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咱们不玩这个游戏了”
儿子13岁那年,老周作出了一个全家人都反对的决定——让儿子退学,脱离正规的学校教育。他对儿子说:“回去吧,咱们不玩这个游戏了。”让儿子退学的直接原因是,他常常被儿子的老师传唤到学校去接受他不该接受的教育,内容无非是孩子调皮,上课睡觉,不按时完成作业等。老周很难堪,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认为自己的个人生活受到了不应当受到的骚扰。每次接受“教育”回来,恼羞成怒的发泄物自然是儿子的屁股。那天,老周又被请到了学校,老师背着手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不远处是低垂着头罚站的小轩。
子轩退学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海南,初秋的一个下午,晴。老师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到学校。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一路上都在考虑该说些什么,怎么回家。想着想着就烦了,我们当家长的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动不动就被老师召来唤去?
牢骚归牢骚,我还是尽量让自己镇静再镇静,但心跳不止,像是走向拳击台。
照面的第一眼,我看见孩子正在接受罚站(后来才知道被罚站过N次了)。他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教室里上自习的孩子从门窗探出头来看热闹,这是我第一次被老师请到学校来,子轩的同学感到新鲜。子轩神情木然,下意识地抠着手指甲,不知那时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老师远远地站在子轩的对面,看上去还在生气。
我和老师打过招呼后场面就僵住了,双方都在端着。我心想,不是叫我来吗?人来了干吗又不说话?她也许在想,你总算来了!那些当领导的家长电话里一声传唤都得乖乖地来听吩咐,你摆的是什么谱?看今天的残局你怎么收拾!相持了好一阵,还是对方先开口了。
“你说怎么办吧?”老师扭着头,眉宇微皱,不耐烦的表情里略带一点委屈,但手是背着的。
老师在等我承认家教不严,教子无方,似乎在等我求情许诺三番后再酌情拿捏。
我心里面直撮火,狗拿耗子,与我何干?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学教育专业的大学教师就不该来学校,只是觉得自己遭受了绑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当家长的必须听从老师传唤,可是明摆着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随叫随到,我这不是也来了吗?此时我感受到的不仅是教育学者的耻辱,更是一个当家长的耻辱,一个普通人的耻辱。
既来之,我还是想和老师商量着解决问题,我想听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师只是说她横竖教不了这个孩子了,让我带到校方发落,另请高明。我本来想跟她解释我们家长没有教唆什么,真的!孩子也不至于成为什么“犯”,事情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还有许多措施能让他重新改好,只要我们学校家庭达成共识、好好配合的话。
其实我真想质问她:“子轩可是以全校拔尖的入学成绩进到你的班上来的,怎么才半年工夫就变成这个样子?就算我们家长有责任,难道你们当老师的就没一点责任?这样的学生你们教不了,你们想教什么样的学生?”知道这话一说出口肯定要吵架,到头来不仅不解决问题,只能吃不了兜着走,最终倒霉的还是孩子。我忍了。
老师看上去压根儿就没有跟我谈话的意思,她背靠的教室里摆了70张桌子!子轩从原先的第一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调整到最后一排的墙旮旯里。
这是一所省重点学校,超编的名额一个卖价3万块钱,行情看涨,供不应求,还有若干附加条件,成绩太差不行,调皮捣蛋不行,家长不懂事也不行,就算花了钱还要托关系。这样的学校不缺钱,中学老师的奖金收入比我们大学老师高,在社会上虽然没当官的牛,但是在校门里面可以训那些当官的家长,有足够的理由自豪。
老师还在那里等我出牌,以逸待劳。
我终于明白了我在此时此地该扮演的角色,我是她传来的,她今天传我来是要拿我找找某种感觉。
——《我只养你十八岁》摘录
谈话不欢而散。临走时,老周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您听说过一句教育名言吗?‘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谁说的?”老师有些激动。“这是一位教育家的话,他的名字叫苏霍姆林斯基。”说罢,老周拉起孩子的手就走,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老周说让孩子退学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他对孩子当时进入的发展轨道以及预定的前程早已彻底地绝望了。
