,都是预言李纨晚年将母以子贵。“竹篱茅舍”句,照应她在稻香村里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过一生,到老临死时才挣得一顶“珠冠”,一件“凤袄”,也够可怜了。

花名签令-湘云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海棠——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殷谦点评:

“香梦沉酣”,首先使读者想到湘云在宝玉生日吃醉酒后,睡倒在山石后青板石凳上,芍药花飞满一身的憨态。“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再进一步品味,还有更深的意味:湘云开朗活泼,陶醉于青春的欢乐之中,对未来的厄运毫无思想准备,因此“香梦沉酣”又是对她的惋叹。

花名签令-麝月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荼蔗花——韶华胜极——开到荼蔗花事了。

殷谦点评:

荼蔗开花,意味着春天过去了。签上还有一条小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宝玉觉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响大家欢乐的情绪,连忙把签藏起来,说了声“咱们且喝酒”,遮掩了过去。这当然带有明显的宿命论味道,并不科学。作者是要用这种象征手法暗示:大观园“胜极”之日就要结束了。让麝月抽到这根签,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宝玉到最后,是荣府衰亡的最后见证人。

花名签令-香菱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并蒂花——联春绕瑞——连理枝头花正开。

殷谦点评:

并蒂莲开,暗含香菱原来名字的“莲”字,同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意思相类,寓有今日的香菱即当年的英莲之意。“联春绕瑞”只是对青春美丽的香菱的赞美,并不是说她有好命运。“连理枝头花正开”一句是作歇后语用的,原诗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风雨更相摧”,这才是作者要说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将她活活折磨死。

花名签令-黛玉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芙蓉——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

殷谦点评:

芙蓉,喻黛玉娇美。“风露清愁”,与《葬花辞》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意近。“莫怨东风当自嗟”,意谓:不要怨恨环境的冷酷,还是承认自己命运不好吧。这是无可如何的一种悲惋、叹惜。黛玉抽签之前默默想:“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才好”,可掣出的偏偏是这种颓丧的句子。

花名签令-袭人签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桃花——武陵别景——桃红又是一年春。

殷谦点评:

袭人将来要嫁给蒋玉菡为妻,过上一种小康生活。花名签用秦末战乱生灵涂炭来喻贾家败亡,袭人将像桃花源中人一样,躲开这场灾难,投进蒋玉菡的怀抱。

袭人是宝玉的侍妾,对宝玉百般体贴、爱护,曾发誓:“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后来还是被蒋玉菡抬去了。“桃红又是一年春”,讽刺之意十分明显。

五美吟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五美吟之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

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

头白溪边尚浣纱。

五美吟之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

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饮剑何如楚帐中?

五美吟之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

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

予夺权何畀画工?

五美吟之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

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缘,

更有同归慰寂寥。

五美吟之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

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

岂得羁縻女丈夫?

殷谦点评:

这是黛玉借“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寄慨之作。所写的人事其实并非都据史实。如东施效颦出自《庄子》,带有寓言性质;《西京杂记》中所写昭不肯贿赂画工,以致不为元帝所知,被诏使出塞的情节只是传说;至于出自《虬髯客传》的红拂形象,则更经传奇作者的艺术加工。诗中评说,本借古讽今为现实感受而发。

黛玉嗟汉“一代倾城”的古施如江水东流,浪花消逝,徒然令人怀念,其命运之不幸,远在白头浣纱的“东村女”之上。这是写她寄身贾府,虽有知己体贴,但预感病体难久的悲哀。她鄙薄反复无常、唯且求荣、甘心得到耻辱下场的黥布、彭越,觉得不如虞美人“饮剑”于楚帐,是借此寄托她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志愿。她讥刺汉元帝大权帝落,听命于画工,表现了自己不肯听人摆布的独立性格。她惋惜绿珠而对石崇有微词,以为石崇生前珠玉绮罗之宠,抵不得绿珠临危以死相报,又可见其在爱情上重在意气相感,精神上有默契。她钦佩红拂卓识敢为,能不受相府权势和封建礼教的“羁縻”,更突出地表现了她大胆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封建叛逆思想。

诗中所咏是否也与小说情节有某种照应呢?这是可以研究的问题。五首诗写的都是关于死亡或别离的内容,有的还涉及事败或者获罪被拘系,这就好象不是偶然的。末首的题材与小说情节似乎相距较远,但有些用语却很象双关,如“识穷途”之类即是。红拂未受“尸居馀气”的杨府的羁留而出走了,黛玉最终不是也离开了“尸居馀气”的贾府而回到离恨天去了吗?当然,在现存材料很少的条件下,要确切地阐明作者的意图还是不容易的。

附带提一下,戚序本与甲辰本上有一条早期批语说:“《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十独吟》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当是已散失的后半部原稿中宝钗或湘云所写的诗。从诗题看,大概是借古史上十个独处的女子如寡妇、弃妇、居姑和离别丈夫的妇女等的愁怨,来写那时候的现实感触的。所谓“对照”当也不仅仅限指诗题。

尤三姐自刎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

殷谦点评:

很显然,作者是怀着十分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描写尢三姐之死的。不过,有一点与后来续补小说的人不同,作者无意把三姐描写成一个“完人”。她与贾珍等厮混时,放荡泼辣;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她的思想性格,看上去前后判若二人,其实,并不矛盾。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复杂得很,单一化的人本来也是不多的。程、高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本中,把原来写三姐淫荡的许多文字都删改了,使她变得“正派”得多了,似乎成了个节妇烈女的形象。这样做能否真正提高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这是大可怀疑的。

林黛玉:桃花行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桃花帘外东风软, 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 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 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 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 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 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 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 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 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 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 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 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 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 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 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帘栊空月痕!

