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被上帝接到了天堂里。属于尘世的生命不再存在，属于天堂的生命刚刚开始，那里该会有天使陪伴，该会是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所以，希望你们不要为我的离去而过于伤心。我只是换了一个存在的空间和方式，我会为你们祝福，会注视你们。当我注视时，我渴望看到的是你们的平安和快乐。
给儿子拓新的信是这样写的：
拓新我儿：
你好！
当我把儿子的名字写在稿纸上时，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俗话说，儿子是妈的心头肉。想到尚未成年的儿子在读到这封信时，会因妈妈的离开而痛哭，我的心顿时痛如刀割。
首先，请儿子原谅妈妈的不辞而别。自从知道了病情之后，妈妈的心一刻也没有平静过。我何尝不想把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交给亲人们，让你们陪伴我从从容容地走过。可是，我没有这样做。也许是因为过于软弱吧，我没有勇气，更不忍心看到你们伤心的眼泪。
儿子，你知道妈妈现在想到了什么吗？妈妈又在回忆你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你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欢笑，第一句话，第一声妈妈，第一次行走，第一次摔倒，对妈妈来说，你的每个第一次都是难以忘怀的。每每想到这些，妈妈脸上都会挂上由衷的、幸福的笑容。当你还是母腹中的一个小生命时，你就开始给妈妈带来无限的快乐。你用小手抓挠时，用小脚丫踢腾时，妈妈心中就会轻飘飘的，快乐无比。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哭声是那么的洪亮，爸爸说，儿子的哭声可谓是压倒群雄，干脆给儿子起名就叫嘹亮吧。我说，还叫拓新好，开拓创新，这是父母的希望，将来也会成为孩子自己的希望。就这样，拓新就成了你的大名。抓周那天，你异常执着地、连续三次都抓到了书本，爸爸喜悦不尽，说，儿子将来是读书的好材料。从那时起，爸爸妈妈心中就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将来一定要让儿子好好读书，成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不知不觉中，我的小可爱已经长成了小男子汉。当你不再搂着妈妈的脖子要求亲吻时，当你睡觉前不再在妈妈怀中蹭来蹭去时，当你洗澡要求妈妈回避时，当你把悄悄话说给爸爸和舅舅时，妈妈心中充满着幸福的失落感。但我知道，在儿子心中，妈妈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像一个小大人似的对妈妈说，妈，我和我爸经常不在家，不能照顾你，关心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要善待自己，要开心一点，你能做到这些，就是对爸爸工作的支持，也是对我学习的支持。听到儿子这样说，妈妈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是的，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陪妈妈在河边散步吗？你问了妈妈和爸爸的感情以及婚姻方面的问题。妈妈说，期望婚姻中的爱情就像期望现实中会出现童话一样，失望总是在所难免的。你说，你觉得爸爸妈妈之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所有的共同语言都集中在一个点上，那就是爸爸的工作和仕途。妈妈像爸爸的心理医生，几十年如一日地为爸爸做心理按摩，爸爸却从不留意妈妈的内心。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妈妈开心的笑声，妈妈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的人，所以，你说妈妈活得并不快乐。当我听到这些时，我心中的滋味真的难以言表。在儿子即将进入青春期时，爸爸妈妈的感情生活却给你带来这样的负面影响，这不是妈妈的本意。最后，你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爸爸的职位。说，爸爸因为太忙才忽略了妈妈，你发誓将来一定不做官，一定要找一个像妈妈这样的人做终身伴侣，让她幸福，让她快乐，让家里笑声不断。其实，你只看到了家庭中的一个侧面，并不完全了解妈妈的内心。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我的一切快乐都因儿子而存在。只要想到我可爱的、优秀的儿子，我心中就会充满快乐、充满阳光。所以，儿子千万不要有那钻牛角尖的想法，以为没有来得及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就愧疚不已。你要知道，你给妈妈带来的幸福和快乐早已远远超过妈妈对你的付出。更重要的是，当妈妈离去时，因了你的存在，妈妈的生命以及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延续。为此，妈妈心中将永远是喜悦的。
§§§第15节
