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一向温吞的脸上漾出一抹浅浅的无奈的笑,但这个罕见的笑容刚刚开到一半就停在了那,让一个好好的无奈的表情变成一种诡异的尴尬。
老唐只以为莫离有些不好意思,干脆乐出了声,小姑娘被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两个人都没看到莫离此时深邃的眼睛。
莫离从进到茶峒开始,一直是一副温吞圆融的样子,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情切,但怎么看都跟你隔着一层纱,你永远看不到他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自然,你也看不到他眼底被深藏着的悲怆。
别离我太近,我怕最后又是一场别离。
但是惊惧却像一只颤抖着的猛兽,一点点从他的眼底爬了出来,疼的他几乎要全身颤抖。
又是水,又是船,这次,又要翻吗?
老唐笑到最后笑得自己都尴尬,咳嗽了两声,低头小口喝着茶,平日里那么粗豪的汉子,此刻把茶品的像是节日宴饮的王公贵族,但那份风雅却像是从骨子里一点点弥散开来,加重着此间的尴尬。
莫离微微有些颤抖,举起杯子胡乱喝了两口,“老,老唐啊,庙会那天别出船了,跟我们一起去庙会。”
“咳咳,这个可不行啊,那天船上就我自己,别人都说好了要去玩玩的。”老唐果然还是那个油嘴滑舌的老唐,一边说话眼睛一边扫着莫离和小姑娘。
“我不是在问你,庙会人那么多,孩子们到处跑,不安全。”莫离的温吞终于又一次把自己紧紧地包裹了起来,像是往常一样。
“孩子?谁家孩子?”
“喏,小云啊。”
“人家不是叫你‘莫离~哥哥~’吗?怎么就成了孩子了呢?”老唐把“莫离哥哥”四个字说的是一个山路十八弯,小云的脸倒是比他面前的辣子还红。
“你记不记得我今年多大年纪?”莫离端起杯子吹着茶叶,温温和和的语气里却不曾带着疏离。
“二十有二了吧,前年你加冠礼还是我操持着的。”老唐有些奇怪,这怎么连年纪都要问人。
“那你呢?”
“虚长十载。”
“小云呢?”
“十二,你没完了吧?问这么多干嘛?”
“这样算来,小云侄女该是我与唐兄小辈才对,我与唐兄乃是同辈之人啊。”莫离放下茶杯,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活像是看到了肉的小狐狸,让老唐不寒而栗。
“莫老板啊,你这是哪找来的文词儿,我们这就是一粗人,啥也听不懂啊。”老唐突然有些神色闪烁,不敢看向莫离。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莫离跟老唐一搭一合倒是忘了这还晾着个红了脸的小云,正赶着三个人快要面面相觑的时候呢,隔壁白大娘家的儿子挑了扁担进了门,看着呆呆杵着的小云,那温柔的羞窘全不似平日的娇蛮,倒是乐的开怀。
“呦呦哟呦呦,我说这是哪家的漂亮姑娘啊,来给哥哥认识下,这是怎地一个,啊,戏本子里说了,天仙一样的妹妹,上一年隔壁村子办喜事,我听那个小生就是这么唱着的。”
果真是挑着扁担串巷子练出来的好嗓子,估计白溪对面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云见是他,羞窘就立时变作了胸中一股无名之火,直接扯过了嗓子,“呦呦哟呦呦,我当是谁家翻了装脏水的桶子,没想着原来是咱们茶峒最有名的买那臭豆腐的白昇啊!”
