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初,我们POLO号从阿尔及利亚去加拿大苏利儿港装小麦。POLO号是巴拿马籍的22000吨散货船。18年船龄。船上有24位船员,18年船龄应算是旧船了,旧船就意味着抗风险能力差,可船东,一个美籍华人还是雇了我们这批中国船员驾着她漂洋过海跑大西洋。也许因为我们在国轮上也是开老龄船,经验足吧。
那年我28岁,在船上做二副,跑船四年了,我们船长50多岁了,脾气暴燥。如果让他找出你的不称职之处,小心啦!一定会尅你个鼻青脸肿。
苏利尔在加拿大东岸的劳伦斯河中游。河口外是劳伦斯湾,那地方的纬度和黑龙江相同,冬季非常寒冷,劳伦斯河每年十月到四月都不因冰封不能航行。
冬末的北大西洋寒风凛冽,海浪涛天。风刮的呼呼做响,叫人听不出别的声音,风大浪高气温低,甲板上冰凌结了长长的一条条,想起当年的坦太尼克号,我们不由不谨慎驾驶,船长常常在驾驶台一站就是一天。
过了大西洋,进入劳伦斯湾,风浪小了的。大家不由松了口气。船长上驾驶台的时侯也少了。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准备到港的工作吧。那天我夜班0-4点值班时全船都睡了。驾驶台上就我和一个水手。大概两点钟左右突然,突然,呼啸的狂风停了,汹涌的海面平静了,气象情况好转了,没有风的呼叫,海水的喧嚣,周围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此时的海面像一幅银色的绸子,我们的船像一把剪刀,静静无声的划开绸面。前方黑暗无光的海面与有月光的海面界限分明,黑的那片像一堵墙一样向我们推来,越来越近。
你知道么?在有声世界里,声音太大,太嘈杂会使人不舒服甚至发疯,但无声的世界更可怕。它使人感到天地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自己。你几乎可以听得到你的心跳,记得看过一篇小说,讲的是二次大战时,纳粹为了使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屈服,就曾用无声的方法作为一种刑法对待他,寂静使此人几乎发疯。
人是活在有声,有光,有影像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了这些,你的感觉就像被世界抛弃了。没有人,没有上帝,没有一切。你仿佛身在一个不知有多深的,有没有边缘的黑洞里挣扎。
冷汗不知不觉的从我的手心开始渗出。为了掩饰紧张,我点了一支烟走到雷达屏幕旁。怪了!在雷达屏幕上我看到前方一条模糊不规则的线向我船逼来。要知道在雷达上,一个点就是一块礁石或一座山,一条线就是岸边。我把船开到岸上了?绝不会呀!我仔细核对船位,海图,无论再三核对,海岸线都应该离我们很远,计算一下这条线的移动速度,没有速度?它几乎是停止不动的。就是世上少见的突然间生出的礁石也不会是一条线,而且它横在我们航线上,宽的无法绕过。是什么呢?我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来,叫来那位水手,他比我航行年头多一点,他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会不光手上,头上的冷汗也下来了,心头一阵的撞鹿,嘴里的香烟也变的苦涩不堪。
那个水手怕了,找了个借口溜了,驾驶台里就剩下我孤身一个人在黑暗中面对着窗外站立着。此时,船已经进入黑暗之墙,驾驶室内一片黑暗,驾驶室外更是黑暗,我走到驾驶室外的船桥上,努力用望远镜向前看,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黑暗使视线很近,什么也看不到,没有风,什么声音也没有,孤零零地我一个人在黑暗中颤立着。
按规定我可以叫船长,我拿起了电话筒,但想了想又放下了。在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半夜把船长叫起来,一但没啥事,我会成为大家的笑料,我不打算那么做。
可到底是什么呢?我脑海中不断的找着答案,海上经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原因就可导至船毁人亡。
怎么办?我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今儿就是今了。我闯一次吧。只要听到一声巨响,我就……
忽然,船头好像碰到了什么,一阵响声传来,有声音但不巨大,船好像是碰到了啥东西,速度也慢了点,我用望远镜望去,才发现:是冰!浮冰!劳伦斯河的冰化了!