殷谦点评:

第七十回书中写到时逢初春时节,大观园群芳又萌动了诗兴,商量作诗,把宝玉找去商量。宝玉去后,大家正在看黛玉正作这首《桃花行》。这是一首歌形体的诗,形式比较自由。

这是继《葬花辞》之后,黛玉的又一首顾“花”自怜的抒情诗。书中说,“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宝琴开玩笑地说是自己作的,宝玉不信。宝钗用杜工部诗风格多样来证明宝琴也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桃花行》确实充满了哀音。宝玉并不称赞,是因为领会了这“哀音”,再也说不出称赞的话了。这首诗出现在第七十回,已经离荣府败亡和黛玉夭折不远了。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就是明显的预言。只待“一声杜宇春归尽”,群芳都将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

史湘云:如梦令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殷谦点评:

第七十回里黛玉重建桃花诗社后,并未作诗,一日史湘云感到无聊,因见柳花飞舞,便填了这首《如梦令》,拿去与宝钗、黛玉等人看。

这首词流露出一种留恋、惋惜春光的情绪。从湘云判词“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儿时坎坷形状。终个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句看,湘云将来可能有一段极短暂的美满的婚姻生活,接着就陷入悲苦的境地。对照起来玩味,就可知道这首柳絮词是象征着湘云对那段美满生活的留恋。

探春宝玉:南柯子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殷谦点评:

湘云的一首《如梦令》引发了黛玉等人填词的兴头,“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大家都来填词。探春拈得《南柯子》这个词牌,只填了上半阕便写不下去,宝玉看后提笔续出下半阕。

探春作的上半阕写柳絮与柳枝分离,东西南北随风飘游,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分骨肉》那首曲中“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句子。词中暗寓探春离亲远嫁的意思是明显的。探春写了上阕再写不下去,正是对命运徒叹奈何的表现。宝玉作的下半阕“落去君休惜”,只是一句空洞的安慰话。“纵是明春再见”,也许隐寓着探春远嫁后还有和宝玉相见的机会,因曹雪芹没有写完全书,具体情节就无从知道了。

林黛玉:唐多令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队成毯。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

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殷谦点评:

接着探春、宝玉的词后,黛玉便写出这首“缠绵悲感”的《唐多令》。

黛玉从飘游无定的柳絮,联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预感到薄命的结局,把一腔哀惋缠绵的思绪写到词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楼的关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来,实际是有意自喻。柳絮任东风摆布,正是象征黛玉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李纨等人看了这首诗,都点头感叹:“太作悲了。”除了这类悲戚语外,这个可怜的少女还能说出什么更乐观的话呢?

薛宝琴:西江月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

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

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

偏是离人恨重。

殷谦点评:

继黛玉的《唐多令》词之后,宝琴拿出这首词,“终不免过于丧败。”

宝琴丧父,客居亲属家,类似游子,所以词中渗透着“离人’’的感喟。像宝琴这样的小姑娘,本应无忧无虑,可从这首词透出的气息看,也并不事事遂心。“三春事业付东风”,隐喻着包括宝琴在内的大观园群芳的美好的时日即将过去。词中“梅花”、“香雪”字样,都同“梅”字联系着,宝琴又“许了梅翰林的儿子”(第五十回),所以“明月梅花一梦”也许还暗示宝琴将来的命运也不济。

薛宝钗:临江仙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 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殷谦点评:

宝钗在拿出她这首词之前,有这样一段议论:“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她原来是要作翻案文章的。

同前面几首柳絮词低回的调子截然相反,宝钗这首词充满了开朗乐观的情绪。从宝钗的角度看,这同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性格一致;从《红楼梦》作者的意图看,似乎是让她乐观一阵,把未来想得十分美好,然后再让她失望。即先让她“登高”,然后再让她“跌重”。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无根的柳絮飘上青云又怎么样?能永远留在天空中吗?最后还是免不了“随流水”,“委芳尘”。作者让宝钗故作乐观语,实际隐含着讽刺意味。有人根据宝钗这首词骂她是“野心家”,想向上爬,想夺“宝二奶奶”的宝座云云,未免过于穿凿附会,作者未必有此意图。

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湘云)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黛玉)谁家不启轩。

轻寒风剪剪,(湘云)良夜景暄暄。

争饼嘲黄发,(黛玉)分瓜笑绿嫒。

香新荣玉桂,(湘云)色健茂金萱。

蜡烛辉琼宴,(黛玉)觥筹乱绮园。

分曹尊一令,(湘云)射覆听三宣。

骰彩红成点,(黛玉)传花鼓滥喧。

晴光摇院宇,(湘云)素彩接乾坤。

赏罚无宾主,(黛玉)吟诗序仲昆。

构思时倚槛,(湘云)拟景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黛玉)更残乐已谖。

渐闻语笑寂,(湘云)空剩雪霜痕。

阶露团朝菌,(黛玉)庭烟敛夕(hun1)。

秋湍泻石髓,(湘云)风叶聚云根。

宝婺情孤洁,(黛玉)银蟾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湘云)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待帝孙。

虚盈轮莫定,(湘云)晦朔魄空存。

壶漏声将涸,(黛玉)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妙玉)

殷谦点评:

中秋联句紧接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是借此明写贾府的衰颓景象。

诗的开头,写“匝地管弦繁”、“良夜景喧喧”、“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等热闹景象,都是故作精神,强颜欢笑。实际上,酒席是无精打采的,宝钗、宝琴有在,李纨、凤姐生病,贾母见“少了四个人,觉冷清了好些”,不觉为之“长叹”。宝玉因明雯病重而离席,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烦恼;所谓“管弦”,也只有桂花阴里发出的一缕十分凄凉的笛声。在这“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的情况下,黛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湘云前来相慰,深夜里硬拉她到水边联句,其寂寞情景,可想而知。

