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太华山即华山，五岳中的西岳，位于今陕西省华阴市区南，壁立于渭河平原南侧，奇拔峻秀。有东（朝阳）、西（莲花）、南（落雁）、北（云台）四峰环拱着中峰（玉女），南峰最高，海拔2154．9米，为中华五岳高度之首；西峰最险峻，北峰为登全山必经之处，三面悬绝，南登苍龙岭后方可再往其他四峰。山上道观古迹、天然奇景，随处可见，但都要通过悬崖峭壁上开出的险道才能到达，惊险万分。
徐霞客于明天启三年（癸亥）三月初一至初十（1623年3月31日至4月9日）游览了华山及其周边地区。由于游览的地方多，游道险绝，刚入山时在记叙的层次方面似与今之实情有些不合，尚须读者辨别。
【原文】
二月晦入潼关，三十五里，乃税驾西岳庙。黄河从朔漠南下，至潼关，折而东。关正当河、山隘口，北瞰河流，南连华岳，惟此一线为东西大道，以百雉锁之。舍此而北，必渡黄河，南必趋武关，而华岳以南，峭壁层崖，无可度者。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屼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行二十里，忽仰见芙蓉片片，已直造其下，不特三峰秀绝，而东西拥攒诸峰，俱片削层悬。惟北面时有土冈，至此尽脱山骨，竞发为极胜处。
三月初一日入谒西岳神，登万寿阁。向岳南趋十五里，入云台观。觅导于十方庵。由峪口入，两崖壁立，一溪中出，玉泉院当其左。循溪随峪行十里，为莎萝宫，路始峻。又十里，为青柯坪，路少坦。五里，过寥阳桥，路遂绝。攀锁上千尺幢，再上百尺峡。从崖左转，上老君犁沟，过猢狲岭。去青柯五里，有峰北悬深崖中，三面绝壁，则白云峰也。舍之南，上苍龙岭，过日月岩，去犁沟。又五里，始上三峰足。望东峰侧而上，谒玉女祠，入迎阳洞。道士李姓者留余宿。乃以余晷上东峰，昏返洞。
初二日从南峰北麓上峰顶，悬南崖而下，观避静处。复上，直跻峰绝顶。上有小孔，道士指为仰天池，旁有黑龙潭。从西下，复上西峰。峰上石耸起，有石片覆其上如荷叶。旁有玉井甚深，以阁掩其上，不知何故。还饭于迎阳。上东峰，悬南崖而下，一小台峙绝壑中，是为棋盘台。既上，别道士，从旧径下，观白云峰，圣母殿在焉。下到莎萝坪，暮色逼人，急出谷，黑行三里，宿十方庵。出青柯坪左上，有柸渡庵、毛女洞；出莎萝坪右上，有上方峰；皆华之支峰也。路俱峭削，以日暮不及登。
初三日行十五里，入岳庙。西五里，出华阴西门，从小径西南二十里，入泓峪，即华山之西第三峪也。两崖参天而起，夹立甚隘，水奔流其间。循涧南行、倏而东折，倏而西转。盖山壁片削，俱犬牙错入，行从牙罅中，宛转如江行调舱然。二十里，宿于木柸。自岳庙来，四十五里矣。
初四日行十里，山峪既穷，遂上泓岭。十里，蹑其巅。北望太华，兀立天表。东瞻一峰，嵯峨特异，土人云赛华山。始悟西南三十里有少华，即此山矣。南下十里，有溪从东南注西北，是为华阳川。溯川东行十里，南登秦岭，为华阴、洛南界。上下共五里。又十里为黄螺铺。循溪东南下，三十里，抵杨氏城。
初五日行二十里，出石门，山始开。又七里，折而东南，入隔凡峪。西南二十里，即洛南县峪。东南三里，越岭，行峪中。十里，出山，则洛水自西而东，即河南所渡之上流也。渡洛复上岭，曰田家原。五里，下峪中，有水自南来入洛。溯之入，十五里，为景村。山复开，始见稻畦。过此仍溯流入南峪，南行五里，至草树沟。山空日暮，借宿山家。
自岳庙至木柸，俱西南行，过华阳川则东南矣。华阳而南，溪渐大，山渐开，然对面之峰峥峥也。下秦岭，至杨氏城。两崖忽开忽合，一时互见，又不比木柸峪中，两崖壁立，有回曲无开合也。
初六日越岭两重，凡二十五里，饭坞底岔。其西行道，即向洛南者。又东南十里，入商州界，去洛南七十余里矣。又二十五里，上仓龙岭。蜿蜒行岭上，两溪屈曲夹之。五里，下岭，两溪适合。随溪行老君峪中，十里，暮雨忽至，投宿于峪口。
