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府发生的一切顾家的父女俩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与鼎膳斋谈完了事情,便直接回了青叶村。
一路上倒是谈了些别的事。
顾长生慢慢捏着有些酸痛的腿,低头说道:“昕娘,你实话跟爹爹讲,你喜欢做生意吗?”
他和章安晴一样,都喜欢叫顾昕慈乳名,平素鲜少用大名称呼她。
顾昕慈心中一紧,她张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实话,虽然这些年过得十分辛苦,但顾昕慈却也并不觉得难熬,相反的,她们一家人努力做出美丽的瓷器,然后由她一点一点贩售到县里,她想起来都觉得高兴。
她知道商贾地位并不高,她一个女儿家也并不适合整日走街串巷,但她自己是打心底里喜欢的。
顾昕慈甚至觉得,通过自己努力赚来的每一个铜子,都是她在证明给旁人看,她顾昕慈有能力做到最好。
可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总为她一个女儿家要这样走街串巷而难过苦恼,以她父亲的脾气,如果不是腿实在是不便行走,家里的重担断然不会让女儿挑过去的。
所以当顾长生这么问她的时候,顾昕慈难得犹豫了。
她不是个会讲谎话的人,可也不想说出来让父亲难过。
顾长生见女儿这个样子,心里便有些了然了,他低声道:“囡囡,以前啊,爹总是看不清事情,因为你娘的病和我受的伤,我总是特别偏激,一厢情愿认为这些年你过得很痛苦难过,后来你辛叔说了我几句,我才有些清醒过来,跟你讲我也要治好腿,然后慢慢把家里的担子接过来,让你好好在家休息。”
顾昕慈点点头,安静看着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
顾长生摸了摸女儿的头,又道:“但我今天跟你出来一趟,却也看到了些别的东西。”
“是什么?”顾昕慈也有些好奇父亲今日突然变了主意,忙问道。
顾长生定定看着大女儿,见她漆黑的眼眸正真真瞧着自己,金乌的光映进她眼中,好似最璀璨的星。
他女儿有双最美丽的眼,有世间最好的心,也有最聪明灵活的头脑。
“我看到你谈生意时意气风发,眼睛里的光芒能射到人心里去;我看到你每说一句话都那么自然流畅,仿佛天生就是生意人的命;我看到我一直拒绝看到的许多事情……。”顾长生说完,错开视线向天空望去。
这日是个大晴天,碧蓝的天空上万里无云,正是那云过天青的汝窑之色。
“昕娘,你老实跟爹讲,你喜不喜欢你现在做的事情?”顾长生顿了许久,终于又问了一遍这句话。
顾昕慈也随着他看向天际,她眼中的天更蓝更高,仿佛无穷无尽,仿佛最浅的青翠。
“爹,我喜欢。”她听到自己这样轻声回答。
她有时会产生奇怪的念头,比如很多女子终其一生都困在闺阁之内,生活里除了高堂便是丈夫孩子,整日围绕着灶台和卧室打转,再没旁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年幼,一个人在县里讨生活并不容易,她吃过许多苦,受过很多累,虽说打心底里为了家人在努力,可她渐渐长大之后,也慢慢明白自己心里的那份憧憬。
她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
顶着顾弘远的名头,作为家里窑坊的下一代当家,她可以把家里用心做出的美丽器物贩卖出去,她喜欢仔细描绘自家的瓷器,也喜欢跟那些人讨价还价争取每一分银钱,在这些岁月里,她似乎找到了自己应该过的人生,这是旁的女子做没有的。
为何女人就要三从四德?为何女人就必须相夫教子?在她岁数渐渐大了之后,在她明白没有人愿意娶她之时,顾昕慈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为家里拼搏赚钱这一件事上。
靠别人有钱是不顶用的,自己过得富足,才是真的富足。
这是在她及笄之后,最先明白到道理。
她真的不怕别人讲她难听的话,说她伤风败俗也好,说她嫁不出去也罢,只要父母弟弟听了心里不难受,她就根本不太在意。
说白了,她还未曾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未治好父亲母亲,也还未让弟弟过上好生活,她没读过几年书,只知道先让自己家过得好才是最实在的。
旁的一切,都是虚言。
顾长生收回视线,回头看向顾昕慈。
女儿的眼睛比刚才还要明亮,那光芒仿若最美好的梦,让人不忍心打碎。
顾长生突然叹了口气,他苦笑道:“囡囡,如果不是爹爹从小把你养大,说不定会以为你是为安慰我才说这话。”
顾昕慈正要摇头,顾长生摆手让她继续听下去:“我方才想了许多,囡囡,我和你娘岁数也不小了,你弟弟也一心向着你,我们都不会再去想那些流言蜚语,只要你过得开心便成了。”