即使纸上欢乐,也给终篇。联句不知不觉地转出了悲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一个说:“这时候了!”一个说:“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作者大有深意,所指不但作诗而已。湘云的“庭烟敛夕(hun1) ”,“盈虚莫定!等象征她的命运幻;黛玉的“阶露团朝菌”,“壶漏声将涸”也预兆她的生命将尽。“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凄清奇谲”的句子,正好是她们最富有诗意的自我写照。

妙玉深感诗过于悲凉,想用自己所续把“颓败凄楚”的调子“翻转过来”,便从夜尽晓来的意思上做文章。但这不过是一种企图逃避不幸命运的主观愿望罢了。黑暗过去之后,曙光是会来临的。但是“光明决不属于行将死亡的阶级,也不存在于佛教信徒们的内心“彻悟”之中。自以为能辨歧途、知泉源的妙玉,最后自己也不能免去流落瓜洲渡口、“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可悲下场。这样的安排,正可以看出《红楼梦》反映和批判封建社会黑暗现实的真实性和深刻性。

姽婳词三首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其一(贾兰)

姽嫿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其二(贾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其三(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嫿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殷谦点评:

《姽婳词》突出地表现了曹雪芹政治观点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满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补天”;一方面憎恶政治腐败、现实黑暗,一方面又为清帝国的命运担忧,为本阶级的没落哀伤;一方面同情奴隶们的痛苦和屈辱,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强烈的控诉,一方面又主张“清清白白”地做人,“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反对奴隶们用暴力来推翻现存的制度,争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婳词》中,他以当今皇帝褒奖前代所遣落的可嘉人事为名,指桑骂槐,揭露和嘲笑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无疑是大胆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农民起义风暴的猛烈扫荡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场灾难,这又说明曹雪芹并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阶级。

清代康熙之后,政治上转向黑暗,随着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斗争是益激化,农村中的夺粮、抗租和“抢田夺地”的斗争也此起彼伏;大规模农民起义的条件,虽则尚未成熟,但已在酝酿之中。封建地主阶级中一些对现实比较有清醒认识的人,开始担心象前代青州唐赛儿,以至李自成那样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不久就会重新出现,哀叹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姽婳词》正反映了这种深怀隐忧的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

脂砚斋在小说写到“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时,曾加批语,以为不能实看这些话,否则,“便呆矣”,还说,“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因而,有些研究“红学”和史学的同志认为,从史事看,林四娘应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周汝昌同志《红楼梦新证》第二三零页),此诗实“与义军无关”,“对立面为侵扰青州之清军”,这样写是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的认为“是指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浸明境山东青州之事”(引自徐恭时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来信)。此说,不仅关系到作者对农民起义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关系到这位满族子弟会不会存在某些反满意识的问题。这是令人怀疑的,但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撇开隐写史实的深意探索不谈,还想再说几句有关小说人物形象的话。

《姽婳词》这段情节, 在小说描述晴雯之死的过程中是强行插入的,给人以一种仿佛是游离的、节外生枝的感觉。宝玉吊晴雯扑了空回来,就被叫做吊林四娘的诗,做成《姽婳词》,作者连过渡的文字也不要,紧接着就让他撰写《芙蓉女儿诔》,这一切都显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过诗来暗示诔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托;或者行文上称之为前者为后者“作引”。然而把一个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宠的贵族姬妾与一个遭封建势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写,以便作某种类比的意图,实在也不妥当。它同样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芙蓉女儿诔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酣(han左咸右页)颔。涿谣溪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飞龙,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阖(音e,盍代勺中之?)于尘埃。楼空鴲(音zhi,左支右鸟)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阳,复拄杖而遽抛孤柩。乃闻槽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肋,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谈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手?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兮?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yi)以征耶?闻馥郁而薆(ai)然兮,纫蘅杜以为襄(音xiang,左丝右襄)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挡耶?藉葳蕤而成坛峙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爬瓠以为觯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为何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囤,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敌。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觑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蒷(yun,竹字头)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殷谦点评:

小丫鬟所说晴雯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传说创新。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忽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过。《懋斋诗钞?弗(弓中间加一竖杠)宅三卜孝廉》诗:“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 岂真记玉楼,果为芙蓉主。”诔:历叙死人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晋代陆机《文赋》述文体之特点说:“诔缠绵而凄怆”。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里,宝玉身边的侍女,也是他最亲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诬陷,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圆,凄惨地病死在她表兄家里。宝玉闻讯,悲不自胜,写了这篇情谊深长的祭文来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诌说晴雯死后作了专管芙蓉花的花神,这正好称了宝玉的心,就把晴雯当作芙蓉花神来祭奠。

(宝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蓣蘩蕴藻之贱,可以馐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气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尸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竞杜撰成一篇长文。(参戚序本、庚辰本校)

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

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则更是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咱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

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模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

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诛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

(靖藏本第七十九回)。这本采从作者在小说中安排芙蓉花丛里出现黛玉影子、让他们作不吉祥的对话等情节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确,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来衬托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晴雯因大观园内出了丑事,特别是因她与宝玉的亲近关系而受诽谤,蒙冤屈,将来贾府因宝玉闯出“丑祸”而获罪,黛玉凭着她与宝玉的特殊关系,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诟辱的。“似谶成真”的《葬花吟》中“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话,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吧。晴雯是宝玉不在时孤单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遗体据说是因为“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没有能等到宝王避祸出走回来就“泪尽”了,她的诗句如“他年葬侬知是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等等,也都预先透露了她“红断香消”时无人过问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样,却死在“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时刻,虽未必也送入“化人厂”,但总是返柩姑苏,埋骨“黄土垅中”,让她“质本洁来还洁去”。“冷月葬花魂”的结局,实在也够凄凉的了。脂评特指出诔文应对照“黛玉逝后诸文”看,可知宝玉“一别秋风又一年”后,“对境悼颦儿”时,也与此刻“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的景况相似。当然,使她们同遭夭折命运的最主要的相似之处,还是诔文所说的原因:“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在她们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托着自己现实的政治感慨。这可以说,与我们现在所见续书中写黛玉之死的情节毫无共同之处。