儿子，还有一点是妈妈最不放心的。妈妈走后，家庭肯定会出现一些变化。爸爸血压高，健康状况越来越不好，你要多和爸爸交流。懂事的儿子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爸爸对你的爱是最真实的。懂得爸爸的爱，接受爸爸的爱，是你的福气也是爸爸的福气。爸爸爱你，你爱爸爸，有了爱，以后的一切问题都不再成为问题。在我能想象到的问题中，有一个问题看起来很残酷，但却是儿子必须要面对的，那就是，你可能要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并要像对我一样称呼她为妈妈。当这一天到来时，儿子一定要想到爸爸对你的爱和你对爸爸的爱。刚到中年的爸爸不能因妈妈的离去而过上孤独、凄凉的生活，他需要陪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在爱面前，一切需要都是可以满足的。是这样吧，我的好儿子。我对儿子有足够的信心，我相信儿子一定能现实面对的。
妈妈走后，儿子肯定会想念妈妈，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每想到此，妈妈都忍不住泪流不已。妈妈只想看到儿子高兴、开心、欢笑，不愿看到儿子流泪，不愿让儿子承受思念的痛苦。我的小小的儿子，怎么可以承担起隔世的思念和痛苦？真的对不起，我的好儿子，妈妈不该这么匆匆地离你而去。如果能够留下来，听儿子的笑声，看儿子像小树一样一天天长大，该多好啊！可是，上帝却不给妈妈这样的幸福和幸运，妈妈只能选择狠心地离去。
在电脑中，存有妈妈写的随笔和散文，那里面有我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生的理解和对人情世故的看法。这些文字，包含着妈妈的心里话，希望这些心里话能够代替妈妈陪伴着你，能够像太阳一样照耀、温暖着儿子的生命，像春雨一样滋润心灵的每个角落，像融化剂一样化去今后成长中的烦恼和困惑。也希望儿子能够在这些文章中和妈妈心对心地交流，希望能够看到你会心的微笑，这时，会是妈妈最幸福、最开心的时刻。此外，电脑和相册中，收集了我很多照片，儿子也可对着照片诉说心事，妈妈希望儿子能够微笑地看照片。如果真的有灵魂，如果妈妈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儿子的眼泪，听到了儿子的哭声，那么，妈妈的灵魂会很痛的。儿子一定不愿意妈妈有这样的痛苦，是吧？
我走后，你和爸爸把我的骨灰撒进故乡的小河中。想妈妈的时候，还可以回到河边，那里是我们永远都牵挂的、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根和源。人，只有找到了根和源，心灵才会安静，就像那哗哗流动的河水一样，它能流到人的心中，让人的心灵得以安宁静谧、让人的情感得以幽深阔远。
永别了，儿子。妈妈一百个、一万个不愿说永别，可是，还是到了说永别的时候。妈妈将在遥远的天国远远地看着你，默默地祝福你。
给张红霞的信主要写的是她们的真挚友情，顽皮的童年时代，多梦的少女时代以及四十不惑的中年时代，多亏有友情的陪伴，情感不再干燥，心灵不再孤独。
在给张红霞的信中另有一封信单独叠成了心形，并未密封，只在信的背面写了这样几个字：烦交陈玉栋。张红霞一看就明白了黎珩的意思，黎珩不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带给贺博新的伤害，她没有单独给陈玉栋写信，却把信装在了同一个信封中。看到这封信中信，揣测着黎珩临终前的无奈和伤感，张红霞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丧事办完后，张红霞回到了京城。此时，陈玉栋正在医院治疗。当她看到病床前的陈玉栋时，不禁大吃一惊。几天不见，陈玉栋变得消瘦、虚弱而苍老。他的眼睛不再明亮，灰蒙蒙的，仿佛罩着一层薄雾；他的脸色又干燥又苍白，头发凌乱无序，好像白发也比以前多了许多。黎珩的离开带走了他的生命和活力，往日风采照人、雷厉风行、机智幽默的陈玉栋不见了踪影。
看到张红霞时，陈玉栋什么也没说，他轻轻地闭上了原本会说话现在却已失神也失语的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滴落枕头上。张红霞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跟着哭了起来。许久，才说：“她的手机关机那天，她就已经知道是晚期了，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她瞒着贺博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亲人，朋友，和你我。她只给了贺博最后陪伴的机会，我做梦梦到她的时候，正是她的弥留之际。她走之前很平静，是在睡梦中走的。后事办理完全尊重她的遗愿，很简单。在此之前，她一共写了三封信。”
听到这里，陈玉栋忽然睁开眼睛，用迫切的眼神看着张红霞。张红霞明白，这一瞬间的迫切眼神来自黎珩的信。此时此刻，只有黎珩的信才能让他的眼睛改变神情。
张红霞接着说：“这三封信，一封是写给她父母和黎远哥的，一封写给儿子新新，一封是写给我的。”说到这里，张红霞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悲痛异常地哭了起来。
陈玉栋听到并没有给他留下书信，又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反而止住了眼泪。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安慰对方。沉默，像黑色烟雾，弥漫在病房中，和两个人的心中。