初七日行五里，出峪。大溪自西注于东，循之行十里，龙驹寨。寨东去武关九十里，西向商州，即陕省间道。马骡商货，不让潼关道中。溪下板船，可胜五石舟。水自商州西至此，经武关之南，历胡村，至小江口入汉者也。遂趋觅舟。甫定，雨大注，终日不休，舟不行。
初八日舟子以贩盐故，久乃行。雨后，怒溪如奔马，两山夹之，曲折萦回，轰雷入地之险，与建溪无异。已而雨复至。午抵影石滩，雨大作，遂泊于小影石滩。
初九日行四十里，过龙关。五十里，北一溪来注，则武关之流也。其地北去武关四十里，盖商州南境矣。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又八十里，日才下午，榜人以所带盐化迁柴竹，屡止不进。夜宿于山涯之下。
初十日五十里，下莲滩。大浪扑入舟中，倾囊倒箧，无不沾濡。二十里，过百姓滩，有峰突立溪右，崖为水所摧，岌岌欲堕。出蜀西楼，山峡少开，已入南阳淅川境，为秦、豫界。三十里，过胡村。四十里，抵石庙湾，登涯投店。东南去均州，上太和，盖一百三十里云。
【今译】
二月底。进入潼关，走三十五里，在西岳庙住宿。黄河从北方的沙漠地带向南奔流而去，到达潼关，拐弯向东流去。潼关恰好处在黄河、华山的隘口处，北可俯瞰黄河水，南与华山相连，只有潼关这个狭窄的通道横贯东西，由长长的高大的城墙封锁着。如果不经潼关而向北，则必须横渡黄河，往南则必经武关，而华山在南面，悬崖陡壁、险要横生，找不到可以通过的道路。在我们还没入潼关时，百里之外就看见了突出云层的华山；进入潼关后，华山反而被低冈小山遮蔽住了。走了二十里的山路，一抬头忽然发现座座山峰如同片片荷花，原来已经到了华山脚下。华山不仅落雁、朝阳、莲花三座山峰奇绝秀美，而且簇拥在东西两旁的众山峰，层层叠叠的岩石如刀削一般。只有北面不时有些土冈，到这里全都露出岩石来，竞相展示自己的绝妙之处。
三月初一日。进西岳庙拜谒西岳神，登上万寿阁。朝着华山的南边走了十五里路，进入云台观。在十方庵找到了一位向导。从山谷口向里看，发现两旁高耸的山崖异常陡峭，一股溪水在山谷中流淌不息，玉泉院就在溪流的左岸。循着溪流顺着山谷行走了十里山路，到达莎萝宫，道路开始变得险峻了。接着走了十里山路，到了青柯坪，这里的道路稍微有些平坦。又走了五里山路，过了寥阳桥，这时道路中断了。我攀着铁链登上千尺幢，接着再向上爬到百尺峡。再顺着山崖向左拐，登上老君犁沟，越过猢狲岭。距离青柯坪五里处，有一座山峰孤悬在北面的深谷中，三面绝壁，便是白云峰了。我离开白云峰转而向南，登上苍龙岭，之后又经过日月岩，离开老君犁沟，又走了五里，到了东、南、西峰的脚下。我向着东峰的侧面向上走，拜谒玉女祠，后来又进了迎阳洞。一姓李的道士留我住下来。于是我便用剩下来的一些时间去攀登东峰，天黑的时候才回到迎阳洞。
初二日。从南峰的北麓登上峰顶，又从南面悬崖下来，游览一些比较偏僻幽静的地方。后来直接登上南峰的绝顶。顶上有一个小山洞，道士把它叫做“仰天池”，旁边有个黑龙潭。再从西面下去，又登上西峰，西峰顶上四处都是耸立的岩石，有的岩石被荷叶般的石片覆盖着。旁边的玉井很深，上面盖有亭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返回迎阳洞吃饭。登上东峰后，我又顺着南面的山崖下来，有一个小平台屹立在极其陡峭的壑谷中，这就是“棋盘台”。登上顶峰后，我便告别了那个道士，从原来的路下山去，观赏着白云峰，圣母殿就建在那个地方。再向下行，到莎萝坪后，天色已晚，于是赶忙走出山谷，摸黑走了三里，歇宿在十方庵。出青柯坪向左，有柸渡庵、毛女洞；出莎萝坪向右，便看见上方峰；这些都是华山的支峰。道路都非常陡峭险峻，因天色已黑，我来不及再攀登。
初三日。走了十五里，又到了西岳庙。朝西走了五里，从华阴县的西门出城，又顺着小路朝西南走二十里，便到了泓峪。泓峪是华山西边的第三条山谷。山谷两边悬崖峭壁参天挺立，间隙狭窄，溪水在山谷中奔腾涌流。沿着山涧向南行走，一会儿向东转，一会儿又向西转。崖壁刀削似的石头，如犬牙交错，在岩石之间的缝隙中穿行，仿佛是在弯弯曲曲的江上行船，需要不停地调整航向。这样走了二十里路，在木柸住宿。从西岳庙出来，已经走了四十五里。
