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现在起,爱,自由、美将会成为我终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为,爱还是人生第一件伟大的事业,生命中没有爱的自由,也就不会有其他别的自由了;
——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当我的心为一个人燃烧的时候,我便是这天底下最最幸运又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给予了我从未经过的一切,让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杰作;
——爱就是让人成为人,你懂得爱了,你成人的机缘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儿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当一个人凝视自己的恋人时,他的倾诉会格外动人。这些因爱而迸发的诗句,因为炽烈而感人肺腑,因为深邃而启人心智。这些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句,不仅可以澡雪自己,也能净化他人。更重要的是,这些情意绵绵的诗句,不仅像镜子,照出恋人的倩影;也像一种触发剂,给对方带来稍纵即逝的灵感。于是,一朵花催开了另一朵花,一颗星照亮了另一颗星,一首诗唤醒了另一首诗。这就是所谓“互放的光芒”。
在诗集《猛虎集序》中,徐志摩写下这样一段话:“说道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24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还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为一个诗人——那还有什么话说?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这里,徐志摩特别强调,10年前,自己24岁那年,才有了写诗的冲动,因为那年17岁的林徽因让徐志摩吹到了“奇异的风”,看到了“奇异的月色”。一次相遇,一次恋情,让徐志摩认定了人生的方向——成为一个诗人。而林徽因开始文学创作也是出于回应徐志摩的爱,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由于徐志摩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 (富于启迪性的友谊和爱)。
徐志摩是在英国的康桥恋上了林徽因,所以,康桥不仅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也是灵感的源泉。翻开他的诗集,有多篇关于康桥的诗篇:《康桥西野暮色》《康桥再会吧》《再别康桥》,他对康桥的柔情似乎永远也倾诉不完,因为那里沉淀着他最美的梦最美的恋情。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在康桥没有遇见林徽因,他的名篇《再别康桥》就不会流露出令人心醉的柔情蜜意了。
徐志摩曾说:“我的眼是康桥叫我睁开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 我的自我意识是她给我胚胎的。”由此可知,康桥,正是徐志摩的精神之母。
如果说,一般的读者于《再别康桥》中读到了徐志摩对“精神之母”的无限眷恋和难分难舍的话,林徽因在其中却感受到徐志摩对自己的一往深情和苦苦思恋。她知道,“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过是徐志摩的故作潇洒,事实上,他多么希望,那河畔的金柳,能成为记忆中的林徽因,成为他永远的新娘;尽管岁月流逝,两人分道扬镳,而波光中,林徽因的“艳影”,却已经永远在他心头荡漾。
林徽因的《那一晚》正是对《再别康桥》遥相呼应。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虽然那一晚,两人“分定了方向”,但牵手漫步湖畔的“这一晚”却成了记忆中永恒的风景;在诗中,林徽因安慰徐志摩,曾经的美好往事,如蜜一般甜,足够两人终生品尝了;而两人最美好的形象已经沉淀在双方心灵最深最柔软之处。虽然现实生活中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但两人可以在各自的记忆中重逢。记忆的甜蜜即使不能取代但也可以冲淡现实的苦涩。
和林徽因相遇对徐志摩来说是“偶然”,但时光倒流,倘若林徽因和徐志摩再次相逢,对徐志摩爱的呼唤,她的选择恐怕“仍然”还是逃避: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出,尽管徐志摩的玉树临风,诗酒风流让情窦初开的林徽因心旌摇曳,但作为一个传统而温婉的女性,对诗人超凡脱俗而又突如其来的爱,她依旧不能不“怀抱着百般的疑心”;至于徐志摩对自己罕见的“痴情”,林徽因的解释是造化弄人:“这正是春的捉弄人”。春天来了,爱情之花盛开;春天走了,爱情之花凋零,既然如此短暂,林徽因哪里愿意接受!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面对徐志摩狂放不羁的爱,林徽因既渴望也惶惑。
