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概是晚上七点半左右,李鱼吃完饭,准备捞最后一次夜鱼。
船摇摇晃晃准备过桥,李鱼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桥栏杆上坐着个人!
他怕自己看错了,赶忙把他爹也喊了出来,问,这人是不是要跳啊?
李鱼他爹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说,儿子,这事儿咱可不管啊!
正说着,人从天而落,掉进水里了。
李鱼光着脚板,就往前冲。
李鱼他爹哎呀一声,伸手要攥他胳膊,可惜没攥住,李鱼还是进了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鱼抱着个女人,扔到了船上。
他已经冻得浑身哆嗦,嘴唇都发紫了。
女人呜呜地哭,嘴里叫着,孩子。
李鱼听了,咬着牙根,喊了一嗓子,我操你姥姥!
翻身又进了水里。
这一次,不像是李鱼上高中时披荆斩棘破风开浪,也不像是下水捞鱼悠然自得,更不像是夜晚潜水行侠仗义,李鱼的身子被浪裹着,只一下,就翻过堤。
再也没有露头。
李鱼的事儿,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报道。
给了个豆腐块,大概是说下水捞人不幸死亡,但大多数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孩子身上,说孩子没救起来,真是可惜。
就连那带孩子一块儿跳水的女二百五,也就说声谢谢,再没出现过。
我听说这事儿,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急匆匆回去,找到了李鱼的爹。
在他们家,也就是那条船上,他爹一边抽烟,一边指着李鱼的牌位给我看。
那牌位立在船上,随着波浪一晃一晃。
“那小子!我没抓住,身上滑溜得很。浪一打,就跃过去了。”李鱼他爹流着眼泪说,“跟他妈鱼一样!”
老板用手指轻轻抓起鱼食,丢入缸里。
黑鲤浮出水面,咬住,转瞬沉入水底。
我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问道:李鱼这人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我自己倒是恼了,写故事讲故事的人最怕听到这句,即兴创作还好,若是有人物原型的,此话一出,反倒是亵渎了。
老板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平淡地问我,怎么看李鱼这人。
我想了想,回答道:“俗世奇人,游泳奇,性子也奇。但他是个好人,这个世道上,敢做好人的,都是侠客。”
老板笑了,说,你懂我。
正说着,前柜上方的电视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屏幕画面人物动嘴动手,却再无声响传出,兴许又是哪里坏了。
老板皱着眉,拍拍电视。
我说,没事,这大概是个哑巴剑客,喉咙被仇敌所伤,又或者为自己所残。
老板扭头看我。
我说,你讲了个好人的故事,那我就讲个恶人吧。
(二)蛤蟆
第一次听到田蛤蟆这个名字,是从长辈口中。
我父亲那一圈的朋友,偶然聊起一桩90年代末的“黑事”,做这事的人,就是田蛤蟆。以实话论,我父亲记者出身,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田蛤蟆就是其中一个。
还是下九流。
90年代,气功骗子假药,这是市场坑蒙拐骗的主体。尤其是假药,有的忽悠着竟然就成了正规品牌,甚至敢光明正大在电台做起广告来了。我父亲所在的单位,也接过这样的广告单子。客户是一家做药磁鞋的,老板东北人,见谁都叫哥,称呼自己总是弟,碰面就握手拥抱,恨不得学老外在脸上“叭叭”亲两口。
当时药磁鞋老板找到我父亲,说是想做广告,可谈了谈,我爸觉得风险太大,婉拒了。
因为做这类药疗性质的产品,老板往往要请托儿演戏。就和现在咱们在电视上瞧见的一样,一个假教授忽悠着说产品好,然后观众席上冲出几个老年人,嚷嚷着这玩意儿神呐,我腰酸背痛腿抽筋儿这么多年,嘿,一用,好了!
电台没有大屏幕,是用广播渠道,但也可以如法炮制。
猫腻有二。
先找来一嗓音浑厚的中老年男人,自称老中医,某某大学中医院学医多少年,然后再说今儿广播免费坐诊,听众可以打来电话询问病情。
这听众电话是捣鬼的第二处,十个电话,至少有七个是串通好的,前五个串好词儿,说如何如何病症,医生也侃侃而谈,有名医风范,紧接着来俩电话,哭天抢地说要感谢医生,就是您这东西治好了我啊!最后三个电话,普通听众听见,嘿,还挺有用,打一下咨询电话,于是就上钩了。
说白了,就是骗!