这个时候，一切劝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也许惟一能够宽慰陈玉栋的只有黎珩的这封信。张红霞看着悲痛欲绝的陈玉栋，说：“在给我的信封中，装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我的，另一封是给你的。”
陈玉栋一听，急忙坐起来，差点忘了自己正在输液，针管被他碰得晃晃悠悠、摇摆不定。张红霞从信封中抽出了那封信，递给陈玉栋后，识趣地走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陈玉栋一人，陪伴他的还有这封物在人非的信。陈玉栋的手和心一起颤动起来，他把信纸打开，眼睛紧紧地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好像要把这些字嚼碎嚼烂后咽进去一样。刚看到第一个字、第一句话，他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心和手更强烈地颤抖着。
§§§第16节
亲爱的宝宝：
你好！
能够这样称呼你，并把这个在我心中呼唤了无数遍的称呼写在信纸上，我感到很幸福。
我知道，这段日子，没有和你联系，你心里一定很难过。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最感不安、最感歉疚的。为此，请允许我说一声对不起。请宝宝看在昔日感情的分上，一定要原谅我给你带来的痛苦。即使不看昔日情分，也要看在我已远去的分上，一定要原谅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去。
在得知病情以后，我思前想后想了很多。我自以为看破了红尘，参透了生死，能够轻轻松松、无牵无挂地潇洒离去。所以我瞒着贺博以外的所有人，我不想把我的病痛变成所有爱我的人的病痛，我希望在离世前的这段时间，看到亲人们平静、安详、快乐地活着。但是，我错了，首先错在对不起你和小霞，没有我的消息，你俩是不可能平静的；其次错在我自己，其实我并没有看破什么，参透什么，那只是一时的想法。在走向终点的日子里，我的心一刻也没有真正平静过，一刻也没有轻松过，更不能做到无牵无挂。可见，我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介俗人而已。
当我清楚地知道生命将要划上句号时，上帝却没有给我足够的智慧让我面对你和我们的感情。我原想让沉默结束这一切，原想只有无言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当此弥留之际，我却无法再沉默下去。我无法拒绝内心深处对你的深情呼唤，无法丢开对你牵肠挂肚般的思念。看起来，我将带着对你的呼唤和思念走进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也许到了那边的我会因此而不再寂寞、孤独。
在我写的这些信中，这是最后一封。它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写成的，最后，最后，一切都在最后以后消失，像飞走的小鸟，落地的树叶，入土的花瓣，无形的西风，在天地间往来一遭后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世间万物皆如此，我也不能例外。但是，宝宝，我真的不想走，不想消失，有你和你的心、你的情感，有亲人们的牵挂，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我真的不想离开，真的不想。
如果上帝允许，我会一直这样写下去。可是病痛告诉我，继续写下去已是不可能。这些变了形的字体，是眼花、头晕、手软和躺着书写的缘故。
我的离开和为此带给你的痛苦，是我今生欠下的债。如果有来生，我愿加倍偿还。
永别了，亲爱的宝宝。
唯唯绝笔
短短一封信，陈玉栋读了半个多小时，他记不清读了多少遍，只记得读到的每句话、每个字背后，都晃动着黎珩的影子。童年的黎珩，高中时的黎珩，中年的黎珩以及眉梢跳动的黑痣，层层叠叠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心被揉碎了，揉碎在信的字里行间中，每个字都让他疼痛不已。他像一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人，当疼痛到了极致时，反而感觉不到疼痛，而是一种钝钝的麻木。
一个月后，黎珩“五七”祭日当天上午，贺博和儿子拓新回到小河边，面河而立，寄托哀思。将近中午时，父子俩才依依不舍地含泪离去。
落日时分，小河两岸天高地阔，鸟雀无踪；水流缠绵，鱼蚌潜底；河水西去，晚霞无声。沙滩和小河在落日映照下，像披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婚纱；河水反射出七彩光谱，变幻莫测，像一个奇异的梦；西方天际线依稀可见，附近村舍藏在树木葱茏中，像一幅随手而成的油画；远处的竹林还是那片竹林，近处的芦苇还是那片芦苇……
这时，只见一个人手捧一束蓝色玫瑰，面对河水，垂首而立，泣不成声。这个人正是陈玉栋。只见他缓慢地蹲下身，把玫瑰一瓣瓣掰开，撒入河中。顷刻间，河面上漂满了蓝色的玫瑰花瓣，河水被染成了淡蓝色，花瓣顺着水流悠悠荡荡漂摇而去。西方天水相接处，上面是血红色的晚霞，下面是淡蓝色的河水。
剩下最后一枝玫瑰时，陈玉栋拿出了那只一直珍藏着的蓝发卡，用一条红色丝带把发卡和玫瑰系在一起，放入河中。河水呜咽，河风饮泣，仿佛都在默念同样的词句：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陈玉栋慢慢地松开双手，蓝发卡和玫瑰一起，随着水流自东向西慢慢漂走，直到漂出了陈玉栋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