浮冰排成一片飘下来,冰块不大,冰层也不厚,白莽莽的一片,无边无际,像犁过后的雪花,又似爆破后的大理石采石场。我们似乎不是航行在水里,而是在雪原上,船冲进去并没有什么损害,只是发出阵阵响声。
我恍然大悟!因为化开了的冰是泡沫状的,吸音、吸风、压波浪。而且是一大片,当然在雷达上像海岸线。我犯了泰坦尼克号驾驶员同样的错误,没注意冰情通报。我冲进海图室翻开电报员挂在墙上的航行警告本,可不是么:“加拿大海岸警卫队通报:今年开冰早,目前劳伦斯湾已出现浮冰,前锋位于……”
迷团一解,心情好了,冷汗没了,香烟的味道也正了,我压制不住内心的放松,开始享受起冰上航行的美景。别看我们的POLO老,但这点冰还不在话下。她用船头破开拥挤不堪的冰块,一往直前,船体与冰块撞击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像啥?像嚼糖果的声音,咔吧吧,又脆又清。
这时那水手又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哈哈!是冰呀!真带劲!“
我摆出一副早在我意料之中的样子:“哼!老子早就估计到了,看你那小样,吓得跑,跑啥?真有事跑也跑不了,没个胆还敢闯大洋?”
想想几十分钟前我那出冷汗的情景,我暗想:还好!只我自己知道那会我真快尿裤子了,不过,就是别人会比我表现更好么?
第二天早上,当我起床时我们船仍然航行在浮冰中,由于冰的比重与水相差不大,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是水下部分的十分之三,我们只要注意没有大冰块妨碍我船航行就可以了。此时因为离海岸越来越近,一些大点的冰块上出现了北极熊和海豹的身影,它们或立或坐在冰块上,不时的跳入水中,也许是抓鱼,也是游戏,看到我们的船也不怕,瞪着小眼睛呆呆的望着我们。
这次遭遇浮冰是我想起了一个海员心理素质问题,我们常年航行在大海上,远离陆地,远离人群,很多在陆地上因生活,环境造成的心理压力或心理问题在我们的生活中少一些,但海上生活对我们产生的另一些心理压力和问题往往不为人所知。
1984年春天,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到我们船上来搞一个学术调查,他们把每位船员叫来问一些问题,如你的家庭情况,你现在的忧虑,你怎么解决枯燥的航行时的烦恼,你是不是经常有性幻想等等。他们说自己是搞心理研究的,那时心理医学在发达国家早就很普遍了,但在中国还是只是个医学名词,不被人们知道其到底是搞什么的。即使是现在,很多事情发生了,人们也不往当事人的心理方面找原因。
我相信科学,但我也奇怪,以前不注重心理学治疗和心理学研究的时候,中国远洋船上很多现在看来是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和需要心理医疗的事那时没造成多大麻烦,现在重视了却出了很多事。
我认为只有两个解释,一是人本身有免疫力,一些现在看来非用外力或药物解决不可的事,在人类长长的生存时间中依靠自身的免疫力就解决了。第二就是一个大的环境可以解决很多这样的问题。
比如说,现在的人体力劳动越来越少,穿着越来越讲究保暖甚至过于保暖,其结果反而去看医生的次数多了。
就拿我们远洋海员在航行时遇到上面说的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况时,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的问题,我还算贼胆大,很多人当时就顶不住了,或者顶住了以后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这一方面说明很多事情自身要能激发自己的潜在力量,一方面整个环境要是能习惯于挑战,不但敢于迎接挑战甚至自我经常去条战。
1986年,神泉海轮满载小麦来到红海岸边的埃及萨发加港卸货。下午船靠上码头,晚上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人说他们是我船前面靠的那条船的。我好像记起来了,那是一条帆船。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埃及那个有钱人的私人游艇,没想到是这一对男女的。
男的大约一米七五高,瘦瘦的,灰黑的头发,一双黑色的眼睛透着憨厚,上穿圆领衫,下着灯芯绒裤子,一双帆布鞋。女的是矮个,娇小玲珑,黑发黑眼,也是圆领衫,灯芯绒裤,穿着一双半旧的平根皮鞋。两人的手都粗皮厚茧,脸也是风吹日晒的痕迹,看他们的样不是埃及人,也不是有钱人,他俩是干啥的?
