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阳已彻底地跑到了我的前面。而早上出发时,太阳还远远地在我身后没有升起。我盲目着向前,早已分不清中间路过了些什么地方。
不过到达於潜镇时倒是记清楚了,因为这个名字比较特别。第一反应是这个地方常年有泥石流。也因为实在忍受不住饥饿,沿途都在寻找一家可以吃饭的餐馆,注意力集中在探索每一个希望。
这时,身体早已开始酸痛,汗水布满整个脸颊。骑行服的表面甚至已露出一层浅浅的白色粉粒——身体里流出的盐分累积。
终于在一个拐弯处碰到一家简易小卖铺,冲进去泡了碗方便面充饥,然后麻木地瘫坐在那里。如果继续在路上,我也许还能坚持,可是人一旦在某个极限处放松下来,整个意志会在突然间垮掉。
缓过了一阵,身体在慢慢恢复希望。一个声音在潜意识中催促我:不要停止,继续前行。那是基于内心的一种自觉,我已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这种变化。
我走到店门口扶起自行车,远远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微笑着向我奔来。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好奇和某种向往。如同自己小时候羡慕那些货车司机能去远方时的表情。
他站在自行车前不说话,很羞涩又很有礼貌地微笑着。我主动拉着他站在车前和我合拍了一张相片。
不料小男孩却跑进屋子拿出一个红薯送给我。顿时有几分感动,虽然他依旧羞涩着没有说话。当我骑出去很远时回头,发现小男孩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着我离去的方向。
我再次向他挥手。迎着风,仿佛看到了我那遥远的成长。也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着相同的远方渴望。在他小小的心里,同样种植着一片希望的田野。
在最得意时摔倒,对太阳失望
最好的出路永远是朝前走完全程。
——罗伯特·弗罗斯特
接受优美的意外
蓄满了能量,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洒在路上。
加速利用惯性上冲的方法翻过一座又一座的上坡,飘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乡村弯道。正当我塞着耳机,得意忘形地单手握车龙头跟着音乐节拍一路飞扬之时,车头陡然一摇摆,我没来得及抓住,车身旋即在马路中间来了个360度急转弯。
我摔倒了。
如同电影里那些年轻人的技术表演——在加速前行的奔流中,戛然而止,突然提起车头一个转身跳跃。
我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倒躺在空空的水泥公路上。耳机、背包、相机、自行车散落一地,除了摔掉的相机保护镜碎片将我的胳膊划得鲜血直流外,膝盖上也摔青了一大片。
此刻远方正有一辆农用卡车急速驶来,我顾不了身体上的疼痛,慌张地将物品捡回,然后自己狼狈地爬到马路边上坐着。
同时,我似乎听到了远处一个乡村候车站传来的嘲笑声。
前面说过,人都有旁观者心理,当他们以局外人身份出现时,心是放松的。仿佛他们对于在公路上这样的摔倒故事习以为常,或许每天都在他们眼前发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群离他们遥远的、闲来无事的年轻人在玩弄时间和生命,摔倒是对这些年轻人最好的教训,反正一切与“我”无关。
我没有携带任何户外必备药品,就那样趴坐在马路边,任由身上鲜血直流,将一切心理状态放下,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偶尔撕掉几片大的树叶擦拭伤口。我知道给予伤口过分的重视只会让心理承受力和意志力自我削弱。这时一个开着白色奥迪车挂苏A牌照的女车主路过给了我一盒牙膏,她说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虽然只是路途中的匆匆一遇,碍于羞涩没能留下她的名字和信息,但人性的本能善良却感化着我。
休息片刻,还得继续前进。
站起身,身体上的劳累和疼痛已经强烈地抢占着我的思维注意力。我推着自行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程,才又重新投入骑行。想起从出发到现在,在路上已过了十个小时,可从里程上来看,还没有走出去多远。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执着于赶路的人,但当我亲身应验后才发现,那些总说自己一个小时能骑二三十公里的人,也许都是躲在办公室里的幻想。或者根本就不是长途骑行。
浙西的道路不但曲折蜿蜒,还全是顺着山脉高低起伏不断,一会上坡一会下坡地反复变幻,挑战着人们最大的心理耐性,牵引着我们的心性和情绪随之变化多端,没有定性。很多人在这种没完没了的高低变幻中,变得异常情绪化,滋长着暴躁,让人无法冷静。但,这就是此刻最真实的自己。我们只能接纳这个事实,正视这个自己。
让光芒正常散开
早已落在了太阳后面。整个下午,我都在像夸父一样追赶着太阳。
在有些路段,可能很长很长的时间碰不到一户人家、一辆车或一个骑行的人。正当自己以为一切变得寂静时,他们又蜂拥而至。不停地从身后赶超过来,彼此叫唤一声,然后目送他们远去。
我坚守着自己独有的节奏。
十个小时的骑行让我的体力已明显下降,更何况我还摔跤附带着腿伤。每路过一段上坡路就要将车子停靠在路边,蹲在山坡上休息一阵。
有时会听几首歌;有时会专注于看一看过往的车辆;有时会帮助从山间劳作而归的农民们将板车推过山坡;有时会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张白色的纸片,随性记录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文字。
