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陈玉栋家的饺子剩下了很多。几个大人都吃不下去了,他们开始挖空心思地自找原因,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几十年的老账新账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得出结论。徐宽堂到底怎么了?谁做错了?谁惹着他了?越找不到原因他们就越不安,找不到原因就意味着他们无法预料下一步的灾难。很多灾难都是突发的,无法事先预料的。而陈玉栋家的这场灾难肯定是要来临的,是一次灾难还是持续的灾难?灾难到来前的惶恐比灾难本身更可怕。四个大人不停地唉声叹气,家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所有的人都快要窒息了。
徐宽堂走后径直来到了陈雷生家,一进门就把陈雷生从屋外拉进屋里,来不及寒暄就话入正题:“三叔,这次我可不能再听你的了。那老地主家欺人太甚!”
陈雷生一看苗头不对,问道:“大过年的,这是怎么啦?”
他咬牙切齿地把徐振华被雷子炸伤,陈玉栋看到捻子有火不阻拦的事说了出来。
陈雷生一听,心中暗自吃惊:玉栋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计?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两家的仇岂不是越结越深?想到这里,他就有了主意,说:“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家是地主这不假,小华的手吃了亏也不假,可这人呢,总要往远处看不是?娃儿们眼错不见的都长大了,当父母的有本事的呢就给娃儿们修修路,搭搭桥,没本事的呢就往后退退,让他们走在前头。他们的路还长呢,你说是不是?”
徐宽堂对陈雷生还是心存畏惧的,他知道这老私塾的厉害,他说过的话没有不准的。但这次他不想听这些,他不耐烦地说:“三叔你别说了,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说完就起身走了。
晚上,陈雷生趁黑去了陈玉栋家,全家人一听,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灾祸?他们谁也不听陈玉栋的辩解,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带陈玉栋到徐家负荆请罪。
第二天一大早,陈万同带着陈玉栋来到了他昔日的家院,现在的徐宽堂家,先道歉,再对陈玉栋动武,直到把一根半粗的荆条打断时,陈万同才住手。在整个打骂过程中,徐淑珍不在家,徐家其他人无一人上前阻拦,更可气的是陈玉栋,平时哭起来,那小细嗓子能响彻半个村子,这次挨了痛打的他却一声不吭。只见他小脸憋得通红,大眼睛瞪得溜圆,牙咬得咯咯直响。平时胆小如鼠的他忽然变了一个人,他像一头要吃人的小豹子,嘴里没有说什么,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因为陈玉栋的不配合,这次负荆请罪不但没有化解矛盾,反而雪上加霜,徐家的人更加愤怒,陈家只有坐等灾难的到来了。
当天下午,村里就开了一场批斗会。这是一个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空地,空地北面是用土垫高的会台。不开会时,会台上空无一物,是孩子们玩打仗的场所,开会时就在会台中间摆放两个三抽桌,两个长凳子,供会议主持人、村领导和发言人就坐,这是全村最有威慑力的位置。桌子右前面和左前面的空地是被批斗对象站的地方。
批斗会由村支书陈万运亲自主持,他照例先清了清嗓子,等人群里说话声渐渐变低时,他大声宣布:“开会!现在,开会!”
等他宣布完毕,那些被批斗的人,早已经乖乖地站在那里了。除了陈玉栋高高地仰着头,其他被批斗的人都低着头,那深深低下的头仿佛告诉人们,他们有罪,他们认罪,这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第一次挨斗的陈玉栋却不这样想,他把头昂得高高的。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冲到台上用身体护着陈玉栋说:“这娃儿小,不懂事,你们要砸就砸我吧!”上来的人是陈雷生。从“文革”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他甚至还安慰陈雷泰,让他忍耐,让他等待。可这一次他自己却无法忍耐,这是“文革”以来他的第一次冲动,也是他第一次发火。陈雷生家可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他不是村干部,但却很有威信,在村民心中地位很高,就连村支书和生产队长也都敬让他三分。徐宽堂和陈万运赶紧过来恳求说:“三叔!你今儿个糊涂了?这儿没你的事,快下去吧!”他们得到的回答是陈雷生恼怒的目光。
年轻的民兵连长不知轻重地来了一句:“三叔你听到没?快下去!不然连你一起斗!”
陈雷生瞥了他一眼,没理他。他看着村支书和队长同样难看的脸色,说:“斗地主我不反对,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可是你们连10来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们也有小孩,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他们能有多大过错?”
徐宽堂和陈万运没料到批斗会上杀出这个程咬金来,这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呀?谁敢和他们作对呀?可陈雷生却做了,这让他们措手不及。无奈之下,陈万运气急败坏地宣布:“散会!散会!都回家吧!”