我们把他们让进大会客室,那女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对我们说开了;
“我叫丽塔,他是我的丈夫冈萨雷斯,我们是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我们航行停在这休息,我们的宝贝小卡尔,哦!就是我们的小猫,得了中耳炎,我们想向你们要点药,能帮助我们么?”
我们越听越不明白,给点药没问题,可他们是干啥的还是没弄明白。
丽塔接过我们的药,高兴的要命,马上就想走,还是冈萨雷斯看出我们的疑问,拉着妻子坐下来,可能他英语说不好,还是丽塔说。
他们俩都是爱好旅行,爱好航海的人,前年,丽塔大学毕后,接受了一个日本学校的聘用,到日本教西班牙语,冈萨雷斯是一个工程师,除了工作,就是摆弄帆船。两人为结婚买房子存了几年钱,去年,丽塔结束了日本的工作合同回到西班牙。他们准备结婚时,冈萨雷斯提出驾他的帆船环球航行一圈做为他们的结婚记念。丽塔也觉的是个好主意。两人把船收拾一下就出发了,先是穿越大西洋到了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从那南下,过纽约,转墨西哥湾,走加勒比海,过巴拿马后,沿南美西岸向澳大利亚。在那休整一番,航过印度洋,进红海,因为这是过苏伊士运河的最近一个港了。为了筹过河费,在这停了下来。
以前听过无数白人探险的故事,还以为他们要不就是有钱无聊,要不就是受某些组织的委托,人家出钱,他们找人家想要的东西。像这两口子,为了爱好,为了看世界风景,不要家,驾这么一条帆船绕着地球跑。真叫我们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第二天吃完晚饭,我拿了几个罐头,两条香烟。叫上两个水手下船向帆船走去。
到了船边,我们船上的另外两个同事也在,冈萨雷斯两口子正和他们聊天。他们一看见我,就高兴的说:卡尔抹上药后好多了!丽塔一叫,从船舱里窜出一只白色的小猫,丽塔把她抱起来,笑着说
“看!这就是我们的卡尔,他是个小伙子,卡儿!快对你的药剂师说谢谢!”
那小猫混身雪白,一双黄黄的眼睛看着我们,听了主人的话,它喵喵的叫了两声,真是个乖巧的小家伙。
“在海上就我们两人,要不是有卡尔,我们俩真不知会怎样。”丽塔一边爱抚着卡尔,一边说着。
我应他们的邀请,下到帆船上看载这两口航行了多半个地球的船。这条船是木制的,七八米长,不到两米宽,没有机动力,只靠风帆航行。船上除了必备的航海用品、生活用品,就是书和一架收录两用机。
我问他们没电怎么做饭和夜航。淡水储备就那点够用?就靠那收音机听气象报告?
丽塔说他们一般吃罐头食品和干粮。有一个小煤油炉,但油得省着用,因为夜航时点航行灯还要用。夜航时怕灯光小,别的船看不见,撞上他们,两人就轮流瞭望。每到收听气象报告时都是丽塔听,淡水当然能省尽省,丽塔还调皮的笑着说:就是这个冈萨雷斯,老是喜欢跳到海里游泳,上来后就向我要淡水擦身,真不会过日子!冈萨雷斯听着妻子说他,也不辩解,对着妻子脸上叭的就是一个吻。看的我们哈哈大笑!