退学事件发生之前,他在学校的不良表现已经影响到家庭的安宁,他的母亲曾被老师传到学校多次,每次都带回满腹牢骚跟我吵一架,抱怨我从来不去学校见老师。终于有一次,子轩母亲说,她再也不去学校了,以后让我看着办,她受不了这份难堪。我因此郑重其事地向子轩出示了黄牌:因为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让学校传过,这就是老周家的规矩,老爸就是硬道理,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因为早打过招呼,决定退学实际上是履行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如果再让老师把家长传到学校,立即退学没商量!记得我们事前商谈关于退学的约定时都很平静,无奈的平静。老师有最后通牒,我把老师的话转达给了孩子,接着向他交代清楚了我将采取的行动。我也给他讲了种种后果,他做了检讨和保证,游戏规则就这样定了。打这以后,我们的心都悬着,子轩老实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又滋事了。
因为退学是一个约定,我们事前有商量, 在他领红牌的一刻我们都没有感到突然。
——《我只养你十八岁》摘录
“我希望你早日成为一条汉子,我只能为你提供教育机会”
老周想不明白,儿子聪明伶俐,曾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怎么一年不到竟成了问题学生?教育孩子是家长和老师共同的责任,怎么一出问题,家长就挨老师的训?孩子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里的,就算家长有责任,老师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难道老师不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讲的课没有吸引力?是不是老师缺乏人格魅力?老周把孩子领回家,自己教。
“老师的素质不敢恭维,语文课就是照本宣科,外语是中国人外国人都听不懂。我一向认为偏见比无知更可怕,因为偏见纠正的时候,还要多一道工序。老师可以直接影响你对这门课程的认识,所以没有好老师就宁可不要学。”
老周回想自己的经历,真正好的老师,不仅授业,更会影响学生的为人。“这样的老师,十个里也没有一个,有一个,就比十个都强。”
那一段时间,老周本来打算写两本书,把自己的职称问题解决了。不过,他最终还是“下决心来真的,从我做起,都不玩这个游戏了”。
“我们总是生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中,想想挺可悲的。按常规,我混得再惨,现在也可以评上高级职称,带个研究生什么的。不过,干吗一定要别人叫我一声周教授呢?”
老周说:“如果教育给孩子带来的是痛苦,是人格的扭曲,我宁可不要这种教育。”老周说他领着儿子走出校门时,心里甚至有一种奇妙的快感:不就是为了混那一纸文凭吗?
作出了退学的决定后,老周和儿子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
我希望你早日成为一条汉子,成才的路要靠你自己走,我只能为你提供教育机会,但你要记住,18岁之前,我会尽量给你提供学习的机会,我会养活你,但是18岁之后,你得自己靠自己。
作为父亲,我愿意对孩子负起有限责任,但担负不起无限责任,成才的路要靠他自己走,我只能为他提供教育机会。
子轩退学后的几天,一直在家里面待着。出了学校门,只能在家学习了。
我帮他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为保证计划能够落实,我放下了外面的生意,坐镇家中盯着。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是,这不是做文章。眼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管不了许多了。
一天,我骑着摩托带着他四处兜风,无意中看见一个乒乓球馆就进去了。这一去不要紧,以后他天天都闹着要去。刚好,那个球馆有曾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小教练,正在招学生,我给他报了名。教练试了试他的反应和球感说,这孩子有天赋,只是到小学毕业才开始练,年龄有些大了,不过事情不是绝对的,庄则栋也差不多在这个年纪才开始正规学球。听教练这么一说,我们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
子轩随后开始接受业余训练,算有了一项正当的爱好。教练的水平虽然有限,但是当地也找不到更好的。跟他学球的有一帮孩子,他最大,进步也最快,自然成了那里的娃娃头。打球给他带来不少生活的欢乐。
让子轩学打球的原本想法就没指望他以后吃这碗饭,我的决定出于几方面的考虑:
其一,退学事件发生之后,我不管他不行,把他关在家里学习显然也不是那么回事。他手捧书本,目光却不时地瞟向窗外,每当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受,我感到他活像个囚犯。以前关他禁闭三个月还有个盼头,也有具体的升学目标和内容。退学后再关他简直像判无期徒刑,不知什么时候能放他出来,就算能关住,我也陪伴不起。我们也设想过让他转学,往哪里转?省内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重点校都上不下去,还能上什么更好的学校?何况我们还要掏上高价学费说好话求情。就他当时的状态,进哪所学校也不能保证再次被踢出来。于是,我们想找个正经事让他做,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他在外面赌博学坏;
其二,是尊重孩子的兴趣。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那时我没发现他在某方面表现出稳定的兴趣。他打球的兴致正高,走路都在比画动作,也肯吃苦。恰好我也有朋友关系向高人推荐,这样,送他去学打专业球似乎成了当时最好的选择。
——《我只养你十八岁》摘录