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但是,由于作者不可能科学地来认识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质,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类比的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受到排挤打击者,与一个命运悲惨的奴隶之间所存在着的阶级区别,也根本无法理解邪恶势力就产生于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这种邪恶势力,就必须从根本上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

紫菱洲歌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殷谦点评:

贾赦将迎春许嫁了孙绍祖,并将她接出大观园去。宝玉发惆怅,天天到迎春住过的紫菱洲一带俳徊,只见“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情不自禁,吟此一歌。

迎春虽已搬出大观园,但尚未过门成亲,祸福甚难逆料,宝玉即发此悲叹,仿佛已有不祥的预感。可见,鲁迅说贾府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宝玉见紫菱洲一带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后,有一条脂批说:“先为‘对镜悼颦儿’作引。”这条批语,可注意者有三:一、这里的描写,与后来宝玉悼黛玉所见潇湘馆景象,定有相似之处。那时,当也是人去偻空,草木摇落,景象凄凉,而且也是秋天。二、此处“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时所作,当篇幅更大,内容分量更重;否则,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艺术上就压不住写晴雯的。三、从脂批语气看,“悼颦儿”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后隔了很久的事。这样,很可能原稿从第八十一回起,情节发展即开始出现急遽的变化;不幸之事,接二连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电闪雷鸣中,一场暴风雨随之而到来。如果我们这样的估计,大致不错的话,那么,原稿下半部开始是决不会再用松散的笔调去写“四美调游鱼”之类无谓情节的。

歌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声

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烘土。

吃不穷,穿不穷,算来总是一声空。

殷谦点评:

凤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叹穷,周瑞家的附和说:“真正屈死人!……外头的人,打量着听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还把她听来的这首外面传的儿歌讲给凤姐听。

这是一首似拟作的民谣。虽然写得浅俗,但精神上追追舍己为似乎不太象真正的发谣。前几句还好,套的是《护官符》,只是语言平淡;后几句仿史书中常见的那种预言祸福‘能得应验的所谓民间“口号”。其实,所那些东西多半是统治阶级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观念来乖毛制造政治舆论所捏造的假民谣。贾府的败落是地主阶级内部夺产与权力的结果。各派政治势力之间勾心斗角,各施阴谋,其深藏之祸机,常非外人年易知。“算来总是一声空”,是谁在替他们盘“算”呢?受尽贾府欺压、盘肃的广大百姓的情绪该不是这样的吧?它倒很象出于跛道人、甄士隐一类人物之口。但难道他们所唱的不正是一种没落阶意识的反映吗?

亲友庆贺贾政升官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花到正开蜂蝶闹,

月逢十足海天宽。

殷谦点评:

续作者插入此对句,以开容页府车马填门的热闹情景。

作为喜庆语看,这一对句还是拟得不错的。但从小说的思想倾向来看,就有问题。它缺少了八十回之前常有的、在这里也是应该有的讥刺意味。从曹芹的原来构思看,贾政的命运显然被续作者改变了。他本该是官场倒霉的。因为在《红楼梦曲-恨无常》中,贾元春的冤魂曾哭哭啼啼地正告她父亲:“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现在,元春的话算是白说了,靠着续书者的恩赐,贾政老爷官亨通,他高升了郎中。

黛玉见帕伤感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间旧啼痕。

殷谦点评:

黛玉在毡包中拣衣服,见从前宝玉送她的两块旧手帕,上边有自己题诗,于是便“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对句是形容她淌眼泪的。

“新啼痕”句:宋代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续作者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可写,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旧账,而且动不动就是“触物伤情”;所“伤”之“情”,不但空泛,有时还与所“触”之“物”不大相干。这里就是明显的例子:书中含混地说,黛玉见帕想起“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旧事”。紫鹃则说,“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的遭塌了呢?”事情很清楚:当时宝玉挨打,黛玉怜惜知己,为之而痛苦流泪,宝玉这才赠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己之用心,更激动流泪,题诗寄情,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么关系呢?能把这当作“笑话儿”吗?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么能说是“失意 人逢失意事呢”?续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写那个情节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说一通。

琴曲四章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风箫箫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桂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

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

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殷谦点评:

黛玉得宝钗信和诗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以当和作。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冬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倾听黛玉边弹边唱此曲。

前八十回黛玉之作多写环境的严酷无情,如春花遭风雨摧残之类,与人物的思想性格扣得比较紧;这里所写秋思闺怨,如家乡路遥,罗衫怯寒等等,多不出古人诗词的旧套,在风格上也与宝钗所作雷同。这些都反映了原作和续作在思想基础和艺术修养上的差别。诗的后两章明说宝钗,暗指宝玉。但以宝钗与宝玉二人作表里,未必恰当。因为两人的思想和人生观很不一样,同用“不自由”、“心相投”之类的话,就容易模糊原作的思想倾向。末章叹人生变幻、一切都是前世命定,显然也是俗套。

妙玉听琴,如果只限于写她先听“变徵之声”,呀然失色,又听“君弦”崩断,起身就走。宝玉问她怎么样,她只回答说:“日后自知,你也不心多说。”这就过于神秘化了。旧小说中多有“屈指一算,大惊失色”或“天机不可泄漏”之类套语。妙玉的形象本来是刻划得很现实的,而续书者却未能免俗,在这位世俗的尼姑头上,也画上了这道灵光圈,这实在是不合理的。

悟禅偈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殷谦点评:

惜春听说妙玉坐禅中了“邪魔”叹息她“尘缘未断”,便想自己若出家时,定能“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于是,口占了这一偈。

说妙玉欲念未尽,所以内虚外乘,先中邪魔,后遭劫持,说惜春能领悟万境归空的禅理,暗示她与佛门结有夙缘等等,都是离开了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特别是离开了封建大家庭的衰败过程,孤立地来描绘她们的思想、遭遇和生活道路的。这样,它就违背了现实生活的逻辑,宣扬了理学和宗教所共同鼓吹的那种“存天理,灭人欲”的反动思想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

谁料风波平地起,

顿教躯命即时休;

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

想象更无怀梦草,

添衣还见翠去裘;

脉脉使人愁!

