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
这是小说第六回里作者的叙述语言,交代他的叙事策略。实际上作者对贾府的介绍并不是从这一回才开始的。小说对贾府的介绍是分几次来开始的。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说是:“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这里我们来看看“千皴万染”这一手法。
所谓“皴染”,指的是中国国画中的皴法和渲染,即画时先勾出轮廓,再用淡干墨侧笔而画,既表现山石、峰峦、树身的脉络纹理,也强调其质感。脂砚斋指出,《石头记》的作者在呈现贾府这个整体结构时采用了不停的、非一次性的皴染之法。
一部小说的开头,究竟应该如何开始?尤其是在长篇小说中,当所写的人物众多,头绪繁复的时候,如何开始故事,是一个十分讲究的问题。从叙事时间的角度看,无非是“顺叙”或“倒叙”两种。中国古典小说一般采用顺叙的方式。相比之下,《红楼梦》显得十分特别。
《红楼梦》的叙事基本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故事。但它对贾府故事的展开却是分六次进行的。小说第一回,从大荒山下被女娲氏遗弃的石头讲起。石头无材补天,遂自怨自艾,大有怀才不遇之叹。后至三生石畔灌溉绛珠仙草,种下了隔世情缘的种子。后遇一僧一道,因向往人间的荣华富贵,求僧道带它到人间走一遭。然而接下去第一回的后半部却不是写石头如何在人间投胎再世,而是写了一个甄士隐的故事,由甄士隐引出贾雨村。第二回便因贾雨村遇冷子兴,然后由冷子兴口中对贾府再作一番渲染。这一回回前有脂砚斋的批语:“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又说:“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耶!”
小说第三回写黛玉进贾府,从黛玉的眼睛写贾府。第四回又因薛家的进贾府,既从薛家的角度写贾府,又因薛蟠打死人一案叙述了贾府与官府的关系。
第五回因赏梅而写及宁国府、秦可卿。又因宝玉的梦游太虚幻境,看金陵十二钗判词,听“红楼梦曲”,对贾府主要人物的命运的结局作了预示。
至此,小说已经用了五回的篇幅,旁敲侧击、移步换形,把贾府的主要格局、主要人物作了一遍又一遍的皴染。然而作者还是不愿意正面开始故事。在小说的第六回,仍然“由远及近”,让千里之外的一个小人物——刘姥姥的进贾府来开始故事。
这几个开头代表着小说几个不同层面的寓意。甲戌本卷首的“凡例”说:“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
原文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第六回)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第六回)
注释
丁:泛指人口,家口。芥豆:指细微的事物。芥:小草。瓜葛:瓜与葛,皆蔓生植物。比喻辗转相连的亲戚关系或社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