只有在这时,我才表现得像一个时刻在做着心灵记录的旅行家或写作者。
每当我拿着一堆白色纸片蹲在路边写作时,总有一些过路者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我并不在意这一切。然后将满满记痕的一叠硬纸片像书一样装订起来存放。我热爱这种比印刷品更原始、更具有独一性和私有性的文本。
不光在公路上,在火车上我也喜欢如此记录。长长的旅途中,一个人趴在卧铺上,忘掉时间的追赶,独自清净。
行走是属于每个人自有的方式,用私有的方式探索自己热爱的光明。
我甚至偶尔还会将相机架在远远的山坡上,给自己来几张自拍。有些路过的群众误以为我在做着某种试验或道路勘测。其实只是想将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独一无二的时刻。
又路过一个小镇,它有着能让我记住一辈子并充满虔诚向往的名字——太阳镇。
太阳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是一个非常圆满的寓意。早上从东方升起,日落西方,暗合着每个生命体一生的轨迹。
曾无数次幻想将来要逃离地球,去一个叫太阳的地方定居。
这种在现实物景中的涅盘能让人短暂地处于一个静止并超脱的状态。一直追逐着太阳,原来地球上还真隐藏着一个太阳镇。它坐落在浙西天目山脚下,因距此南30公里处的浪山上有一种在太阳光照射下能放出亮光的石头,人们称之为“太阳石”,镇名因此石而得。
幻想终究只存在于想象中。
如同我到达的此刻,太阳镇并没有太阳,乌云遮蔽着一切。马路上尘土飞扬,长长的货车带过浓烈的噪音,穷苦的农民正在田间辛苦地开着收割机。而我的耳机里也正好迎合此景,播放着PinkFloyd那张着名唱片《月之阴缺面》。
这个太阳镇,真的是我向往并幻想的吗?也许,唯一的美感来自于距离。所以我放弃了在太阳镇居住一晚的冲动,不想再去打探和了解。就让我对太阳镇这种朦胧而未知的美好幻想停留在距离上吧。
或许,太阳镇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小镇,只是它没有我想要的光芒。我们不能以自我主观去先入为主地否定或轻视掉任何事物。对任何物体失望,是源于我们心理的不完美。
那颗要出行的种子再次发芽
生由死而来。麦子为了萌芽,它的种子必须要死了才行。
——甘地
一切境遇自然地发生
“花谢的时候已没有力量,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样,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强,抬眼望去那大雁飞过,忙碌的它们要飞向南方,我看着他们总有自己方向,明天的我他又是在何方。”耳机里已从PinkFloyd放到了西北民谣,那首来自布衣乐队的《秋天》。我一边用力蹬踏,一边跟着费劲地哼唱。
全身酸痛,双脚触在地上似乎已失去知觉,屁股也早已磨破了几层皮。过往经验告诉我,只要在路上坚持着不停,它就不会太过疼痛。一旦松懈下来,心垮掉了,然后身体上的疼痛会更加牵引住我的注意力。
在某个时刻,我甚至想扔掉所有东西,包括背包和相机。是啊,我们总在远行时带过多的东西,其实负重都是自找的。
在不同的挡位变换和拼尽全力地蹬踏中,爬完一段长长的上坡路段,气喘吁吁地躺在最顶端一块石头上休息,等待着接下来的下坡享受。可是这一躺下,尽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又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杂乱冗长的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沼泽湿地上怎么也站不稳,腿陷进了泥里,越动就越陷越深,旁边一个留着脏辫儿的年轻女孩在沼泽里洗手。她看了我很久,想扶我又有些羞涩,最终转身离去,孤独地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挣扎……醒来,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白色纸片,在上面随性记录一些句子。记录,是我沿路一直没有停止过的事。
收拾好纸片和笔物,远远地看到后面来了一整个骑行队。他们路过我身边时,其中一个领骑者冲我大声喊道:“最艰难的上坡路都走完了,你还在这休息?前面都是下坡了。”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们已飞奔在下坡路段。
或许,按叔本华哲学论,我一定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总是将最艰苦的时光度完,将苦的东西先征服掉,轮到享受轻松愉悦时,却迟迟不肯或有些舍不得去碰。一直想将即将到来的那段美好留到下一次。
可有些东西就在这个过程中流逝掉了。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让一切境遇自然地发生。我们不去改变它的规律性,也不抵触它。
不懂得享受当下,或许就永远再也没有当下。如同小时候,老家附近的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樱桃树,每年它都会结满厚厚的一树樱桃,颗粒又大又红。待到成熟的季节,父母们都舍不得吃,总是站在远处看一看,然后想着留给我们放假回家再去摘了吃。可是,就在我们放假前一天,突然一夜大风夹杂着雷电雨袭来,所有的樱桃一夜之间全掉落在泥土上,就连那棵高大健颀的樱桃树也被齐腰截断。
面对此境,父母们追悔莫及,无数次地感叹:“早知道这样,提前给你们摘下来存着就好了……”可是,我们的人生中,有多少早知道?