我爸不愿意接,可耐不住其他人眼红。
因为这药磁鞋的老板广告费给得高。
那几年,还是五块钱掰成两份儿花的时候,一下子投二十万,做满六个月!
这边流水,那厢开花,台里其他人就把这茬儿应承下来了。
可接广告的人想不到,这老板能骗病人,难道就不敢骗你这电台吗?老板先是交了三万,说是定金,你做六个月,我再交其他。于是电台开始找素材,按照他们的要求搭演员,最后播出广告。
广告播了,时间到了,钱不交了。
去找老板,老板闭门不见,当初做广告前叫你大哥,现在二话不说,滚犊子吧!
患者也找到电台,这听你宣传买的药磁鞋,可是没用啊!
当初接广告的负责人好说歹说,终于在店里见了老板一面。
“那你告我去,反正你们是跟我合伙一起骗,你去!告我呀,连你一起逮!”
给这台里的编辑气的!
可还真没辙,要找了雷子,这事儿捅炸,估计自己饭碗也得丢。于是他四处求人,也求到了我爸这里。
我爸一听,就说,恶人还要恶人磨,我给你介绍一人,你去找他吧。
星期六的大中午,药磁鞋门店的敞口,来了位大汉。
黑衣黑裤,黑面黑须。
气定神闲站下,用手解开上衣扣子,手指从小腹开始上抬,直到大拇指一侧贴着胸口,单伸出一食指,这是北京老爷们儿典型的骂人方式,像是用手指从胸口往外掏词儿似的。我琢磨应该和声乐里的胸腔共鸣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来的人正是田蛤蟆。
他身高七尺,相貌平平,但上体巨大,圆眼宽嘴粗喉,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儿。就和荷花池子里蹦跶的蛤蟆一模一样。这田蛤蟆只要一开腔儿,那就是污言秽语,说来就来。有时候他张嘴骂人,你都忍不住叫好,因为他能给你骂出花儿来。能用评书腔骂姑奶奶,能用大鼓书唱八辈儿祖宗。
田蛤蟆站在这药磁鞋店门口,一张嘴,这可就不得了。
和天桥杂耍差不多,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药磁鞋店的员工一看,这还了得?仗着人多势众,就准备出来揪人,打的你丫闭嘴不就得了?
嘿,没曾想,刚冲出去,田蛤蟆跑了,双腿一蹦跶,眨眼就没影儿。
等员工回了店里,田蛤蟆不知道从哪儿溜出来了!
深吸一口,又骂开了。
再后来,店里干脆派了俩人站在门口,只要田蛤蟆出现,就拿下揍人。
这田蛤蟆干脆就站到街对面去了,反正嗓门儿大,遥遥一指:“诸位,那家店呐!你们听我说……”
得嘞,一连七天,生意全完了。
老板服软,主动找到台里,说我再给您七万,凑个整数,这事儿咱俩各退一步,拉倒得了。
此间事了,田蛤蟆独得五千。
生财之道,全在嘴上。
听人提起过田蛤蟆原来的经历,这人从小嗓门就大,按照单田芳老爷子讲评书的习惯,咱们得选用几段典型事例,表一表他这大嗓门的厉害。
首先是他出生的时候,田蛤蟆这人是棉纺厂的子弟,当时东院是医院,北院是住户。田蛤蟆的妈妈就在厂医院生的他,据说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张嘴哭出声,满楼的人都能听见。
甚至与他还在北院家里等消息的爷爷,当时也浑身打一激灵。
“生了!是一小子!”
嘿,我听他们讲这段的时候,心里憋不住笑,北院家属区距离医院的直线距离有五公里,这田蛤蟆肺活量得有多大才能把他爷爷都给惊着。
但总之,是了解了他这嗓门,从小就大!
据同时代的人反映,其实田蛤蟆从小挺苦恼他自己这大嗓门的,就拿上课来说,其他孩子交头接耳没问题,反正压低声音,确实老师也不怎么管。
可他不一样啊!
“有吃的么?”
一声问出来,比老师讲课的声音还大。
考试做题,不会了想偷偷问问,努力憋着嗓子。
“第三题选什么?”