殷谦点评:

天气转冷,焙茗到学房给宝玉送衣,拿来了晴雯补过的雀金裘。宝玉见物伤感,关了门,点了香,摆好果品,拂开红笺,口祝笔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接写了这两首词。

曹雪芹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节当然是写得出色的。但是,后面是否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续书者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已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仿效“杜撰芙蓉诔”的情节,也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他没有想到鲁班门前,本是不该弄斧的。有了《芙蓉女儿诔》这样最出色的淋漓酣畅的奇文,两首轻飘飘的小令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它的命意、措辞又如此陋俗不堪!如果晴雯有知,听到宝玉对她嘀咕“孰与话轻柔”之类肉麻话,一定会象当初补雀金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炮轰鸣之后,来几下小儿玩的砸炮凑热闹,是完全不必要的。

赞黛玉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殷谦点评:

这是形容黛玉美貌的话。

时到如今,再从宝玉眼中看出,是多余的。语言之庸俗,令人几不可耐。续作者以为是在赞美黛玉,其实,连宝玉都被他丑化了。

黛玉照镜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殷谦点评:

这是感叹黛玉病中照镜,顾影自怜的话。

这两句诗是从明代风流故事中抄来的,写在这里以充小说文字,这也是续书者的故伎。故事原出明代支小白(如增)《小青传》:谓小青乃武林冯生之姬妾,姓不传(一说与生同姓冯,因讳之)。早慧,工诗词。十六岁嫁冯生。生妇奇妒,命小青别居孤山。有杨夫人者,劝小青别嫁。不从,凄惋成疾。命画师画像,自奠而卒,年十八,葬西湖孤山。姻戚集刊其诗词为《焚馀草》。这里,续书者所取两句,即其临池自照瘦影后所作,流传颇广;明代徐(左岁右羽,音hui) 取诗意作《春波影》杂剧演其事。小青故事又见于明代陈元明所作之传。后张潮《虞初新志》亦记其事,姚靖增修《西湖游览志》及《西湖志》等皆载入。阿英《小说闲谈》更辨其事之有无。所传冯小青全诗说:“新妆欲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红楼梦》的续作者摭拾此类,滥竽充数,假托原作,这实在是曹雪芹的不幸。

叹黛玉病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朗惊叵测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殷谦点评:

黛玉窃听得雪雁与紫鹃的谈话,说什么王大爷已给宝玉说了亲,便心灰意冷,  顿时病势沉重,后来知是误会,病也就逐渐减退,故续作者发此感叹。

据脂评提示,曹雪芹原稿中黛玉“泪尽”而逝在先,宝玉成亲在后,当然不会有续书中宝玉忽然痴呆,随人家移花接木的事(第二十回脂评说,宝玉与宝钗后来“成其夫妇时”有“谈旧”的事),写法要现实得多。可见,把黛玉疑心宝玉定了亲,或者知道宝玉将娶宝钗为妻,作为致她于死命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曹雪芹的原意。《红楼梦》虽然写了很多儿女情事,但并不以爱情为中心,也不是一本鼓吹“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书,它的思想要深广得多。试想,宝玉挨了一板子,黛玉就流了多少眼泪!何以知道她后来的“泪尽”,不会是因为担心宝玉受更大的痛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呢?脂评说,因为“惜其人”,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戚序本第三回)。可见,续书者把黛玉完全看错了。不知其“病”,又怎么能开“药”呢?黛玉的思想是有所发展的。只限于描写黛玉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为自己而悲伤,这只能证明续书者的思想境界是不高的。

感怀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朗惊叵测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殷谦点评:

邢岫烟家境贫寒,来贾府后,寄人篱下,日子过得不太好。其未婚夫薛蝌为之而有牢骚,又觉得自己也不得志,就混写了几句诗,“出出胸中的闷气”。

续作者是把邢岫烟、薛蝌作为夏金桂、宝蟾的对立面来描写的。前者是所谓正派人,后者淫邪比较生动(有人已指出它是有所模仿的),写正派就没有生气,面目也跟这首诗差不多。如果拿这首诗与第一回中贾雨村中秋对月所咏二诗一联比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薛蝌与贾雨村思想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曹雪芹写的是一个尚未发迹的野心勃勃的官僚政客,而续书写的则是所谓“秉性忠厚”,恪守封建道德的不得志的正人君子。这种截然相反的情况,我们也只能从原作者和续作者的思想观点根本不同上去解说。

答黛玉禅话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殷谦点评:

这次谈禅并不因现实的烦恼而起,是宝玉与黛玉谈话中偶然引起的。宝玉说黛玉性灵强,前年和自己说几句禅话,自己竟对不上来。(这是又借谈旧事扯上80回前的情节。)黛玉一听,乘机又对宝玉“口试”了:“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没遮拦地提出了诸如此类的一连串问题。宝玉答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意思是只和你一个人好。黛玉说:“瓢之漂水奈何?——好不成,怎么办?宝玉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不是好不成,是心不坚(套用惠能和尚所说“非风非幡,仁者心自动耳”的禅语)。黛玉又说:“水止珠沉,奈何?”——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就引了这两句诗来回答她。