我拿出罐头和烟,丽塔连说谢谢,但烟她不要,说是他们两口子都不抽烟。还说中国海员好,这两天凡是到他们这来的都没空着手。他们今天喝了一瓶中国的青岛啤酒,味道好,比德国啤酒还好。我对她说,我们手里美元现金没有,赞助他们过河费可能不行。但我们都很佩服他们的胆子,我们能帮啥就帮啥。丽塔说他们知道我们是好人,一路走来,他们也是能打工赚钱就打工赚钱。到一些国家不能打工,当地的一些航海俱乐部或教会组织也有捐给他们一点钱的。在这就有几个美国的工程师正在为他们筹款,估计不几天就筹够了。
以后的几天,我们的水手和他们有来有往,但他们的开航期好像还没定下来。
这天晚上,两口子又来了,一进门,丽塔大哭起来,我们忙问是怎么了。冈萨雷斯对我们说“卡尔死了!”
我们大惊,那小家伙前几天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丽塔擦擦眼泪告诉我们,自从他们来到这港口,埃及人就老和他们过不去。先是说他们没申请就入境,不准他们上岸,后来西班牙领事馆为他们办了手续,让他们上岸了,又不让他们出港口,说是他们没交港口费用,本来这附近有金字塔,他们想去也去不成。刚才一个警察到船上来检查,向他们要香烟,他们没有,那警察说卡尔是没经过检疫的,他们辩解说没人要求他们检。那警察说那就现在处理。说完抓起卡尔往地摔,活活把卡尔摔死了。冈萨雷斯气的想要动刀,丽塔把他拦住了。
我们劝他们别生气,这里一些官员贪污腐败,啥都干的出来。下午,我们的代理也上船来对船长说警察局叫他转告我们,要是船员们再给他们送东西就按走私处理我们。我们劝他们一旦钱筹够了就赶快离开这。
正说着,进来一个高个子的白人,丽塔马上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帮他们的美国石油工程师约翰逊。约翰逊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对两口子说,他到帆船上没找到他们就找到这来了,他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钱筹够了,明天他们交了港口费后就可以走了。运河那边也有约翰逊的朋友等他们过河时帮他们。
两人听完后高兴的互相抱在一起又亲又吻又喊又叫,丽塔放开丈夫和在场的每个人拥抱,嘴里不停的叫着
“感谢上帝!我们要回西班牙了!”
我们也为他们高兴。船长请他们明天中午到我们船上吃饭,我们为他们送行。
第二天中午在船上的大会客室,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中国菜请两口子,丽塔在日本生活过,会用筷子,冈萨雷斯拿着筷子夹不上菜,急的脸直发红,船长说:别那么绅士了,用手抓吧,他真用手抓起妻子夹在盘子里的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两人边吃边说中国菜好,忽然丽塔停下手问我
“什么季节航行中国海好?”
我一楞说:“你又啥好主意了?”
丽塔说他们这次环球航行就是没过亚洲,今天吃着中国菜,她想回去后休整一段,存点钱,再沿非洲海岸南下绕好望角向东航,这次走亚洲!冈萨雷斯一边吃着菜一边大声赞同妻子的好想法。
这两口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吃了这么多苦还没够。我就大概说了一下中国海区的航行季节情况,还找了一本英文版的资料送给她。不过,我对他们说过马六甲时,他们得带一样东西,我做了个枪的动作。那地方海盗多!
“海盗!那太好了,要是碰上了,我就入伙!”丽塔一本正经的说。
饭吃完了,我们送他们出航,船上淡水。煤油,食品装的足足的,都是前几天我们的水手帮他们搞的。
风帆升起来了。解了缆,他们调转船头向港外驶去。那白白的风帆很快就消失在红海闪闪发光的海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