就这样,老周专门请了一位教练教儿子,自己有空儿也会陪儿子去练球。后来老周认识了武汉体院一位有名的教练,老周决定将儿子送到教练那儿练球去。为了孩子退学的事,妻子本来就对老周有一肚子埋怨,这时候就更反对了。可老周认为,只要孩子有兴趣干哪一行都行。老周给儿子买好了飞机票,让他一个人去。儿子问:“体校在哪儿?”老周说:“鼻子底下有张嘴,你不会自己问吗?”13岁的小轩背着旅行包只身登上飞机,自己去了几千里外的武汉。虽然每年要两三万元的训练费和生活费,老周却无一句怨言,要想让小鸟自己找食吃,先得让它练习着飞起来。
因为老当板凳队员,小轩跟着教练训练了两年后不想打球了,他渐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小轩回来后,本来就反对孩子打球的妻子理由更充足了,她去找教育专家做了咨询,并对小轩的教育进行了专门设计。她对老周说:“儿子的事你不要管,我要送他上学。”那时,老周与妻子已经为儿子的事闹得很不愉快。
子轩从武汉体院出来, 跟着母亲去了他的出生地兰州,在一所私立寄宿学校读初中二年级。
由于他在体院打球期间学的文化课形同虚设,等于没学,因此,一开始各门课程都跟不上,也坐不住。他母亲又请老师在课外帮他补习以前的课程。起初,他也做过努力,经常补习到深夜,有一次,甚至熬了一个通宵。老师说,他的脑子很聪明,一点就通。只要不懈努力,到期末考试赶上大家完全是有可能的。我们家长听到这个消息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以为浪子回头了。可是,还没等我们放下心来,他又开始滋事。
子轩本来就比同班的孩子大,在体院的一段生活如同混江湖,心里面想的和生活经历比所有的孩子都要复杂。住校期间,很快就拉扯上了几个孩子,经常领头翻墙到校外去吃夜宵、喝酒、抽烟。不久,这一伙孩子的学习和表现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问题。别的家长不干了,找到学校要求严肃处理害群之马,否则就领孩子转学。
子轩的母亲除了到学校向老师说好话,还找到意见大的家长一个劲地赔礼道歉,为子轩争取一个改过的机会。最后好歹算是平息了这次危机。回到家里,她母亲打他打不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招儿也用了都不好使,只好流着眼泪向他下最后通牒:如果再有过犯,学校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要是被学校开除了,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我只养你十八岁》摘录
“学生理应求学,老师只能劝学,实无必要乞教”
子轩一回到家老周就问他,你打算以后靠什么吃饭?儿子对他的问题作出的反应是一脸茫然,回答说,没想过。
即便到这步田地,我对子轩以后能上大学仍然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笨,只要他把心放在学习上,赶上并完成普通中学的课程是完全可能的。以前耽误的两三年时间不算什么,我们这一代人不都耽误过吗?子轩在小学期间,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虽然没有取得好成绩,但在平时的数学训练中,表现还不错,大多数习题都能独自解出来,思维非常敏捷,为此经常得到老师的赞赏。在我看来,他不存在能不能上大学的问题,只有想不想上的问题。
为了让他能够把书读进去,我开始把他的学习负担减低到最低点,只给他安排语文、数学和英语三门课程,打算让他把冷板凳坐热了再加量不迟。语文和英语我亲自教,数学先后请了两个大学数学老师教,为让他学英语,还特地为他买了台电脑和一堆光盘。但是,过去小学毕业前曾经有过的家教效果没有重现,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过去了,我考了他一回,结果一塌糊涂。
——《我只养你十八岁》摘录
老周本决定专门请老师在家辅导他,虽然辅导费不菲,老周咬咬牙,还是大把大把从兜里往外掏钱。他认为不上学不等于不要知识。可打这以后,老周对儿子上大学的指望几乎没有了。惟希望他哪一天突然懂事,能自己去求学。在老周看来,学生理应求学,老师只能劝学,实无必要乞教。
生命中总有一股无名的探究力量为自己无处消耗的精力寻找出路,他终于发现了做梦都想去的地方——网吧!严格的管教不结正果,倒发展出了他干特工的才能,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巧妙地运筹了上网的费用和时间。为了给他找点事干,我让他买菜做饭,本以为他会反抗,要么至少是敢怒不敢言,没想到他满口答应,表现积极得有些夸张,每顿饭前都主动请求要上菜市场买菜,说是吃菜要吃新鲜的。后来才知道他每次利用买菜外出的机会,挤出一二十分钟到菜市场旁边的网吧小泡,抓紧时间过把瘾,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附近街头网吧里的“腕儿”。
也没有人教,他很快就学会了DOS系统操作和各种常用的个人电脑工具软件。当时的电脑才刚刚进入奔腾586时代,网络热才刚刚兴起,全国上网的人数只有几十万。进网吧的孩子们绝大多数是玩游戏,当时游戏的高级玩家在玩一种叫MUD的网络游戏。子轩只玩MUD。
子轩开始极力解释MUD的种种好处,他说这是电脑玩家的顶级游戏,高级玩家都是些高智商的人,他的网上玩伴都是北大、清华、华工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他还说电脑和网络操作知识根本就不用学,MUD高手都是电脑技术高手,他从这些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我被说服了。子轩的口才的确不错,更因为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