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像是炸懵了,定着眼睛看菜农。菜农说,那是我捡来的。他来了就给他吧。反正我也没有存心要这个玩艺,菜农脸上显得很平静,他一屁股坐在了柳木扁担上。他又掉头对那个叫花子说,呐,你把我的菜钱给我。叫花子从地上站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他只要了里面的照片,皮夹又还给了扁担上的菜农。
刚才那些摩拳擦掌的人已经散了,那个白臂修腿的少妇也不见了。只看见叫花子在脏兮兮的菜市场一条甬道上走远了。他的破裤子上沾满了地上的污物,嘴里叽咕着好像:我的女人呀,是我的女人之类的话。菜农从扁担上站起来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有人开始买菜,他才迟迟疑疑的拿起那杆碎花小秤。后来这个叫花子很少在这附近出没,谁会注意一个叫花子呢。
人们后来慢慢的了解到了,那是他们在报纸上看见的,上了报纸的叫花子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叫花子。报纸上的压题照片正是叫花子,想不到他原来竟然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压题的照片有两张,形成了今昔对比。过去的他珠光宝气,声色犬马,完全是富豪的派头,而另一张照片上,他目光呆滞,全身褴褛,在街头踯躅。
后来有人在府城路上的一家便民小吃店看见了他,因为报纸的缘故,大家都能一眼认得出来。或许那个小吃店的老板就是出于同情而收留他的吧,他戴着一顶白色小帽,在餐桌间来来回回的穿梭忙碌不停。几天之后,他不辞而别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且说胡澈在跟余德利躲雨讲故事的时候,那边向西搜索的侯力彭小树他们也被雨堵在了一块山石下面,他们像两三个动物那样蜷缩在一起。茅草湿漉漉的,像流水一样在雷闪电鸣中哗动。侯力在依稀之中仿佛看见了无数的虫豸在飞奔,飞奔呀飞奔呀,一阵飞奔过后,恍惚中看见的那两具尸体,变成了白骨横陈在石头上。虫豸们又奔向了另一个方向。彭小树显然是一个话多的姑娘,她的话打破了侯力的思绪。而旁边的徐岣一直锁着眉头,盯着外面的雨。又来了一阵风,他们不约而同的打了一个冷战。
彭小树几乎被他们夹在中间,尽管如此,她的身上已经淋湿了不少。衣领里的肌肤上面滚着水珠,从衣衫外面可以看见她内衣清晰的轮廓。她用手撸着手臂上的水珠说道。
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她们两人鬼鬼祟祟的。
哦?侯力和徐岣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大前天上车前,我就发现这点了,这其中肯定有些什么。她们在报社的走廊那儿说了好半天的话,我走过的时候,她们又不说了。后来拍照的时候,她们并没有站在一起,直到上车找座位,也是各找各的,好像并不认识一样。可是我看见过她们的交谈,她们的样子一点也不象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就是弄不懂,她们为什么要佯装呢。为什么呢?
说到这儿,彭小树思忖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道。
我和她们住在了一个房间,原以为我们会很快熟悉起来的。奇怪的是,刚到的那天她们一整晚几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好像我压根儿就不存在一样。我当时内心里窝着一团火,要知道房间的打扫工作几乎全是我干的,你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吗?