你问过自己吗
此后每次继续上路,我还是继承着我的悲观主义,习惯于将起点放在一段上坡的终点。这样,每次起程都能感受片刻的美好惬意和希望。
经过一个又一个安详的村庄,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到达了昌化镇。此时却没有任何征兆地来了一场大雨。
如果不想再继续前行,这里和青山湖一样,是另一个在我心里预设好的终点。因为它是浙西很重要的一个交通枢纽和旅游聚散地,杭徽公路横贯东西,从此地返杭相对比较方便。
我被这阵大雨淋醒了,准备在昌化镇结束整个行程。
一想到返程,又有些沮丧,心想辛辛苦苦地沿着山脉奔波了一天的路程,从高速坐汽车一下子就被超越。
我在雨中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骑去,试图找个旅馆停留下来。穿过整个昌化街道,也没有发现一家适合的旅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骑行,身体早已坚持不住。
可是当我想着结束时,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身体上的痛感也随即消失。或许,当筋疲力尽地期待着结束一件事时,情绪点会陡然冲到一个新高。
莫名中又点燃了新的期望。
于是我不想再多犹豫,先随便找家餐馆吃饱肚子再说。坐进一家小餐馆,自行车和背包依然随意地扔在大门外,顾不了那么多。
旁边桌子上坐着三个从徽杭古道徒步回来的女孩,晒得黑黑的。在这种场合,看彼此的装扮就能轻易分辨出来。
她们主动和我闲聊了几句,亲切地问候了一些路途中的情况。
缓和了下,我让餐馆老板给我炒了两个刻意加辣的重口菜吃了起来,以补充能量和白天随汗液流失的盐分。
还没吃完时,三个徒步女孩就走了。我一边吃一边向老板打听周边旅馆和返回杭州的车次情况。老板是个重庆人,他并不熟识这一切。他随口问了句:“你们这样骑行有什么意义吗?”
念头是随时萌芽的种子
餐馆老板的话激起了我对这次骑行的重新思考。
美国着名谈话类主持人奥普拉说:“我们所做的每个错误决定,都是因为没有倾听内心的声音。如果心里感觉不对,就不要做。”
那我,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虽然身体上一直在拒绝前进,但才出来坚持一天就放弃,心里多少还有一些不甘。也许,我需要更多地去面对自己。
正当我在心里纠结时,餐馆冲进来一个年轻人。我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个骑行者,他同样也认出了我。由于我们特殊的骑行装扮,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识。而且人都有一个惯性意识,当我们在做着某项事情时,总会无意中去寻找我们的同类,并表现出多于常人的一份亲近。这也是沿途总会遇到热情的骑友要捡走我的原因。
他和我一样,将自行车和行李随意扔在餐馆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来找饭吃。在那同一家餐馆,我们点了一样的菜,喝了一样的东西。
谁也没有主动先开口说话。
直到他吃完买单时对老板说:“把旁边这桌一起买了。”并顺手指了指我桌上。我立马阻止,于是就在这份客气之间,打开了彼此的话匣。
他叫阿lee,来自上海。我也不知道他真实名字叫什么。这次脱下西装出来骑行,是带着全单位人的梦想,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任重道远的使命感。因此他每到一站都做很详细的攻略记录,以带回去给那些整日宅在办公室里的人看。
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和我一样喜欢随时做记录的人。
骑到昌化时已经是他行程的第二天。第一天他从上海骑到杭州,第二天从杭州出发骑到了昌化。并且他设计了环形路线:上海-杭州-临安-黄山-宏村-千岛湖-杭州-上海。
在骑行路上我们的心理总是会随着现实情况的发生而反复变化。他也因为遇见下雨,也因为一整天的独自骑行身心疲惫,走到昌化时有了放弃的念头。
源于几乎相同的遭遇,我们在此遇见。
也许是工作性质或职业特征所致,他说话总显得彬彬有礼,亲切地称我为兄弟。他并没有过多地打探我现实中的一切,这是路途中相遇的一种纯粹,也更多了一份自在。因为我们不用背负过多的现实层面,彼此之间仅仅是一个驴友。
我喜欢这种纯粹,也喜欢将自己隐于陌生群体之间的感觉。如果不是他主动说,我也并不会去关心他的身份、工作和现实一面。
我们要走的路,有着太多的不确定。
“心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各种念头。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心与事物碰撞产生第一个念头,之后是念头产生念头。”不太记得是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此刻却有了真实的感受。“他人的一句劝诫、自己的一个闪念,都时刻在改变着我们心里的走向。”
路遇新的伙伴,让彼此心理上又多了一丝动力。那个要出走的心念,像一颗要生长的种子,又插在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