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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胡雪岩义兄接任海运局一把手,为军火押运开门路(3)

胡雪岩说了话:“阿珠,你替我们泡的茶呢?”“啊呀!我倒忘记了。”阿珠站起身来,“只怕已经凉了。”“就是凉茶好!你拿来吧!”于是阿珠去取了茶来,倒一杯给胡雪岩,再倒一杯给她父亲,还有腼腼腆腆坐在一旁,蛮像个新郎官的陈世龙。她迟疑了一会,终于替他倒了一杯,只是不曾亲自捧给他,也没有开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来取。

“你自己看看!中意不中意?”胡雪岩把拜匣打了开来。望着那一片珠光宝气,阿珠反倒愣住了。这是我的东西?她这样在心里自问,仿佛有些不大能相信它是真的。“财不露白!”久历江湖的老张,还真有些害怕,“好好收起来,到家再看。”

这一说,阿珠不能不听,但不免怏怏,盖好拜盒,低着头轻轻说了句:“胡先生,谢谢你!”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笑嘻嘻地说,“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

“世龙!”老张也有些激动,口齿亦变得伶俐了,“胡先生待你们这样子好,你总要切记在心里,报答胡先生。”

陈世龙深深点头,正在想找一句能够表达自己感激的话来说明,胡雪岩先开了口。

“老张,你这话不完全对,谈不到什么报答!我请你们帮我的忙,自然当你们一家人看,祸福同当,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好处。好了,”他向老张使个眼色,“我们上床吧,让阿珠和世龙替我们把东西理一理齐,明天上午好分手。”

这是有意让他们能够单独相处,说几句知心话。陈世龙掌灯把他们送回铺位,走回来先把船窗关上,然后取了一面镜子放在桌上,温柔地说道:“这些首饰,你倒戴起来看看!”

这是极可人意的话,阿珠听他的话,打开拜匣,首先把那副翡翠秋叶的耳环戴上,然后双腕套上金镯,又取了个红宝石戒指戴。只有珠花没有办法上头,因为那是戴在发髻上的,而她一直是梳的辫子。坐在对面的陈世龙,含笑凝视,显得异常得意。阿珠原来就不大有小家碧玉的味道,这一戴上首饰,越觉她那张鹅蛋脸雍容华贵,绝不像摇船人家的女儿。

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阿珠,突然收敛了笑容,慢慢摘下首饰,一件件放好。陈世龙倒有些奇怪了,不懂她这意兴阑珊的表情,从何而来。

“你——”他很吃力地说,“好像有点不大高兴。”“不是不高兴,有些可惜。”“什么可惜?”陈世龙急急说道,“难道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戴这些东西?”

“不是这话!‘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

这句话让陈世龙震动了!心里千周百折,一遍遍在想,要如何争气,才对得起她?这样愣了半天,终于逼出几句答复:“你有志气,我也有志气!不过,你如果不肯跟着我吃几年苦,将来想替你办这样子的首饰,是做不到的事。”

“你当我吃不来苦?”阿珠答一声,“你看着好了!”“我相信,我相信。”陈世龙笑道,“说实在的,我哪里肯让你吃苦?照现在的样子,生意十分顺手,日子会过得很舒服。这都是胡先生的提拔!”

“为人总不好忘本。”阿珠终于说了一句心里的话,“我们总要先把他的生意,处处顾到,才对得起人家。”

夜深人静,即令是他们低声交谈,睡在铺上的胡雪岩,依然隐约可闻,他觉得这件事做得极好,不但欣慰,而且得意,于是心无挂碍,怡然入梦。

鹤龄接任

一到杭州,胡雪岩回家坐得一坐,立刻便到阜康,陈世龙已押了行李先在那里等候。行李虽多,尽是些送人的礼物,由刘庆生帮着料理,一份份分配停当,派了一个“出店”陪着陈世龙一家家去分送。胡雪岩则趁此刻工夫,听取刘庆生的报告。

“胡先生,请你先看账。”刘庆生捧着一叠账簿,很郑重地说。“不忙,不忙!你先跟我说说大概情形。”“请你看了账再说。”

听他如此坚持,料知账簿中就可以看出生意好坏,于是他点点头先看存款。一看不由得诧异了,存户中颇多“张得标”、“李德胜”、“王占魁”、“赵虎臣”之类的名字,存银自几百到上万不等,而名下什九注着这么四个小字:“长期无息”。

“唷,唷!”胡雪岩大为惊异,“阜康真的要发财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户头?”