她们在嗑瓜子。我就说了,你们不能动手帮下忙嘛,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住。
她们似乎无动于衷,根本不和我搭腔,依旧嗑她们的瓜子。
后来两天里她们仍然没有和我说什么话,我注意到她们出门时,总是一前一后出门,即使出门后,也保持着距离,一点也没有在屋内的那种亲热。你们没有看见,她们的亲热有点让我恶心,譬如她给她解胸罩,她给她解。如果我正不在那屋的话,她们给对方洗屁股都有可能。
真的。彭小树说,很显然她充满一肚子的怨气。
今天早晨,我醒得早,我到陌生的地方睡不着。一个礼拜才能适应过来,我的适应能力差。我醒来后看见她们已经起来了,她们唧唧呱呱小声的说着什么,我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清楚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窗外有鸟叫,很好听。
然后她们没有声音了,我在床上仄起身子,她们的身子光溜溜的,室内的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总之身上的穿的很少,然后我就看见她们给对方拉拉链。我听见了咕吱咕吱的拉链声。她们大概听见了我这边的动静。便说着这里的厕所太脏呀什么的。
但是我能感觉到抱怨话是说给我听的。
然后她们就出门了,鬼知道她们究竟是去哪里。
彭小树的话分散了侯力的注意力,他的脑海里的那些凌乱的思绪一下子没有了,而徐岣默不作声,他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什么心思,当侯力问及时他又不愿道明。没有说话声,只有雨水的声音,浓重的呼吸的声音,沉默。持续的沉默。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沉默了多久,好在雨终于停了,草地湿意漫漫,彭小树的裙角很快就打湿了。泥沙小碎石钻进了他们的鞋子里,走两步,他们总要弯腰将它们抠出来。
他们通过一片茅草地的时候,看见西北方向的丛林里有一个人影奔了出来。
来人显得惊慌失措,摇摇晃晃,她所经过的树木和荆棘跟着摇晃着,她边奔跑边大声的哭泣着,一直到了他们的身边,仍然没有停止她的哭泣。是彭小树认出来了那边过来的影子,是的,她的确是黄萍。黄萍的头发显得蓬乱不堪,上面还挂着枯枝败叶,裙子上面沾有污泥,甚至她的一个指头开始往下滴血,她都全然不知。可见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她的脸色雪白,惊喘未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在叙述事情的整个过程中,她始终都没有搭理彭小树,即便彭小树向她问了好几个问题。侯力和徐岣无暇顾及到这里面的关联,他们只想黄萍的叙述清晰一点,以便他们尽快的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及时的采取对策。黄萍开始一边抽泣着一边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和张小蛮认识的时间其实不是很长,但是我们很投缘。好的像姐妹一样。从她在车上做了个噩梦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和她联系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我想知道她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这个梦对于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我经常被此困扰,开始的时候,她一直守口如瓶,不肯说,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还是充满了好奇,那种好奇心就像我们对野人感兴趣差不多。今天早上,我没有想到她要揭开这个谜。
我们出门后,一边走一边讲,我们愈走愈远下去了。张小蛮说她梦见了她的父亲,那是她的继父,她的父亲在她八岁半的那年冬天死于一场车祸,她很爱她的父亲,她说道她父亲的时候,眼睛闪着光亮,她父亲的脸几乎被撞碎了。张小蛮说她以后做梦开始的时候还能梦见父亲长的什么样子,跟生前一样,后来就总是看见一个头部血淋淋的人在她的梦中出现,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呼着她的名字,给她带来好吃的,好玩的。还会她附下身来亲她。和以前一样,就是血肉模糊看不见脸。张小蛮说她的父亲是很好看的一个人,最后竟然没有了脸。
后来她的妈妈和一个供销社的售货员好上了,并且很快张小蛮多了一个弟弟。张小蛮弄不懂她的妈妈怎么会和那个人好上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好看,脸上还有麻子。还经常打她。
侯力显得很着急,他大声打断了黄萍的叙述,他说,
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们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黄萍被侯力的突然打断惊醒了似的,她马上变得有点支支吾吾的了,脸上忽的漫上惊恐之色。
她用手指着那边的丛林深处,说,在那儿。
她掉进去了。
她继续说道,张小蛮和我说了很多,我刚才说了嘛。我们很谈的来。她的梦讲完后,她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侯力注意到,黄萍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的眼神瞥了一下旁边的彭小树,而彭小树并没有觉察到对方的眼神,黄萍的眼神里含着一丝鄙夷。
然后我们发现我们迷了路。我们记得好像是往回走,可是就是走不出去,好像进了迷宫一样,就像去年我在植物园里迷了路一样。我们急坏了。张小蛮和我一样紧张,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都发了紫。
