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雪越下越大,一片朦胧天色里,那个高大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光影中,他竹青的锦缎长袍似带着微光,照亮了顾昕慈的双眼。
刚才郑大勇和顾昕慈一拉一扯的功夫已经到了红柳巷口,这人突然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穿着锦缎衣裳,显然不是平头百姓。
郑大勇虽然是个地痞,但他并不傻,眼看今日的事要不成,索性松开手转身就跑。那些跟他来闹事的小地痞见小把头跑了,也跟着奔走而去,一时间偌大的巷子只剩顾昕慈和那锦衣公子两人。
顾昕慈被郑大勇这么猛地一松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晃晃悠悠往前踱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一双洁白修长的手伸过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的主人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被突然问候了一声,顾昕慈一个机灵,神智马上清醒过来。
她不着痕迹地挣开对方扶着她的手,站稳后冲他弯腰作揖:“多谢恩公相救。”
对方没有马上应话,只那双修长的手又扶了过来:“公子也不必客气。”
顾昕慈被他虚扶一下,也没再躲开,挺直腰杆抬头直直看向那锦衣公子。
就算现在漫天落雪,也丝毫不能遮掩那锦衣公子一身富贵气派。
只见他眉目俊秀,一双狭长的凤眼正看着顾昕慈,淡色的嘴唇却很薄。
他身上的竹青直身衬得他越发白皙端正,身量虽不太高,但却还是显得玉树临风。说起来,他身量约莫跟小姚大夫相同,就连气质也十分相似,给人感觉都是文质彬彬饱读诗书。
不过撇开两人完全不同的容貌,虽说都像是文弱书生,但看着锦衣公子那利落的下马功夫,也能感觉他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书生气。
果然,等他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更直白爽快:“敢问公子刚才那人可是地痞?下次再有这等事公子只管大声惊呼,万不可怕了这等恶人。”
顾昕慈略微点头,有些局促道:“小可是走街串巷之人,万般不敢担公子一声‘公子’称呼,今日多谢公子相助,小可在此谢过。”
其实看顾昕慈的打扮做派也能知道他并不是读书习字的文人书生,不过那锦衣公子也会做人,就连对这巷口的被救路人态度也很和蔼。
他见顾昕慈似十分害怕,面色比雪还白,想想便说:“公……这位小哥,在下乃红柳巷尤府尤世彦,如若再见那恶人为非作歹,你去府衙报官也好,来尤府找在下也罢,只不要被那恶人欺负了去才好。”
如今谁人不知景梁的知县便是尤大人,而知县府邸也一直在红柳巷最后那间宅子,尤世彦能这般跟他表露身份,想来也约莫知道那些地痞不会善罢甘休。
顾昕慈一愣,倒也没想到这个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是知县家的公子,他想起之前在尤府时大管家说的话,便马上猜出尤世彦是刚来景梁的尤府大公子,太原尤家的长房长孙。
虽说经常来红柳巷,顾昕慈对这些大宅门里的事情知道的也并不多,她之所以知道尤世彦是长房长孙,还是上次她来时正巧听到大管家跟下人念叨大公子要来的事情,顾记多靠这些大户宅院周转营生,但凡听到些许琐碎事情顾昕慈都会认真记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能管上用的。
虽说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可顾昕慈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又给尤世彦行了个礼,这次说话的口气却分外恭敬:“小可十分感谢公子恩情,他日若有机会,定结草衔环,以谢今日大恩。”
她的态度很明显是猜出了尤世彦的身份,却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巴结他,倒是令尤世彦有些微诧。
顾昕慈行了礼,又冲尤世彦笑笑,才转身拉着阿黄离开了碧桃巷。
尤世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倒也有几分骨气。”
雪越落越大,很快就层层叠叠覆盖了碧桃巷的青石板路,刚才行人们踩出的脚印又被抹去,天地间只剩一片素白。
顾昕慈赶着大雪封门前回了青叶村,到家时看到父亲在堂屋里等她,忙上前接过父亲递来的热茶。
她一口气喝干了三碗,才觉得身上有点热乎气。