“胡先生!”刘庆生矜持着说,“你再看这一笔账。”他翻到的一笔账是支出,上面写着:“八月二十五日付罗尚德名下本银一万一千两。息免。”“喔,原来罗尚德的那笔款子,提回去了?”“不是!”刘庆生说,“罗尚德阵亡了,银子等于是我送还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刘庆生细谈这件事的经过,是八月二十五那天,有两个军官到阜康来问,说是听闻罗尚德曾有一笔款子存在阜康,可有其事?又说罗尚德已经阵亡,但他在四川还有亲属,如果有这笔款子,要提出来寄回去。罗尚德的存折在刘庆生手里,倘或否认其事,别无人证。但他不肯这样做,一口承认,同时立即取出存折,验明银数,但他表示,不能凭他们两个人的片面之词就付这笔存款。“那么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罗老爷跟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朋友,要刘二爷跟你们营官一起出面,出条子给阜康。”刘庆生说,“只要罗老爷是真的阵亡,你们各位肯担责任,阜康立刻照付。”于是那两个军官,当天便找了刘二爷来,共同具了领条,刘庆生即捧出一万一千两银子,还要算利息,人家自然不肯再要。这样到了第二天,张得标、李德胜等等,便都上门来了。

胡雪岩听他讲完,异常满意,“庆生,”他说,“阜康的牌子打响了!你做得高明之极。”

“老实说,”刘庆生自己也觉得很安慰,“我是从胡先生你这里学来的窍门。做生意诚实不欺,只要自己一颗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诚实不欺要教主顾晓得,到处去讲,那得要花点心思,我总算灵机一动,把机会抓住了。”

“对!做生意把握机会,是第一等的学问。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庆生,我现在帮手不够,你还是替我多管点事,以后钱庄的生意都归你。”胡雪岩说,“我一切不管,都归你调度。”

“这——”刘庆生兴奋之余,反有恐惧不胜之感,“这副担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紧!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当了去做,就冒点风险也不要紧。不冒风险的生意,人人会做,如何能够出头?只要值得,你尽管放手去做。”

“这话就很难说了,怎么叫值得,怎么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为利就为名。做生意也是一样,冒险值得不值得,就看你两样当中能不能占一样。”胡雪岩停了一下指着账簿说,“譬如这笔放款,我知道此人是个米商,借了钱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运到什么地方?运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紧,运到长毛那里,这笔放款就不能做!为啥呢,万一这笔账放倒了,外面说起来是:哪个要你去帮长毛?倒账活该!这一来名利两失,自然犯不着冒险。”“我懂了!”刘庆生深深点头,“凡事总要有个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对啊!庆生,”胡雪岩拍着他的肩说,“你完全懂了!我们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这个宗旨,万一失手,有话好说。这样子,别人能够原谅你,就还有从头来起的机会,虽败不倒!”

