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就知道天津的妈祖庙叫做“娘娘庙”,那是海军诗人马金星亲口对我说的。这些年马金星近乎销声匿迹,当年却是可以用“著名”来加定语的,不管世事如何沧桑,诗人以自己的作品定格于历史,他的《军港之夜》《泉水叮响》偶尔还会出现于重大节日的屏幕中……马金星身着海军军官服,却整个一个诗人气质,性情中人。他非常激动地对我说:我童年就是在娘娘庙旁成长的,由于方言的阻隔,来到莆田湄洲岛才知道老娘娘就是妈祖。一副如梦初醒,大彻大悟的神情……当时的情形如在眼前。
有了这些记忆的积淀,我这次赴津门之前,脑子中就在搭沟港口城市天津妈祖庙的图像及其成因。我想:既然有这么广泛的民众基础,天津娘娘庙的缘起应该不是来自官家而是源于民间。当然,不能想象渤海湾畔河边上的一群平头百姓,当时会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然或驾着红帆来到湄洲岛迎奉回他们崇敬的神圣而立庙祭祀,与无数浪、狂风暴雨、激流险礁进行近乎绝望的搏斗后,终于抵达离京都两百里之外的海河边上的某一处荒滩。他们精疲力尽地倒在土地上,身上龙眼树枝染成的红衣裳由于汗水和泪水的浸泡变成了褐红色,脸上的表情如同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描绘的老头儿桑地亚哥。惊魂稍定,他们脸朝西北跪了下来,感谢上苍的恩德,感激命运赐予他们生存的幸福……但是,那深居在大都皇城里的天子是陌生的,大漠深处来的征服者对福建船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他们只好祷告自己熟悉的神灵--那位亲妹妹亲姐姐亲姑姑一样亲切的林默娘(后来才老成了妈祖)。他们搬出船上的所有,就在海河滩上搭起了简陋而神圣的庙宇,顶礼膜拜--为了信仰,更为自己(他们还得返航呵!两千里路云和月,更有深不可测的风云变幻呢)!当地百姓感动于福建船民的虔诚和淳朴,也加入了崇拜者的行列--妈祖由此在天津这块码头扎下了根。
然而,我到了天津,天津民俗博物馆提供给我的权威出版物的记载都是:天津东临渤海,背倚京都,优越的地理位置,使之自金、元以来便成为舟车汇集的水陆交通枢纽、“畿辅门户”。特别是河漕与海漕的发展,更奠定了天津的重要经济地位。金代在此建立了直沽寨。随着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开始海运漕粮,数量连年增加,年运量从数万石猛增到数百万石,于延三年(1316)将直沽寨改为海津镇。从此南北运河与海河交汇的三汊河口一带“舟车攸会,聚落始繁”,日益兴盛。天津天后宫就是在这种漕运大发展的情况下,于元泰定三年(1326)为庇佑漕运建立起的祭祀海神天后的庙宇。或且,这种记载也没有完全排斥天津地区妈祖信仰的民间缘起。因为几乎所有的信仰都走过一段甚至相当漫长的从草野到官廷的路程。
我认真阅读《天津天后宫》,与十五年前我在烟台和蓬莱的所见所闻相比,天津的妈祖“规范”多了。蓬莱阁上的娘娘虽然庙宇显赫,位居正中,但山东人却把她的生日定在正月十五,娘家定在“莆田林家庄”;在烟台天后宫的售票处,我非常谦虚地自我介绍是天后老家莆田来的,而且是典型的“林家姑爷”,但售票员还是非常客气地请我“买票探亲”。
天津的情形截然不同,我在门口对看门的老汉一说,他爽朗地应道:“哪里需要买票?”而且转身一指,“您直接到最后一座两层楼上,蔡馆长就在上面。”
见到蔡馆长,他非常热情地想让我从郊区的旅店挪到市中心来,说是来往方便。我说隔一天就回去了,不再麻烦。当日是世界博物馆日,他的办公室里挤着一群人,因而想改日请我吃饭。第二天我们老乡请我,他只好凑在一起吃了,反正吃的都是饭。我第三天就踏上归途了。