第二十二回中黛玉问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语浅而意深,难怪宝玉答不上来。这一次,恰恰相反,话倒好象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意思无非是那么一点。所以宝玉“ 补考”顺利通过。上一次是谈禅,这一次则是用一些佛语、诗句来遮盖的说爱。(而且用答复娼妓、歌女的话,来答复黛玉,真是该死!)他们谈完之后,续书者还老鸦“呱呱”的叫几声。那也无非是利用迷信观念说,一个死定了,一个和尚做定了。虽然,回目上有“布疑阵”三个字,实在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荐包勇与贾政书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殷谦点评:

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是贾府世交,因获罪抄家,贬往边地,就写信给贾政推荐他的奴仆包勇前来制投靠贾府。

这封书信与后面周琼议婚书都是官场文字,纱帽气熏人。好在它就是拟甄应嘉、周琼之流官场人物所作的,因而,不经心地读去,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但如果让曹雪芹自己来写,情况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他有本领能使这种一本正经的东西,变得十分可笑。试将前面贾政上贾妃启拿来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其间的差别。续作者觉得可以使自己之所长露一手的地方,曹雪芹多半是要加以嘲讽的。

匿名揭帖儿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殷谦点评:

这张匿名揭帖儿贴在贾府门口,还有一张无头榜封好写给贾琏的,内容也一样,都是揭发贾芹丑行的。贾政看了,气得发昏。

书中没有交代帖儿究竟是谁写的。但可以看出它有的地方是想模仿古谣谚的。如“西贝草斤”的拆字法,早见之于《后汉书?五行志》:“献帝践祚之初,京师童谣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不过汉谣拆“董卓”二字为句,每句自有意义;这里把“贾芹”二字拆开,则全不成语。

帖儿虽然把贾府的丑事外扬了,但目的还在于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所以恨荣国府名声不好,子弟不肖。倘若是一般老百姓,贾府名声好,出来的都是孝子贤孙,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外处呢?

其实,贾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肖”的地方。贾母就说过:“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人人都打这么过。”可见,象贾府这样诗书礼乐之家,祖祖辈辈本来就是这样荒淫过来的。

赏海棠花妖诗三首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贾宝玉作

海棠何事忽摧聩?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作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作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よ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殷谦点评:

八十回之前,曹雪芹让海棠在晴雯死时枯萎了,这象征着大观园女儿的命运。现在,续书者让海棠花也象气候的“阴极阳回”那样,能够死而复生,这也是一种象征。它与本该“一败涂地”的贾府居然衰而复兴一样,都反映了续书者的创作思想与坚持“追踪蹑迹”的曹雪芹是不同的:续书者在小说中,宁可“失真”,也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维护封建制度和封建大家庭利益的主观愿望。

贾母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这是因为她喜欢听吉利话。说实在的,三首诗都做得很蹩脚。别人尚可,宝玉也写得如此笨拙俗气,毫无诗意,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封建逆子,现在居然成了一个善于说好话,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实在太惊人了!

寻玉乩书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 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 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 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 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殷谦点评:

宝玉丢失了通灵玉,一家人到处寻找,还测字打卦,都不中用,就请妙玉扶乩。据说,这就是仙乩在沙盘上所写下的话。

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宝玉后来也有失玉的事,但情况与续书所写的根本不一样。首先,玉是被人从宝玉的枕头下“误窃”去的(第八回脂评),并非自动失踪;其次,有怡红院穿堂门前“凤姐扫雪拾玉”(不知是否即通灵玉)的事(第二十三回脂评),而续书没有;最后,也不是癞和尚送玉,而是“甄宝玉送玉”(第十七、十八回脂评)。虽然,佚稿详情莫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事情的先后经过,在曹雪芹的笔下是按照现实生活中所可能有的形式来描写的,而续书则是改头换面地搬用了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的情节。(其实,在那一回后,脂评说过“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以后再不会出现类似情节。)续书者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可以简化人物性格的矛盾冲突,依靠情节的离奇来获得戏剧性的效果。比如他可以在同一天,同一时辰中让宝钗“出闺成大礼”、黛玉“魂归离恨天”,因为这样安排的主要困难已经排除——“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被彻底解除了思想武装,他已经随着通灵玉的丢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为此,就要把失玉这件事以及玉的去处说得越神秘越好。于是就硬派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妙玉来扮演巫婆的角色,让她画符念咒,见神弄鬼,以便得到乩书中这几句一览无余的话,为将来癞和尚送玉,以至最后僧道挟持宝出家,先造舆论。

叹黛玉死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殷谦点评:

这是续作者写到黛断气时的话。

对句是旧小说中的俗套,它与尤三姐自刎时,曹雪芹以“揉碎桃花”两句叹词为比喻,代替对三姐死亡形象的具体描绘是完全不同的。续书者写黛玉的死,有点象老太婆说见闻——不嫌其琐碎。诸如“回光返照”,“攥着不肯松手”,“出气大,入气小”,“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浑身冷汗”,身子便渐渐的冷了”,“叫人乱着拢头穿衣”,“两眼一翻”……也不怕损害人物形象的艺术美感。如果曹雪芹写尤三姐之死,也写她如何躺在血泊中挣扎、痉挛、喘气、咽气,这能收到什么效果呢?秦可卿、金钏儿、晴雯之死,作者都不正面落笔,“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为写死而写死,曹雪芹是不屑于这样做的。至于续作者最后让黛玉直叫“宝玉!宝玉!你好……”而怀恨死去,这不但不符她生前向警幻说过要偿还“甘露之惠”的诺言(原本应是报答大恩,现在的结局,竟成了“以怨报德”——误会不能消除而含恨以殁),而且也最终否定了黛玉是宝玉真正的知已。

与贾政议探春婚事书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サ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殷谦点评:

这封信是贾政外任江西粮道衙门时接到的。周琼是贾政的同乡旧相识,去年他们同在京就职,后来周琼调至海疆。因过去曾与贾政谈起过儿女婚事,所以现在来书相求。

可以想见,续书者在拟此书札时,是相当得意的,以为颇有文采。然而,这种用骈四骊六的陈腔滥调讲的客套话,正是曹雪芹所最讨厌的。

从书札中“仰蒙雅爱,许结‘朱陈’”等话和书中情节叙述来看,探春的婚事是贾政自己找的,所以一议就定。对方是贾政的上级的亲戚,因此还得到“照应”,使他十分高兴。王夫人也说远嫁没有什么不好:“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宝玉初闻远嫁时,虽悲分离,但后来“探春倒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醒悟什么?)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陆车而去。”(第一百二回)可是,我们知道:《红楼梦曲?分骨肉》中所唱的是“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等等,做爹娘的根本没有哭嘛!可见,不符曹雪芹原意。还有“判词”也不实了。临别时,连宝玉都“转悲为喜”了,还有谁“清明涕送江边望”呢?这样的“判词”还不是乱判?再说,画册上画“船中有一个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不是也完全画错了吗?因为探春是“放心辞别众人”而去的,何曾“掩面泣涕”来?如果再联系续作者写她后来衣锦还乡探亲,探春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的,倒是曹雪芹错将她归入了薄命司。

散花寺签

第一百零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占异兆

王熙凤衣锦还乡——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殷谦点评:

王熙凤夜里在大观园见了鬼——一只两眼似灯,拖着扫帚尾巴的大狗。心中疑惧,便到散花寺磕头祝告摇签筒,摇出来的一支签是“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还写着上面这些话。

在曹雪芹佚稿中,王熙凤的命运与续书所写不同,前已提及。此外,第十五回中凤姐曾自称“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在续书中,也翻案了:续作者先是让她见鬼,然后,由疑畏而迷信,由迷信而忏悔。借此宣扬天理昭彰,果报不爽,进行惩恶劝善的说教。看来,这也与佚稿中写的“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不一样。

签中四句诗,错成“先”、“元”、“盐”三部韵,这对于骗人的迷信宣传品来说,还算不了一回事,但内容至少应该写得象一个签。可是不然,其中只有“衣锦还乡”一句,表面上还是好话,至于诗的后两句以及末了十二个字,即使就字面看,也不是什么吉祥语,这怎么能写在“上上大吉”的签子上呢?这种地方,太不合情理了。

骰子酒令四首

第一百零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商山四皓(薛姨妈掷)

临老入花丛。(薛姨妈)

——将谓偷闲学少年。(贾母)

刘阮入天台(李纹掷)

二士入桃源。(李纹)

——寻得桃源好避秦。(李纨)

江燕引雏(贾母掷)

公领孙(贾母)

——闲看儿童捉柳花。(李绮)

浪扫浮萍(鸳鸯掷)

秋鱼入菱窠(贾母)

——白萍吟尽楚江秋 (湘云)

殷谦点评:

这是贾母为婚后的宝钗举办的生日酒席上所行的令。行令的还是鸳鸯,但这次把三张牙牌改为四个骰子,轮着说:先说骰子名儿,再说曲牌名儿,末了说一句《千家诗》。

这是对“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效颦。应该描写贾府败落的时候,偏又行酒令,掷起骰子来。情节松散游离,所引曲牌、诗句略无深意,只是卖弄赌博知识罢了!

重游幻境所见联额三副

第一百一十六回 得通灵幻镜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真如福地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福善祸淫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引觉情痴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殷谦点评:

宝玉失玉病危,和尚送玉将他救活。但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一次幻境,使他领悟“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这三副联额就是宝玉梦游幻境时所见,它的内容,是针对第五回中”太虚幻境对联”、“孽海情天对联”和“薄命司对联”而拟的。

这一回书把小说楔子和第五回中的情节都拉了进来。宝玉一会儿翻“册子”,一会儿、看“绛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读之令人生厌。但是,太虚幻境的三副联额却都被改掉了。原来,“真”与“假”、“有”与“无”的关系是对立的统一,现在却把“真”与“假”、“有”与“无”截然分开,用“真胜假”、“有非无”之类的废话把曹雪芹的深刻思想糟蹋得不成样子;把《红楼梦》篡改成十分庸俗的“福善祸淫”的劝世文,把太虚幻境 变成了城隍庙,大大宣扬了迷信的因果报应、虚无宿命的封建毒素,严重地歪曲了小说揭露和抨击现实政治和社会黑暗的思想倾向。

酒令

第一百一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欢聚党恶子独承家

飞羽觞而醉月。(贾蔷)

冷露无声湿桂花。(贾环)

天香云外飘。(贾环)

殷谦点评:

这是邢大舅王仁与贾环、贾蔷等在贾府外房喝酒行令,由行令者规定说“月”字、“桂”字、“香”字。

续书者对那些典卖家当、宿娼滥赌、聚党狂饮的败家子生活不熟悉,所以无从想象描摹他们酒席间的情景。虽然,前八十回中有冯紫英、云儿的俚曲小调可以模仿,但对“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模仿又谈何容易!倒不如找几句现成的诗文省力气。所以,书中就让很难说“懂得什么字”的环、蔷辈,一边跟“傻大舅”王仁之流喝着酒,一边“假斯文”地引起唐诗、古文来了。

吟句

第一百一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警谜语妻妾谏痴人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殷谦点评:

宝钗抬出尧、舜、禹、汤、周、孔等大人物来教训宝玉,见宝玉“理屈词穷”,便劝他收心用功。说:“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表示赞同说:“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袭人在一边帮腔,要他尽“孝道”,他也默许了。接着,宝玉就把《庄子》和佛书叫丫头统统搬走。口中吟了这两句话后,便专心致志地攻读起八股文、应制诗来了。