我们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后来又下了大雨,我们窝在一颗大石头下面。其实旁边有一个山洞,洞口长满了荒草,还有些野果。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到里面避雨。总之,荒草之后黑洞洞的,看上去很危险的。我们就窝在那儿,团在一起。张小蛮向我打听着乡下的事情,我从小在乡下长大。乡下的事对于张小蛮来说很新鲜。过了很久的功夫,雨停了。到处湿漉漉。
然后我们就努力的往外走,我们喊了半天,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死寂寂的。
如果不是一只野兔子,也许是野兔子,也许不是,反正是一个什么东西,我们也没有看清楚,它一窜。把我们吓坏了。我们便飞跑起来,如果不是它,我们可能还在原地打着转转,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情。我跑起来还是很快的,我初中的时候参加过田径运动会拿过奖的。或许是过于紧张了,但是我听见后面扑通一声。我回头看时,张小蛮不见了。我只看见草丛藤条的影子。
她就这样掉进去了。
黄萍说完,又禁不住哭了起来。
到傍晚的时候,人们一无所获,他们各自从原地返回到了招待所。每一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也没有抱怨什么。张小蛮的突然失踪令他们多少有点紧张之感,因为这其中不排除张小蛮被野人掳走的可能。而对野人的了解,每一个人对此掌握的依据都是来自报道,作为真正的知情人罗列三天来一直没有露面,按照陈词的说法,极有可能是野人再次出没了。余德利自作主张的召集了大家碰了一下头,研究一下对策。
他先汇报了一下自己和胡澈的搜寻,他们的搜寻因为一片湖水的存在,而难度小了许多。事实上确实如此,譬如往西方向去的侯力和彭小树徐岣他们的经历要坎坷的多,因为遍地草丛,可谓披荆斩棘。我们围绕湖几乎走了一遍,因为这是一条唯一的道路,如果她们要往这边走的话,也肯定是这条路。当然,我们一点也没有放松对旁边的警惕,生怕疏忽了哪怕一寸的地方。湖很大,我们绕着走了很久,中途又躲雨。就这样,然后就碰见了你们。余德利说的你们,指的是往西搜索的小分队。他和胡澈看见他们的时候,黄萍正蹲在地上大声的哭着。手指在她的奔跑中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正淌血。侯力给她包的扎。然后他们就跟在黄萍的后面,去寻找那个陷阱。最后陷阱找是找到了,(所谓的陷阱就是一个坑而已,)但是里面根本没有人,里面簌啦啦的有些碎泥和杂草。陈词和另一个人回来的最早,他们回来的时候,老头他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嘴里流下了口水。因为陈词对向北的方向上轻车熟路,很快的回来也在情理之中。他听见侯力问他,那些陷阱的时候,他立即矢口否认了。他的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好像对此确实一无所知的样子。可是谁知道呢?胡澈心里就这么想的,他认为陈词在此生活了这么多年,至少要比他们了解的多。往南去的三个人,他们的行程更加简单了一些,他们谁也不愿先开口,推来推去,最后还是那个方脸的说话了,他说他们几乎沿着他们来的路线走了一遍。他们经过了几座桥梁,丛林,直到走的腿酸为止。然后他们就返回了。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还是有收获的。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们看见了好几个村庄,使我们相信我们这地方(他是指招待所)并不是那么,他想表达与世隔绝的意思。想了半天才道出了一个词汇:人迹罕至。我们几乎走遍了那些个村庄,他们说着难懂的方言,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通过手势了解到了他们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姑娘,一个也没有看见。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他(陈词)正和老头说话呢,就这个情况,然后我们坐在走廊上聊着聊着,你们就回来了。
各自叙述完后,整个空气中一下子忽然又凝固了,有人开始抽烟,有人咳嗽,有人低语,有人数指头。黄萍在旁边低低的哭泣着,声音很小,肩膀在一耸一耸的,过了好大一会儿,彭小树说话了,她的声音几乎吓了大家一跳。
如果那个家伙回来就好办了。
大家都知道她所说的这个家伙就是罗列。可是到现在为止,罗列仍然没有出现,陈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种情况比较少见,我是指他三天不回来,的确比较麻烦。然后大家看见陈词锁紧了眉头。坐在一旁的冯岫沉默了半天,他对侯力说,我看啊,你们应该将这件事情及时的汇报给报社领导,侯力看了看余德利,余德利的脸紧绷着。
报社领导会想到办法的,我们这几个人要办法没办法啊。再这么找,也没辙。
冯岫的话马上引起一部分人的附和,大家七嘴八舌的。报社那边知道的话,他们会联系有关部门的,这毕竟是你报社组织的一次活动啊,现在人丢了,责任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们联系了,就好办了,说不定还出动警力呢。有了部队,事情不好办嘛。从现在情况分析看,姑娘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还活着。
就有人问那百分之二十的可能呢?
是或许被什么东西吃了。
大家都打了一个激凝。在一旁的黄萍的哭声立即大了起来,而侯力仿佛又看见了那堆白骨。胡澈和徐岣在一旁抽烟,烟缕在空中转了很多圈圈。有人推了一下余德利,你还不赶快联系,这事情当然宜早不宜迟了。余德利站起身来,他胸前的那相机晃荡着。
他开始打手机,可是手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在一旁的胡澈忽然开口告诉他说,你不用打了,这种地方是收不到信号的。
他看了看,手机上果然没有一点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