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树就生活在湾湾田的后园里,从北到南依次是: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一大一小两棵板栗树,两大一小三棵棕枇树,一棵李子树,一棵核桃树,一棵梨树,一棵可以入药的杜仲树。它们沿沙沟的堤岸并肩站成一条线,很像祖孙几代站在一起。桃树是某个春天我从山坡上移来栽的,当时只有筷子那么高,在我两年前最后一次看到它时,已经有三米高了。至于其他树是谁栽的,就不大清楚了。
杏树有五六米高。在我长高到一米六之前,我要爬到杏树上非常费劲。它举着所有枝条的唯一一根枝干非常光滑,我总是要豹子一样抱着它爬上那么七八次才有可能爬上去。但让我欣慰的是,一到春天,粉红的杏花满树都是,让我觉得天堂的样子也莫过于后园的样子。杏花一谢,叶子开始塞满整棵树枝的空间,麻雀们就成群结队聚到上面天南地北地聊着。这时,还没有醒悟的我就会用弹弓瞄准它们,虽然弹弹虚发,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欢乐就这样在目的没有达到时得以延续。
桃树是最让我牵挂的一棵树,因为是我亲手栽下,又经常给它浇水、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的。在第一次看到它开花、结果时,我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了孕育者的幸福与伟大。
一大一小两棵板栗树,给我的记忆是不一样的。小的一棵高六米左右,我经常在它前面一点的空地上练完空翻后,再站到沙沟的堤岸上往前上方使劲一跃,抓住它斜伸出来的一截枝干,或借势跃到前面更远的空地上,或就此做引体向上。大的一棵高十二三米,很茂盛,占的空间很大,像一把巨伞四处撑开。我喜欢看花开时节那些毛毛虫一样的乳白色的花,大串大串的,相互紧挨在一起,把一棵板栗树弄得一点也不像一棵树,简直就是一大块厚实的乳白色棉絮悬浮在空中。板栗熟透的时候很逗人笑,那些平时刺猬一样不愿意让人靠近的板栗,这下子个个咧开了嘴笑个不停,也不知它们在笑些什么。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清晨或傍晚时分,去树底下拾捡那一颗颗被风摇下来的饱满的板栗。当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板栗籽是板栗笑掉的金牙齿。
两大一小三棵棕枇树中,小的一棵最多一米二高,我不是很喜欢,除非在我需要打陀螺的时候,不得不去撕它的叶子来拴在木棍上当鞭子用,因为它的花苞太小,里面的花籽实在可怜,玩不上几下就完光光了。两棵大棕枇树有七八米高,要撕它们的叶子打陀螺,很费劲。但每年十一月份左右,树顶那些大个大个的花苞,却成了我们必不可少的玩乐武器。几个伙伴会选出爬树最厉害的一个爬上去,把那些花苞掰下来分发给大家。几层洁净的皮剥开后,就露出了小米一样大小的金灿灿的花籽。于是,大伙就弄下那些花籽,互相往对方的脸上和脖子上使劲撒去。有的更是趁对方不注意,悄悄从后面抄过去,冷不防拉开衣领,再把花籽放进去,弄得对方不得不把衣服脱光,否则休想把花籽抖干净。
李子树高四五米,虽然一年没结几个果,但我对它很有好感。桃源坝子上李子树原本就很少,能有一棵在我们家后园结出几个,让我知道李子是怎么结出来的,就已经让人激动不已了。况且,花开时的那一树洁白,也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停留在半空中的雪花。李子树枝干上覆盖着的鱼鳞一样的白色附着物,也是让我浮想联翩的。
核桃树是这群树中最让我想不通的一棵树,高十四五米,枝干粗壮,每年都会开出很多长条长条的墨绿色的核桃花,但从来没有看到它结出过一个核桃。我曾问过奶奶是什么原因,奶奶说可能是第一次结的核桃没有给家里年纪最大的人吃。奶奶是家中年纪最大的,我就问父亲为什么不把第一次结的核桃留给奶奶吃,父亲说他压根儿就没有看见核桃树上结过核桃。所以,这棵核桃树为什么不结核桃,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当然,我会在夏天爬到树上,坐在树荫里扯下一大摞叶子,放在手里当钞票一遍遍地数着玩。
高二十多米的梨树,是这一群树中我最喜欢的一棵。虽然它是一棵晚梨,差不多要到每年的十一月底才熟透,但结出来的梨金灿灿的,皮很薄,核很小,味道特别甜。我喜欢它不仅仅因为它结出了这么多甜美的果子。即便是冬天,它的每一根枝条都是那么的笔挺、简洁,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我羡慕它身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清洁、刚烈之气。到了三月,那一树的梨花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总是让人想起天堂的样子。
花椒树有两米多高,是我很少去碰的一棵树,除非家里要用作料了,我才会在大人的指使下去碰碰它。结满花椒时就摘花椒,没有花椒时就摘叶子。不过,当满树都结满火红的花椒时,也是很惹眼的。在家里人看来,花椒树的作用比其他树重要,因为它跟家里柴米油盐的生活靠得很近。
杜仲树我关注得比较少,奶奶突然需要杜仲皮来做药引子了,我才会拿着刀去刮下一小块皮。父亲有时会刮下一些晒干了炖牛肉。其他村的人也会来要,我们就让他们自己去刮,杜仲树因此伤痕累累,经常能看见它身上新鲜的刀痕。
就是这一群树,一年四季,四种景象,是那么的养眼、养人、养村子,就像我头顶的星光喂养着夜空。它们和我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新鲜、稚嫩的美好时光。也正因为曾拥有过这些美好的时光,我的内心才一直敞亮着,感觉天堂随时都在我的心里,无论走到哪里,我的心都在面向着这座后园。在我心里,因为有这样一群树,这座后园比大地还辽阔,比天空还温暖,比宇宙还神秘,比天堂还明亮。
然而,让人痛心的是,这一群树——这加起来总共有十一棵的一群树,却在刚刚转过身去的那个秋天,因为不肯为家里人要修建的七间钢筋混凝土房子让路,被来帮忙的几个人花了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就砍倒了,甚至还被连根拔起。
一群艰辛生长了很多年的生命,就在这么一瞬间结束了。
春天的一个雨后,在一个叫凤庆的风景小城,我和一雕塑家朋友说起了这一群树:“现在,这些树都被砍掉了。”朋友马上就惊呆了。沉默了一阵,他突然悲愤地说:“这哪里是砍掉的?这明明是被杀死的。”
我几乎失声。
“那棵梨树,很早以前我还为它写过一首诗。”我说。
他一听,马上弯下腰,差不多把头埋到了地面上,然后近乎歇斯底里地说:“你干脆把这首诗也杀死掉算了。树都被杀死了,留着这首诗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不语。
是呀,好端端的一群树都被杀死了,留着关于一棵树的一首诗,能干什么用?
2007年6月26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