“哟呦呦,这怪我今日这是日头太毒晃晕了眼睛,没想着这天仙下来的时候还能是脸先着的地,好在啊,这面皮是够厚了,没伤着别的。”这俩人是刚吃了辣子出来的,干脆直接打上了。
“就算脸先着的地,本天仙还是能修复成这个,出水的……”
“红烧鲤鱼。”本来小云是想说出水的荷花来着,但是不是有个文词能气气白昇的,话头却被一旁喝茶看戏的老唐接了过去。
“对对对,就是出水的红烧鲤鱼!老唐大叔啊,这话说的真好!”白昇眼睛里闪着无限的崇拜,对着老唐伸着大拇指。
“唐大叔,你怎么能这样,气死我了,唐大叔欺负人!哼,唐大叔欺负我!啊!”从一开始就被晾在一边,这一会有合起火来欺负她,小云就觉得自个今日出门前倒是一定没看了黄历再走。
“我怎么了,阿莫的红烧鲤鱼还是很好吃的嘛,这不我刚想起来让阿莫去做。”老唐摊开手,表示自己很是无辜,但是他脸上的每根汗毛都写着戏谑。
“哎呦,莫大叔,你跟这唐大叔关系不一样啊,十里八乡都知道这莫老板的鱼做的是一绝啊,可我也就听过老莫爷爷喊莫大叔阿莫阿莫的啊,你们俩……”白昇凑过去,伸长了脖子,他方方的下巴配上那狭长的眼睛和一副“你懂得”的表情,着实是……
白昇顶着脑袋上的大包回到白大娘那的时候,老唐还是在后面一本正经的劝白大娘要多给孩子看一些正常的戏本子,不要每天总想些有的没的,自然少不了白大娘的一番呵斥,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孩子计较。
“对了,阿莫说庙会就不要杀生了,所以鱼馆就不开了,我们俩想带孩子们去逛逛,正好你们都忙着自家的生意,白昇跟小云也好做个伴。”
临走的时候,本想嘱咐一句就走的,但是,看到白大娘那副快要崩不住的笑,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阿莫啊,阿莫,你去和你的阿莫逛庙会,我这个麻婆子啊,也就只能磨两磨豆腐咯!”又是一个“你懂得”的表情,老唐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不是白昇的错。
“不是,那个,君文,你听我说,不是啊……”
“叫我白大娘!我这老婆子也活了三十几年了,一把年纪了!满脸麻子了!也就一辈子做豆腐咯!还得让人吃豆腐,起来!”白大娘端起一盘子豆腐,狠狠地撞向了老唐,语气里是说不明白的埋怨。
老唐挠挠头,“君文,你做的豆腐挺好的啊!”
磨盘上的木棒突然飞了出来,直直的戳进了老唐面前的地面,一颤一颤的,上面的木茬还是新的。
老唐后退了两步,“疯婆子,真是疯婆子,唉,你说说这个疯婆子。”摆摆手,往外走,才走出去两步,就被推倒在地上,回头看,却没人,只觉得背上一阵凉意,还有一股臭气传了过开。
“白君文!我说你这功夫见长啊!”声音还在,人却早没了影子。
隔壁的柜台里,莫离停下了打着算盘的手,陷入了沉思……
两天就这么不长不短的过去了,茶峒的人一下子就暴涨了几倍之多,本来这就是消息和货物的集散之处,远山寺的庙会又是在几国都叫的上号的灵验,人自然都从远地汇聚而来,带着并不虔诚的各种各样的愿想,过后又像沙子般离散而去,茶峒,远山寺,都还在原地。
本就不是你的归途,你亦不过是一个过客。
到了庙会这日,莫离沐浴梳洗完毕,换上了一套玄色水云纹团龙虎纹的深衣,外罩一件竹韵流光的褙子,平日披散着只梳一半的头发也全都绾得整整齐齐,套着老唐送的银质武灵冠,又插上了那只骨簪,整个人焕然一新,添了许多超然的气度,衬着他温吞的个性,竟是越发的好看了。
看着镜中棱角渐渐清晰的脸,只三月时光,已比往日白净许多,和那只骨簪一起,添着许多素净的清冷,只是,他还是略略有些颤抖,尤其是碰到那只簪子,好像是直接戳进了心里一样,疼得厉害。
出门看到候着的老唐,换下的平日的褂子,他只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除了腰间一条绛色的宽边腰带便不着什么装饰,衣领斜斜的松垮着,漏出一大截锁骨。
“哟,今天真是变了个样子啊,莫小弟,这真是人靠衣装啊,怎么看你这是怎么顺眼啊。”
“恩,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随便拿个武器就可以来收税了。”
“切,大爷拿着武器的时候,别说收税了,啊,那个你这簪子不错啊,是个姑娘送的吧!”
“那个你领子搭反了,我帮你整整。”
小云气鼓鼓的跟着白昇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莫离仰起头对着老唐刚毅的面庞,(略显娇羞的)帮老唐整着衣冠,(手指无意识的划过老唐结实的古铜色胸膛),两人相视一笑,又把头扭了过去,(各位看官,你们说着一大早晨的在家门口,这衣服是怎的就不整不齐了呢?)
当然,这是多年后站在茶馆说书的白昇自己添油加醋说的,说到这,他手边的醒木不知怎的,啪一声飞了起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鼓起的包很庙会这天他顶了一天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旁边哄堂笑着的人里,有几个,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这几个人里,也有几个指着桌旁的人偶,说笑着,哭着。
只是,当门口那个穿着玄色水云纹团龙虎纹的深衣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时间都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