初四日。走了大约十里，出了山谷，开始攀登泓岭。又走了十里路，便上行到泓岭的山顶。这时北望太华山，只见它高高地直插天际。东边有一座山峰，山势高峻险要特别突出，当地人都称它“赛华山”。我这才领悟到西南三十里有少华山，指的就是这座山了。便向南又下行了十里，有一条溪水自东南方向西北方流淌，就是华阳川。我又溯着川流向东走了十里，向南登上秦岭，这是华阴和洛南的分界。一上一下共走五里路。又走了十里路，便到黄螺铺。沿着溪流朝东南下行，走三十里，便到达杨氏城。
初五日。行了二十里，出了石门，山势渐渐开阔。又走了七里，转而向东南行走，进入隔凡峪。自此处朝西南行二十里路，便是洛南县峪。往东南行三里，翻过山岭，在山谷中行走。走十里后，出山，洛水从西向东流，就是在河南所渡河水的上游。渡过洛水后又爬上山岭，名叫“田家原”。走五里，下行到山谷中，有水从南来汇入洛水。溯流走入山谷，十五里，到达景村。山势又变得开阔起来，开始看得见稻田了。走出景村后仍然溯流而行，进入南峪，向南行了五里路，到达草树沟。山中空灵、太阳将落山，便在山里的一处人家借宿。
自西岳庙到木柸，都是朝西南方向走，过华阳川就往东南方向走了。自华阳川往南，溪流逐渐变大，山势也逐渐开阔了，然而对面的山峰仍旧高峻挺拔。下了秦岭，到杨氏城。两边的山崖时分时合，交错互见，和木柸山谷不一样，那里两旁的山崖壁立，迂回曲折却没有分分合合的景观。
初六日。越过两重山岭，共走了二十五里，在坞底岔用饭。坞底岔朝西是洛南。我往东南走了十里，进入商州境内，距离洛南县有七十多里。又行了二十五里，登上仓龙岭，在曲折蜿蜒的山岭上行走，两旁是弯弯曲曲的小溪。走五里路之后，下了仓龙岭，两条溪流正好汇合。顺着溪流在老君峪中行走，走了十里后，傍晚时忽然下起了雨，便在老君峪口投宿。
初七日。行走五里，出山谷。一条大溪自西向东流，沿着溪流走了十里，到龙驹寨。龙驹寨东距武关九十里，西边通往商州，是去陕西的小径。路上来往的骡马、商人和货物，不比潼关大路少。溪中的那些板船可以承受五石的重量。溪水从商州的西边流来，经过武关后又朝南奔流而去，流经胡村，到小江口汇入汉水。于是寻找船只。刚找好船只，便大雨如注，一整天都没有停，不能开船。
初八日。因为船夫要贩盐，拖了很久才起航。大雨过后，水势变大，像万马奔腾一样。水流夹在两山之间，曲曲折折、盘旋蜿蜒，雷声轰鸣般流入险要地段，和建溪的情形没什么不同。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中午时分到达影石滩，这时雨下得更大，于是便停泊在小影石滩。
初九日。航行了四十里的水路，经过龙关。又行五十里后，发现一条溪水自北流来，这是武关的流水。此处往北距离武关有四十里远，是商州南部地域。此时浮云散开，丽日当空，雾气笼罩山峰，层峦叠嶂、争奇斗娇。奔腾翻涌的水流推着航船前进，两岸桃花、李花盛开，沐浴在阳光中，似在翩翩起舞。走出船舱到船头坐下来，我不禁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又航行了八十里，才到下午时分，摇船的人用所带的盐交换木柴和竹子，反复停下来不能快速行进。当天晚上便停宿在山崖之下。
初十日。航行了五十里，到达莲滩。这时遇到大浪，水打进船舱，口袋箱柜等东西翻倒下来，没有不被打湿的。又航行了二十里，过百姓滩，忽见右岸一山峰突立，山崖被水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样子。船出了蜀西楼之后，峡谷稍稍开阔了些，不久驶进南阳淅川县境，陕西、河南两省的分界。航行了三十里之后，途经胡村。再航行四十里路，到达石庙湾，上岸找到旅店投宿。由此处往东南去均州，上太和山，大概有一百三十里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