为了打动林徽因,徐志摩显露出自己非凡的才情,又展示了自己的博学,爱,让诗人变得亢奋而充满激情,“不断的在说话”,但林徽因却以自己的沉静如水“冻结”了对方的激情似火,终于做到“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林徽因虽然很欣赏也很喜爱徐志摩,但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接受徐志摩那“浓得化不开”的爱,她说:“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徐志摩遇难后,在给胡适的信里,林徽因“仍然”表露了她的初衷: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虽然徐志摩和发妻张幼仪履行了离婚手续。但林徽因却没有兑现她的承诺。世俗的压力让她选择了循规蹈矩的婚姻。
然而,即便林徽因和梁思成订婚后,徐志摩仍然苦恋着她,而林徽因也和徐志摩保持着联系,因为徐志摩如火般热情她实在难以拒绝、疏远。对此,梁思成也隐隐不快。那时,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在北海快雪堂松坡图书馆读书约会,徐志摩也常去和他俩聊天,梁思成便在门上贴了张纸条:Loves Want to be left alone (情人不愿受干扰)。
本来,徐志摩运用意志慢慢冷却对林徽因的爱,但1924年泰戈尔访华,给了他和林徽因充分接触的机会,他对林徽因的旧情不可救药地复燃了。
泰戈尔来华后,徐志摩和林徽因全程陪同,当时报刊上有这样的记载:
“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一幅三友图。”
当年的5月8日是泰戈尔64岁寿辰,在徐志摩的倡议和安排下,北京文化界为他举办了盛大而热闹的祝寿会。祝寿会的压轴戏就是新月社同仁用英语演出泰戈尔剧作《齐德拉》。徐志摩在剧中扮演爱神,林徽因饰演女主角齐德拉,两人在剧中眉目传情,演得十分投入。由于林徽因本来就是徐志摩的梦中情人,徐志摩又是林徽因欣赏的诗人,观众很难不认为,两人是假戏真做。事实上,徐志摩在演戏时,对林徽因的感情几乎抵达沸点。正因如此,当曲终人散,泰戈尔要回国,林徽因则和梁思成双双赴美留学时,徐志摩因为绝望而显得十分虚弱,瘫倒在车厢里,仿佛连道别的勇气和力量都消失殆尽。此时的他,趴在茶几上,把满腔的懊恼和如烟的愁绪挥洒在纸上: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当然,这封信并未到林徽因手,因为他只想以此表达自己的绝望而不想干扰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恋情。
1931年,林徽因因病在香山休养。当时徐志摩虽和陆小曼结婚但因陆不愿来北京,所以,徐志摩仍孤身一人住在北京。于是,他数次去山中探望林徽因,徐志摩仍抑制不住对林徽因的感情,并把这不足为外人道的感情倾泻在诗中。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这首诗的诗句充满双关。所谓“市谣”,是指围绕徐、林两人的风言风语,徐志摩住在城里,所以“听市谣围抱”,林徽因在香山,就有了“更深的静”。徐志摩很想天天去看望林徽因,但既怕打扰对方生活,又怕引起非议,所以才突发奇想,要“攀附月色”“ 去山中浮动”,这样既可满足自己的心愿,又来无踪去无影,“不惊你安眠”,新奇的想象源自思念心切。而结尾“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则表明了诗人对林徽因的无限体贴。
这首诗写于4月1日,第二天,徐志摩激情洋溢又写出另一首诗《两个月亮》赞美自己心中的月神——林徽因: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云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这里的两个月亮,一个是天上的月亮,另一个显然是林徽因,因为“她也有她醉涡的笑”。(笑靥,是林徽因标志性的美。徐志摩,还有林徽因本人都在诗作里多次提及。
如在诗篇《她是睡着了》的结尾,徐志摩写道:“可爱的梨涡,∕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1928年12月13日,徐志摩重逢阔别已整整四年多的林徽因,后者一如既往的笑靥如花仍然让他一见倾心,他自北平给陆小曼信上有这样的话:“林大小姐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真是念兹在兹,念念不忘。
林徽因本人在《笑》中也曾说“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对林徽因,徐志摩既感到可惜,因为“你望不到我的园林”;又感到可贵,因为“她无边的法力;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在诗的结尾,徐志摩尽情赞美林徽因“完美的明月”“永不残缺”,可见,时间的流逝,身份的改变,丝毫没有改变徐志摩对林徽因的一往深情。
不过,徐志摩奔放的情感并没有冲决理智的大坝,既然林徽因另有所爱,他尊重对方的选择,“把悲伤留给自己”,让恋人去享受幸福。在7月7日那天,他给林徽因写了封感人至深的信,并附上一首同样感人的诗。
“徽因: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只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在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