顾昕慈一愣,并不清楚顾长生是什么意思。
“囡囡,爹是说,以后县里的生意,还是你来做主,爹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把瓷器做好,然后让你能开开心心做大当家,将来我们有了钱,也在北泉街上开个店铺,也开张做老板。”顾长生冲着女儿一边笑,一边慢慢说着话。
顾昕慈听完,渐渐红了眼眶。
她何其有幸,生在这样的家里。
这世间又有多少父母,肯让女孩这样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好了傻丫头,要说那些事情,也都是因我和你母亲无能所致,下次再有人敢当你面说不好听的,你只管回来告诉爹,我也让他们试试被人编排的滋味。”顾长生一个大男人,能有这心就已经难得。
顾昕慈刚刚制住的泪又险些流出来,被顾长生好说歹说劝了回去。
两人回了家,把这一天的好消息都告诉了章安晴和顾弘毅,一家人欢欢喜喜用了晚膳,这才就寝休息。
夜里顾长生兴许跟章安晴说了许多话,顾昕慈并不知道,顾弘毅也因睡熟未曾听到。
只是第二日章安晴像是解开什么心结,瞧着比往日又精神了些,顾昕慈看着高兴,画式样的动作更麻利几分。
越快赚到钱,她心里也就能跟踏实些,别说这些阿堵物平添铜臭,等到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铜臭才是最最让人奢求的。
连着两日顾昕慈都埋头画着式样,等到第三日章安晴见她气色好了许多,便说:“囡囡,你答应娘去云家道谢的,怎么还没动静。”
顾昕慈正左右端详自己画的青花锦灰堆纹盘,听了母亲的话忙拍了额头:“哎呀娘,还是你记性好哩,我这几天忙的都忘了。”
章安晴小声咳嗽两声,笑说:“你这丫头最会油嘴滑舌,东西我都让你爹准备好了,有两斤大枣半斤枸杞,你爹说还是太少,昨个让你弟弟从县里带了半斤糯味斋的红糖饼,这东西也算温补,送身子不好的病人最是合适。”
顾昕慈听父亲安排这样妥当,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还是您二老仔细,娘,等我们这单子做下来,我也给你打两斤红糖饼吃,吃到您不爱吃了再说。”
章安晴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从炕柜里找出她刚给顾昕慈做好的那身新衣。
这衣服她做的时候顾昕慈还未生病,结果大病一场人倒是瘦了些,如今里面套件夹袄,穿着是正好的。
顾昕慈有些不好意思,直说:“娘,去道个谢哩,穿什么新衣服。”
章安晴本就想让她在云瑞母亲面前博个好彩头,听了只叹口气说:“本来准备给你开春穿,结果你这一病倒是瘦了,娘不想让你穿旧衣出去,我闺女这么漂亮……。”
“好了娘,我穿就是了。”顾昕慈最怕她娘这样含泪看着自己,这个样子的母亲说什么她都会二话不说应下。
章安晴似乎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先给她套上一件去岁的浅粉色夹袄配夹棉长裙,然后再给她穿好那件浅碧色袄裙,因着她这段日子精神头足些,上衣短袄的袖缘她也绣了下裳马面裙一样的迎春花纹,花纹用的粉嫩绣线,别致精巧星星点点,足见她下的功夫。
顾昕慈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往章安晴跟前一站,引得章安晴又要飘出泪来。
亭亭玉立的少女驻足而笑,身上粉绿的颜色好似春花,灿烂出一身的美好与芬芳,她一头长发松松挽着堕马髻,只在耳畔别了一朵小小的粉色绒花。
那真是美丽极了,章安晴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词汇来描绘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心里的喜欢要满溢出来。
“我的囡囡,我的宝贝。”章安晴伸手帮女儿理了理碎发,低声不由呢喃。
“娘,好看吗?”顾昕慈鲜少穿这样鲜亮的衣裳,这一身穿起来她自己都觉得舒坦极了,拎着裙摆悠悠转了一圈,还回过头来问母亲好看与否。
章安晴笑着点头:“我的囡囡,自然是最好看的。”
顾昕慈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取过披风穿上,走到门口才对章安晴道:“娘,我听说云婶娘身体不好,如果云大哥不在家我就陪她一会儿,最迟晚膳时回来。”
章安晴点头:“你且去吧,好生跟人道谢。”
顾昕慈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章安晴看着她浅的身影消失,才回过神来,觉得有什么已经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