§§§第10节
批斗会就这样因陈雷生轰轰烈烈冲上台而结束。这次批斗会的每一个细节,每个人的表情、表现和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被刻刀刻过的一样,异常深刻、异常疼痛地留在了陈玉栋的记忆中。
这是寒假的最后一天。掌灯时分,挨了批斗的一家人都闷闷的,谁也没有安慰谁,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房屋里的空气像外面一样冰冷、沉重。爷爷陈雷泰抽着旱烟袋,奶奶依旧卧床,父亲陈万同在收拾那个破烂不堪的箩筐,母亲刘世英手里的千层底纳了一半,弟弟妹妹们渐渐懂事,一看大人们脸色不对,都乖乖地早早睡下。
陈玉栋却毫无睡意,他拿着一个干树枝,用牙咬一下后再呸出来,一咬一呸,再呸再咬。简单的重复动作告诉家里人,他心中的怒火还在燃烧。陈雷泰心痛地看着孙子,说:“来,坐爷爷腿上,爷爷给你说说话。”陈玉栋狠劲扔掉树枝仿佛扔了一颗手榴弹,然后顺从地坐在了爷爷腿上。
陈雷泰用胳膊揽着他,抚摸着他的大头,说话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都是爷爷不好,连累了你们。他们斗大人也就算了,连我的孙子都不放过,是他们黑心呀!”说话间,陈雷泰早已老泪横流,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下,落在陈玉栋身上。此时陈玉栋想说点什么,但他却说不出来。他一整天都憋着一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喉咙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透不过气说不出话。
陈雷泰看着孙子,又看看其他人,继续说:“要说这成分吧,咱家这地主成分呀!怎么说好呢?咱家人老几辈可都是良善人,从没做过亏心事,从没作过坏良心的事。我这辈子呀,怜老惜贫的事做了不少,苦头也吃了不少。我就当他们斗的是地主,不是我个人。就是到合上眼睛时,我也敢指着天说,我陈雷泰是个好人,错就错在我过去是个地主,可我的人没错。”
陈玉栋听懂了爷爷的话,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替爷爷擦了擦眼泪,很懂事地说:“爷爷别哭了,谁都知道你是个好人,斗咱们的才是坏人!”
第二天便是开学的日子。刚刚挨了斗的陈玉栋想起上学腿就发软。早饭后,他背着书包还没走出大门就回来了,说是要上厕所。在又臭又冷的茅厕里蹲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磨磨唧唧地出来,走到大门口又回来,说是要喝水。母亲不满意地说暖瓶里没有开水,大冷天喝什么水。他只好又走,走到大门口又回来,说肚子疼,不想去上学。
陈玉栋的这些小伎俩被爷爷看得一清二楚,陈雷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想亲自把陈玉栋送到学校去,可他知道学校是不欢迎他的。正为难间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人是他家的近门叫陈玉林,贫农成分,正在陈家湾学校上初二,他比陈玉栋的同学们大得多,让陈玉栋和他一起去上学,就没人敢再欺负了。
昨天开批斗会时,陈玉林也在场。以往参加批斗会时,他也跟着喊口号什么的。可是昨天开批斗会时,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在他心中,陈玉栋虽然小他几岁,但他们却是能玩得来的好朋友。也是两人有缘分,他打心眼里喜欢陈玉栋。割草时他喜欢带着他,帮他把草整理成扇形一层层装进荆条箩筐里;看电影时,他喜欢和他坐在一起云天雾地地吹牛,他喜欢看到陈玉栋像听天书一样对他露出迷茫和崇拜的眼神;他喜欢拍着陈玉栋的大头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俺有大头。每当这时陈玉栋就会开心地笑,大眼睛眯成一条线,就连脸上的酒窝也盛满了笑意。陈玉林暗地里经常为陈玉栋鸣不平: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却出身不好,摊上了地主成分,真不公平。
以往在学校时,陈玉林会时不时地去照看陈玉栋,这让陈玉栋少吃不少亏。但毕竟一个在初中,一个在小学,他不能随时随地保护他。很多时候都是事后诸葛马后炮,往往是陈玉栋吃了亏后,他才事后知道。他知道和陈玉栋过不去的主要是徐振华那个小兔崽子,他对徐振华恨得牙痒痒,一直想找机会收拾他。
陈玉林听说,这次批斗会之所以连陈玉栋都不放过,就是因为队长在报复。他在村子里宣称,陈玉栋明知雷子有火却不阻拦,所以才炸伤了小华的手。陈玉林相信陈玉栋不会做出这种事,一是因为他太小,不会有这样的心机;二是他最了解陈玉栋的善良。平时他们一起玩耍时,陈玉栋连一个蛐蛐都不忍心踩死。他说,看到蛐蛐将要死去时的腿一伸一缩的,他心里就很难受。听到谣言后,他专门找到陈玉栋打听事情真相,陈玉栋如实相告,更证明了他对陈玉栋的看法没错。从听到谣言到昨天的批斗会,这段时间里,陈玉林心里就憋了一口恶气:一定要想办法替陈玉栋出气,要让那徐振华那小子也尝尝拳头的滋味,让他从此以后不敢再欺负人。这次,不收拾他便罢,要收拾就一次把他治改。
早饭后,陈玉林夹着书包向陈玉栋家走去。他想,开学第一天陪着陈玉栋报到,得着机会的话就顺便收拾一下徐振华。他刚一出门就迎面看见了陈雷泰,他高兴地说:“二爷吃过饭了?我正要去找大头一起去上学呢。”陈雷泰在兄弟里排行老二。
陈雷泰一听赶忙说:“那正好那正好,昨天那一出吓得他不敢上学了。你带他去上学正好壮壮胆,赶紧去吧。”
陈玉林边走边说:“有我呢,怕什么?我早就想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吧!”
