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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大势已去,胡雪岩革职散家(2)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有,有!”阿利一迭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贫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最好的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是不能不提醒他了。“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她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

“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用这种“文诌诌”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利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入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大概是路上辛苦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定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上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稍微等一等。”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词色。“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是!”

“阿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银子。”

阿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账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害人的阴谋诡计在内?

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觊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胡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昵称Billy,那些喜欢“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要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彩的骂,亦无须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春将刚才的那番情形,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成三千,交到古应春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阜康”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脸色,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跨上一辆刚从日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的硬橡皮轮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路。拉到半路,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春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冤家路狭,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迎上来了。“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古应春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春问,“你太太呢?”“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古应春心想,在他店里谈这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这就是阿彩了。古应春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是你太太?”“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挺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真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平常人家还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显然的,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怀,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便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给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见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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