我们曾在前面说过,禅宗思想既有被封建时代不满现实社会制度的人们利用来作为批判武器的可能,又同时指出它的极端唯心的宗教哲学思想在本质上是反动的。在这里,禅宗思想就不是用来否定客观现实,而是用来为主观的妥协行为作辩护的。宝玉既被宝钗所“招安”,丢开了佛经,拿起了时文,准备走仕途经济的道路(二十一回脂评指出,佚稿中写宝玉后来比以前更“偏僻”,已根本不听宝钗的“讽谏”),那末,剩下的只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了。他自我安慰说:悟道成佛,并不关读什么书、走什么路;中了状元之后,照样可以做和尚;看破红尘的人,也不妨先尽“孝道”,以报“天恩祖德”。“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嘛!续书者自己既热中于功名利禄,又想使自己的文字能冒充曹雪芹的原作,所以只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并搬出这套滑头主义的处世哲学来。

离家赴考赞

第一百一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殷谦点评:

这是宝玉出门赴考时的赞语。

追求名利即为了抛弃名利,打出樊笼就得先爬进樊笼。这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谈!其实,冲破樊笼是假,攫取名利是真。

离尘歌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殷谦点评:

葬母于金陵的贾政先得到宝玉中举又失踪的消息,接着又知自己已被“恩赦”复职,便赶路回京。雪夜泊舟毗陵驿(今江苏常州市),见一人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他倒身下拜,细看知是宝玉,刚要对话,忽来一僧一道,挟住宝玉飘然而去,还听到三人中不知哪一个在唱这首歌。

鲁迅认为续作中宝玉出家“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绛洞花主>小引》)。又说,“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论睁了眼看》)。肯定了续作对宝玉出家结局的安排,同时指出了在描写上的根本性的缺点。

一僧一道挟持宝玉俱去的描写,也同样不符原作者的本意。宝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为的突出表现,即脂评所感到愤懑绝望的现实之间矛盾发展的结果,态度应该是决绝的。试看甄士隐的弃世,他只说了一声“走吧!”就“将道人肩上的褡裢抢过来背上”,随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动抢道人的褡裢,并催人家走,而不是象续书中宝玉那样被僧道“夹住”,喝令他“俗缘已毕,还不快走”的。见过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就批甄士隐的弃世说:“‘走吧’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意思是甄士隐的决绝态度真象后来宝玉的出家,别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写柳湘莲的出家也如抽鸳鸯剑、断烦恼丝,一挥而尽,从无返顾。但宝玉、士隐、湘莲所坚决抛弃的东西,续作者自己却十分热中。因而,当他违心地写这样结局时,惋惜、留恋和迫不得已的情绪也就不可能不表现出来。这里,我们正好借薛宝琴的两句诗来评续作者:“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离尘歌》本应是寄托宝玉愤世思想的极好机会,然而整首歌中,有的只是与续书中所有诗歌同样空洞的字句,翻来复去,说的无非是宝玉回大荒山青埂峰去了。甚至连歌是谁唱的也故意叫人弄不清楚,仿佛宝玉和僧、道已“三位一体”,成了真正的仙界人物。这除了渲染宗教所必需的神秘气氛外,还有什么呢?。

咏桃花庙句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殷谦点评:

宝玉出家后,袭人嫁了蒋玉菡。续作者借这两句诗来讥评她。桃花庙,即息夫人庙。

袭人原应在宝玉贫困之前就出嫁的。续作者把她改为在宝玉出家之后才嫁给蒋玉菡,又用这两句诗对她未能死节表示遗憾,说什么“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其实,袭人的可讥全在于好的奴性,而不在于她没有为宝玉终身守活寡,或者象续作者所希望的那样去上吊投井,以一死来换取“烈妇”的名节。续作者从封建“贞烈观”出发的讥贬是根本不足取的;说这便是袭人入“又副册”的原因,也完全是对曹雪芹本意的曲解。晴雯也在“又副册”,而王熙凤却在“正册”,难道这也是从她们品行道德上的高下来划分的吗?

顽石重归青埂峰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殷谦点评:

一僧一道携通灵玉到青埂峰下,将它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处,各自云游而去。续作者就插了这两句赞语。

石归山下,本象征在现实中碰壁后的觉悟,并非真为了编造天外人间的传说故事。续作者很难懂得这一点,所以只好说些限于情节本身而内容空泛,含义不清的话。

结红楼梦偈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殷谦点评:

续作者假托“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便以此诗作为全书的旨束。所谓“更进一竿”是“百尺竿头须进步”的简语,本禅宗比喻宗教修养从较高的水平再提高一步的话,后用以泛说“更上一层楼”。

偈语的前两句,乍一看说得比较好,因为它表示对作者在不得已的环境条件下,借“荒唐言”来写“辛酸泪”的理解。但读了后两句就知道作偈人对这部小说,包括作者《自题一绝》的精神的理解,原来都是错误的。在自题诗中,“都云作者痴”的“痴”,绝不是《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贵、娇宠妻妾儿孙的“痴”,同一个字所代表的“世人”和作者的观点是恰好相反的。对于“世人”的“痴”,作者是加以否定并通过小说情节心情地嘲讽的,怎么可以“休笑”呢?就算作者、续作者和“世人”都只能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梦吧,但实际上,“历过一番梦幻之后”醒来的和只是在梦中说“梦”的仍有区别。对于那些口头上说“人生如梦”而一见世俗的利欲尊荣便垂涎三尺,拚命钻营的人,他们所存的“痴”心“梦”想,为什么不该“笑”呢?劝人“休笑”,就是替曹雪芹在小说中所批判的对象进行辩护,就是拿“由来同一梦”作幌子,给“世人”的丑恶思想和行为遮羞;这样归结《红楼梦》,等于在取消它抨击封建主义腐朽意识形态的深刻的政治思想意义。自诩在原作思想之上“更进一竿”的人,实在连“竿子”都还没有摸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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