全考场人扭头去瞧。
他憋嗓子的声,已经相当于其他人铆足了劲儿嚎一气儿了。
学校有声乐老师听说了他的事儿,找来让唱唱歌,说是培养个男中音男高音什么的。
没曾想,听完以后,老师捂着耳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这孩子嗓门儿确实大,说话跟自带扩音器一样,可要培养音乐家,还是算了,音质不行,劈叉了。
许是声音太大,掩盖了声音特质,和大智若愚一个道理。
这话听着,也不知是贬还是夸。
最后,老师还加了一句,这孩子一说话,就是满池子蛤蟆都比不过他。
说者无心,听者却都记住了。
一个诨号,田蛤蟆,从小就加在了他身上。
对于有特点的人来说,他的特质或许会吸引人们,比如激情,天分,努力,勇敢等等,可要是这份特质只是怪异的表现,那么人们只会远离,带着看怪物的心情去瞧,比如嗓门儿大。
田蛤蟆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带着喜剧色彩的悲剧人物。
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因为他嗓门儿大。
从小被叫那样的外号,要搁我身上,我也难受。
没有朋友,自然孤僻,容易自暴自弃。
胡天胡地,不想上学,不是不想学,是因为不想被嘲笑。
田蛤蟆应该也努力过,他当过公交的报站员,做过电影院的报幕,甚至哭丧,他努力把自己的特长从坏处变成好处,他努力找和声音有关的工作。可是事实并不如意,因为哪怕是下乡给人家哭丧,也得声情并茂,不光是图嗓门儿大。
到最后,可能人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操场集合,一群学生乌泱乌泱的时候,让他喊上一句:肃静!
没了。
田蛤蟆的剩余价值就这么多,人们所能想到的唯一正面影响就是这个。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直到田蛤蟆有一次在餐馆吃饭,和人吵起来,嚷得全饭店人都跑了。
饭店经理捂着耳朵塞给他五百块钱,说您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求您别说了。
上帝为他关了门,却又开了一扇窗。
这比喻当然不恰当,可对于田蛤蟆来说,如同当头棒喝。
大家都不爱听我说话,那就掏钱让我闭嘴吧。
从此以后,田蛤蟆的道儿彻底走歪。
去打麻将的茶馆坐坐,站人背后猛喊一声:胡了!
吓得那位差点儿心脏病发作。
偷偷蹲牌窝门口,喊一嗓子,警察来了!
腾地整个屋子都炸了,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二楼哗啦啦声音响,有人直接从窗户跳下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腿都断了,还闷着头跑。
茶室老板苦着脸塞红包,爷,求您别喊。
整个街道,一连数家,跟收保护费似的。
某某饭店和邻居餐馆有矛盾,雇田蛤蟆骂上一通。
对面也学会了,高价再请田蛤蟆骂回去!
最后两边达成协议,绝不率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田蛤蟆。
但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田蛤蟆开始进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状态,就像他给电台做业务,去店面前骂人一样,是个丑角儿。大家一想起田蛤蟆,就会说,嗨,那就是个靠骂人吃饭的,混蛋,地痞,流氓……这评价一直持续到田蛤蟆再也不能说话为止。
大概是2000年初,田蛤蟆接了一个在丰台骂街的活儿,委托这活儿的是一小区的业主,因为邻居老是大半夜开音箱,音量调最大,他屡屡上门投诉,邻居也不改变。后来听说了田蛤蟆得事儿,不得已花了一千大洋,祭出这尚方宝剑来,斩妖除魔。
对面也是个浑不吝的主儿,你要骂是么,行,爷等着。
田蛤蟆从早上九点开始骂起,邻居从开骂那一刻,开始打开音箱。
俩人战了一天,一直到晚上九点,整个小区的人都受不了了,“咣咣咣”砸门,逼着对面邻居关了音箱,又让田蛤蟆立马闭嘴,这才算了事儿。
这经历,田蛤蟆也少碰到,算是业内劲敌。
熬到大晚上的,他赶紧骑着电驴子回家。丰台在城南,严格来说部分地区已经接近我国郊区现状,那是2000年,不少地盘儿还没开发,常有刑事案件发生。都是荒地和野林,过了七点以后再走这条道,心里不自觉就得加快几分。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有预感还是怎么的,田蛤蟆觉得自己嗓子一个劲儿发紧。
等行至朱家坟一带,风声呜咽,还似有人声。
田蛤蟆停下电驴子,侧耳倾听,是真有人在说话,一女人在喊,哭叫。
他皱着眉,四下望去,终于发现东侧地里黑影晃动。他按了两下电驴子喇叭,调转车头灯,一瞧,仨大老爷们儿正抱着个姑娘。
田蛤蟆暴喝一声: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