“虽败不倒!”刘庆生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颇有领悟。接着便谈了些业务扩充的计划,胡雪岩因为自己在杭州只有几天耽搁,一拖便无结果,所以或可或否,当时便要作出决定。

正在从长计议时,只听有人一路喊了进来:“二弟,二弟!”听这称呼便知是嵇鹤龄,胡雪岩急忙迎了出去。只见他红光满面,梳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身上穿一件极挺括的紫酱色线春夹袍,外面套一件黑缎“巴图鲁”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着袖子,露出雪白纺绸的袖头,左手盘一对核桃,右手拿着支湘妃竹镶翠的短烟袋,十足一副纨绔公子的打扮,以前的那副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大哥!”胡雪岩笑道,“你年轻了十几岁,差点都认不得了。”“都是瑞云啊!”嵇鹤龄有着掩抑不住的喜色,“打扮了几个孩子,还要打扮我。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这且不去说它。我是奉命来邀客,瑞云叫我来说,晚上为你接风,没有什么菜吃,但一定要到。”

“一定到。只是时候不会太早。”“你是要先去访雪公?”嵇鹤龄说,“那就不必了。我已约了雪公,他到舍间来会你,吃完饭,你们一起走好了。”“那好,省了我多少事。”胡雪岩笑着问道,“瑞姑娘怎么样?”“那是尽在不言中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承情不尽。”“新城的案子,雪公已经写信告诉我了,说得语焉不详,我在上海记挂得很。”胡雪岩问道,“对你总有个安排?”“是的,我正要跟你详细谈。”嵇鹤龄略一踌躇,接着又说,“话太长,一说开头,就无法收场了。这样吧,我还要去办点事,瑞云要我去买几盆菊花,我把轿子留在这里,回头你坐了来。最好早些到,雪公未来之前,我们先可以好好谈一谈。”

看他春风满面,服饰华丽,此时又知道养了“轿班”,可知情况很不坏,胡雪岩先就放心了,点点头答应,尽快赴约。

在阜康把几件紧要的事处置完毕,胡雪岩坐了轿子径到嵇家。嵇鹤龄也刚回来不久,正穿着短衣在指挥花匠陈设菊花,一见他来,便说一声:“你到里面坐,我洗了手就来。”

这时张贵已来肃客,看见胡雪岩异常恭敬,也格外亲热,一面伛偻着身子引路,一面殷殷问讯,直接领到后厅,迎面遇着瑞云。

“二老爷!”因为胡雪岩与嵇鹤龄拜了把子,所以她这样含笑称呼。略一凝视,接着又说,“清瘦了些,想来路上辛苦了!不过精神气色都还是老样子。”

“你像是发福了。”胡雪岩笑着问,“日子过得还称心吧?”“托二老爷的福。”瑞云向里喊道,“荷官,领了弟弟、妹妹来见二叔!”

“噢!”里面娇滴滴地答应一声,只见丹荷领头,带着一群小家伙,摇摇摆摆走了来,一个个都穿得很干净,等丹荷一站定,便也都站住了。

“叫啊!二叔。”瑞云看着丹荷说。于是丹荷先叫,她叫过了再叫弟、妹们叫。胡雪岩一看这情形,对瑞云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用的“擒贼擒王”的手段,不知怎么一来,把最调皮的丹荷笼络得服服帖帖!那一群小家伙便也都安分了。

“老大呢?”他问。“我送他‘附馆’去了。”嵇鹤龄进门接口,两个小的立刻便都扑了过去。

胡雪岩心里着实羡慕嵇鹤龄,自然也深感安慰,拉着丹荷的手问长问短,好半天不放。

“好了好了!”瑞云大声说道,“都跟着二姐到里头去,不要来烦你们二叔!”

遣走了孩子们,瑞云也告个便回到厨下。于是嵇鹤龄跟胡雪岩谈起别后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革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强盗和尚”慧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

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敬礼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简直要吵架了。”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了下来。”

“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雪公说过,补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雪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漕运由河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保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

“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还是他替黄抚台要?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

“那么,雪公怎么说呢?”“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官场中像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他可以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

“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

“其实也不必强求。”嵇鹤龄摇摇头,“官场中的炎凉世态,我真看厌了。像我现在这样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两银子花光了再说。反正世界上决没有饿死人的。”

“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说句大话,像你这样的日子,我也还供给得起,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也不愿意让你闲下来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心满意足的。”

“一点不错。”嵇鹤龄深深点头,“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办团练。”

“那不必!我们在浙江着实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来了,大家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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