他喊来一个小姑娘,说是让这位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陪“著名作家”到处转转。我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怕女大学生,而是他把“著名作家”叫得那么响!我不知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在三流作家之上加“著名”二字。
女大学生也是个爽快人,未介绍妈祖之前,先介绍自己:天津师范大学历史系刚毕业,父亲是“搞建筑的”,本人叫“田至立”!我笑了,我说:“莆田话”陈“与”田“相近,莆田人叫你,你就是国务委员啦!而且我们还有一点相似,你父亲是搞建筑的,我儿子是搞建筑的。”(两天后我在归途的列车上收到她的手机短信:感谢您的赠书。她的名字是:田至利。)小田陪我逐殿参谒。我惊异地发现:有一点足够印证天津天后宫“世界三大妈祖庙”的地位,那就是从祀神之多。作为“天后”,那地位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可能只有在天津,她的臣僚多达四十七位,逼近共和国机构最庞大时的部长人数,而且著名人士李隆基(即唐玄宗)同志屈居“文化部长”之职,岳飞同志任“国防部长”。
天后宫坐西朝东,时在午后,但那天天气很好,正殿内光线明亮,我用相机拍了一下我们的老乡亲,凝神仰视老祖姑:雍容大方、慈眉善目,目光中保留着一线小家碧玉的秀气,给人一种故乡的亲切感--能够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感受到这一点,应该归功于莆田妈祖研究会的同志们多年来锲而不舍的工作。出了山门,迎面便是戏楼,楼很精致,但只适合演早期的戏曲(如七子戏班这样的)。小田介绍说,每年娘娘生日,都要演戏给娘娘看的。鲤声剧团去天津是稍后的事,我估计只能演京剧或河北梆子什么的,便笑道:“我们的天后娘娘读书很少,听不懂普通话的,估计只能瞧瞧热闹吧!”
山门前的广场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棵高达二十六米的幡杆。小田说,今年的皇会十分壮观,叫做“天津民俗文化节开幕式”,幡杆上高悬着一对促进地方旅游业的对联。其实,这幡杆为什么这么高,不是为了方便现代的才子展示才情的,而是清代那几个皇帝自我感觉良好所致。元明两代皇帝崇尚俭朴,给妈祖题词,两字四字也就够了;到了清乾隆以降,治理国家的本事越来越差,题词却越写越多,旗帜越举越高,旗杆只好越来越长了。这两棵建于清咸丰三年(1853)的幡杆挂的长幡上写有二十四个大字:“敕封护国庇民显神赞顺垂佑瀛天后圣母明著元君宝幡”。(这其中许多字编辑或印刷厂的打字员可能打不出来。这都是如今电视剧里皇上们的集体创作,你们打不出来别骂我,要骂就骂皇帝。)到了夜间,幡上的字看不见了(其实谁也不看),幡杆就改挂红色大串灯笼,虽然灯笼上亦写这些字,但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肯定只是夜幕中飘动闪烁的红灯了。
天津人谓红为“神灯”。围绕幡杆上的红灯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与莆田出版的《天后显圣录》里的显应故事是对榫的:
传说清咸丰三年,有个地位显赫的官吏在海上航行。突然间,飓风骤起,海水澎湃,巨澜惊天,其情景令人心惊肉跳,直到午夜时分,飓风尚未止息。船上的人万念俱灰,全认为这回命已休矣,只有坐以待毙了,谁知,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在茫茫夜海上,空中忽然闪现出一盏红灯,犹如指路的灯塔一般。航船就依靠这盏红灯的引领,慢慢循灯前行,居然顺利地到达目的地--天津。这位官吏认为,这盏红灯的出现,系天后娘娘显灵,于是登岸后立即就安排人在天后宫前树起一杆长长的幡杆,上面张挂起与地煞星一样多的红灯,以此来酬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