顾长生在门口帮她抖掉外面那件短袄上的落雪,回头问她:“下午我去看了看窑坊,除了些残次的都卖光了,是该开窑的。”
对于女儿的才能,顾长生一惯都很认同。虽说外面下了雪,但女儿这个时辰归家,就表示瓷器都已卖的七七八八,光景好的时候,都卖掉也不无可能。
顾昕慈换下已经湿透的棉靴,穿着早就在炕上温好棉鞋进了里屋。
她脸上的伤并不太重,当时郑大勇没有准头,她又轻巧偏了偏头,冬日里金乌沉得早,这会儿借着朦胧的天色倒也能遮掩一二。
可也只是遮掩罢了,顾昕慈想着晚上用冷帕子敷一敷,再用些伤药擦了再睡,兴许明天就能大好了。
今日有些冷,章安晴早晨起来便不是很爽利,一整日也没逞强做活,只躺在床上给儿子念书。
她认得的字有限,大多都是为了写画纹样特地学的,但章安晴极为聪慧,只靠顾长生这个半桶水也学成了村里认字最多的妇人,念些诗词歌赋也不成问题。
顾昕慈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弟弟躺在母亲身边,闭眼安静听她念书的样子。
因为天冷,顾长生怕娘俩冷着,炕烧得很热。
这会儿顾弘毅一张小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娘,这半响可好?小毅这是睡了?”顾昕慈笑着走过去,脱下里面穿的这件短袄,换上在家惯常穿的那件才舒服。
她故意把头发打散了些,好让脸颊看上去不难么红肿。
衣服早就在炕上热着,顾昕慈觉得穿在身上暖烘烘,没一会儿她便觉得额头都是汗,整个身子都跟着热起来。
“昕娘,外面可冷?我早让你爹热上了水,你自去冲洗一下可好?”章安晴见旁边小儿子已经睡熟,索性放下书本,细声跟女儿说起话来。
这外面飘着大雪,顾昕慈又顶着雪跑了一天,虽说棉袄穿得厚实,但也到底是单薄的姑娘家,章安晴自落雪就开始担心女儿,这会儿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忙让她去洗个热水澡。
正好早晨时顾长生在井里新打了两缸水上来,足够顾昕慈用了。
他们家条件摆在这里,如果日日沐浴那必是不可能的,顾长生心疼妻子儿女夏天热冬天寒的,自己力气也大,便把两个水缸围在了井边,不仅方便他打水洗涮,也能让一家人都能在大冬天里隔三差五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要知道日头好的时候晒一天,那水是相当热乎舒服的。
顾昕慈也好几日没洗了,刚身上又落了一路的寒潮雪水,被母亲这么一讲,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浴桶里泡着。
“外面倒不冷,只是女儿也确实想洗澡哩,娘亲真是神机妙算。”
章安晴见女儿脸上渐渐泛上些许红晕,还是不放心地伸过手去:“你爹做饭麻利,已经都准备好了,待会儿吃了就泡上,晚上早些休息。”
顾昕慈乖乖把手递给母亲握着,用自己手心的温度让母亲安下心来。
“好,”顾昕慈应着,随即换了话头,“娘,今日我把瓷器都卖完了,挣到好多银钱,又接了官老爷家的大生意,我早说我能让爹娘弟弟过上好日子,等这次开了窑,定能多赚些银钱。”
章安晴见女儿一双漆黑的眼眸闪着欣喜的光芒,也跟着高兴起来:“可不是,我们囡囡最厉害了,村里没一个比得上的。”
顾昕慈被母亲这样一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扭捏道:“柳娘也是好姑娘哩。”
章安晴见女儿难得的小女儿情态更是欢喜,遂说道:“柳娘年节前怀了身子,我听你爹讲三四月份家里才开窑,这些日子你也别到处忙了,得空多去陪陪她,省得她在家没得事情做。”
张氏一两日便跑过来跟章安晴说些话,她家的情况章安晴都知道得七七八八,自然了解她对大媳妇的看重,这头几个月正是要紧时候,肯定是不肯让她干活的。
而张细柳这姑娘章安晴自然也很熟悉,知道她虽然不擅言辞人也害羞,但到底手脚勤快干活麻利,可是个闲不住的好闺女,她想让女儿多出门玩玩,也只能拿这个女儿最喜欢的闺友来讲。
果然,顾昕慈听后认真点了点头:“还是娘亲想得周到,明日我便去看她。”
章安晴笑正想说话,却突然咳嗽起来。她时常这样,顾昕慈虽说担心却也并不手忙脚乱,倒了些温水与她慢慢吃下,才渐渐缓了几分。
一旁睡着顾弘毅到底是小孩子,这午觉睡得沉,竟一直都没醒。
章安晴屋里这一闹动静,顾长生也赶忙从厨房过了来,他腿脚本就慢,又碍着这大雪天不便行走,到屋的时候章安晴已经好了许多,正靠在女儿身边深深浅浅地喘着气。
因咳嗽了好一阵,这会儿章安晴的面色看起来有些红润,但这红润看在顾长生眼中,却叫他越发难过。
他想让妻子平安喜乐,身体健健康康,陪他一起做出美丽的瓷器。
他想与妻子长长久久,牵手走过几十年风雨。生当同衾,死亦同穴,一生一世一对人。
顾长生曾经与妻子画过许多《西厢记》的人物纹,如今想来,这句话到底说了他此生最大的愿景。
唯此一人,他想与之白头偕老,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