§§§第11节
陈雷泰一听话茬不对,不安地说:“娃儿呀,你把他送到教室门口就可以了,你可千万别再惹事呀!”
陈玉林含糊说着没事没事,就和陈玉栋一起向学校走去。
陈玉林护送陈玉栋走到教室时,已经到了几个早去的学生,徐振华也在其中。他一看到陈玉栋就来了劲:“呀呵?!地主娃来了?昨天还没把你斗美?今儿接着斗你好不好?”
陈玉林一听,眼里的火都快喷出来了,但他还是忍耐了一下。他想,我打他也要打得有理才行,我和他小子先礼后兵,他若愣是没有个眉眼高低,那我就不客气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说:“谁说大头是地主娃?他爷是地主,到他爹那辈就是富农,到他这辈再怎么说也该是中农。中农属于贫下中农,你们谁还再敢说他是地主娃?谁还敢斗他?”
谁知徐振华偏偏是个没眼色的人来疯,面对年龄和身高都比他大一截子的陈玉林,他壮着胆子连声说:“我敢斗他!我敢说他是地主娃!地主娃!地主娃!他就是地主娃!”
“好你个小舅子!今儿再放过你我就不是人!”陈玉林说着就蹿到徐振华面前,一拳过去就把他打了个仰八叉,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还不解恨,就一手反扭他的胳膊,一脚踩在他头上,说:“你给老子再说一遍,谁斗谁?!谁是地主娃?!”
徐振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傻了,长了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他吓得连哭都忘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玉林的质问。一看他拗着头不说话,陈玉林更恼火:“不说是不?来劲是不?”说着就在脚和手上加了劲,徐振华疼得嗷嗷叫起来。陈玉林直着嗓子问:“说!斗谁?谁是地主娃?”徐振华嘴里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
陈玉林又在手脚上加力,说:“说!以后还敢欺负大头不?”
徐振华又是一阵嗷嗷叫,哭着说:“不,不,不敢了。”
陈玉林却不依不饶:“看你这熊样!从今以后,你要是再敢欺负大头,你就先过老子的拳头关!”说这话时,他又看了看别的孩子,意思是,这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别的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在孩子的世界里,年龄大,个头高,拳头硬,有了这三条就足够了。这三条,陈玉林占全了,所以,他能够成为今天的统治者,连队长的儿子徐振华都被他踩在了脚下,还有谁他不敢打?
再看看趴在地上的徐振华,眼泪鼻涕流了一地,都能把地上的干土和成泥巴了。孩子们又害怕又觉得徐振华的样子好笑,可谁也不敢笑,这时候谁敢笑出声那简直是老虎头上蹭痒。这时又听到陈玉林说:“你想不想让老子不打你?想不想让老子放了你?”徐振华哭着点点头。陈玉林说:“要想老子松手,除非大头讲情!”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玉栋身上,被镇压在脚下的徐振华也艰难地看着他,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从陈玉林开始动手到现在,陈玉栋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闯了大祸的陈玉林。他心里像打鼓一样怦怦乱跳,浑身发软,喉咙发干,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这时忽然听到让他求情,被恐惧围绕的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其实,在听到徐振华嗷嗷哭叫时,他就想到了自己被一群人挤压时的屈辱和疼痛。这一刻,他淡忘了心中压抑已久的仇恨,他甚至同情起徐振华来,他不忍心看到这种场面。
陈玉林直接问陈玉栋:“大头你说,放不放他?”
陈玉栋赶紧点了点头。
陈玉林又对脚下的徐振华说:“老子今天看在大头的份上饶了你,你以后小心点,别惹老子不高兴,下次再打你时,比这更狠!”
说完,陈玉林扬长而去,到自己班级报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