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兀真笑里徒见也速该二人走来,与大家站起来热情相迎:“啊,远方的客人,扯克儿山的黄色野甸居住着好客的塔塔儿人,让我们飘香的马奶酒给远行的人添几分游兴吧。”
也速该见对方没有呼出自己的名字,便笑道:“南飞的大雁落落脚,不只是因为口中饥渴,也是对地主的友好。不过,我们还要赶路,就只喝三碗吧!”
蔑兀真笑里徒豪爽地吩咐道:“好,那就换大碗来!”
“我去吧!”札邻不合走进临时搭的帐篷,拿了三只大碗,并把毒药撒在其中一只碗里,手端托盘走出帐篷。也速该已经在席前就坐,蔑兀真笑里徒接过托盘,将碗一溜儿摆好:“请!”
札邻不合将马奶酒碗端在手里,口中唱道:
飘香的奶酒啊真醇美,
远方的贵客请你干一杯。
也速该很有礼貌地谢过主人,接过酒碗来。脱朵干咳了一声,也速该道:“尊敬的主人,这杯酒让我借以表示一个远方游子对主人的敬意吧!”
蔑兀真笑里徒毫不犹豫地接过酒碗,恭敬地一饮而尽,然后又点头让道:“贵客请!”
札邻不合端起第二碗酒,口中唱道:
酒里的情意呀深似湖水,
沁人心肺哟,人不醉。
也速该接过碗,用手指点酒向上、向下弹了两下,又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然后喝了下去。
札邻不合又端起第三碗酒,蔑兀真笑里徒也端起酒碗,札邻不合唱道:
客人畅饮哟,主人相随,
千言万语哟,关在我心扉。
二人举碗,先后一饮而尽。札邻不合唱道:
喝下去的是孤儿的血和泪,
冤冤相报你能怨谁?
也速该看着札邻不合一愣,蔑兀真笑里徒摔碗大笑:“也速该,你没有认出我来吗?我就是你杀不死的蔑兀真笑里徒!你再看看这孩子是谁?他就是铁木真兀格的孤儿札邻不合。你杀了他的父亲,他给你喝了毒药酒,送你离开人世,这回总算扯平了!”
“你?!”也速该拉刀,脱朵也慌乱地抽出刀来。也客扯连一挥手,十几个塔塔儿人包围了他们。
也速该愤怒地说:“蔑兀真笑里徒,你不够个勇士!战场上的争端应该在战场上解决,昔日的仇敌也不妨同桌共饮,你为什么像小贼一样暗下毒手?!”
札邻不合指着也速该说:“也速该,你已经死到临头了,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如果我们是小贼,完全可以派上万部众截杀你,将你碎尸万段。今天,我们看你像个草原英雄,才让你死的时候有个完整的尸体。”
也速该瞪着札邻不合说:“你这个小畜生,刚刚有车轮子高就这样阴狠歹毒!有朝一日,我的后人给我报仇时,抓住你们塔塔儿人,凡是超过车轮高的男子一个也不留!”
蔑兀真笑里徒冷笑道:“留着一些话跟你抢来的老婆去说吧。如果路上不耽搁,在药力发作之前,你还能见到那个将要成为寡妇的诃额仑。”然后对塔塔儿人说,“上马!”塔塔儿人闻声一齐上马奔去。
也速该欲追,脱朵哭道:“首领,快,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四
毒酒是缓发的。开始,为了赶快回到斡难河源头,也速该主仆还能策马快奔。后来,也速该的药力发作了,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也速该终于滑下马来,昏死过去了。脱朵只得将他搭到马上,用绳子捆好,骑上马,牵着也速该的马继续往家里赶……
当也速该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蒙古包里了。包里来了许多人,他想坐起来却未成功。诃额仑托起他的头,也速该说:“蒙力克呢?我要见他。”
“首领,我在这儿。”蒙力克答应着凑近了也速该。也速该伸出手,蒙力克拉住他,也速该吃力地说:“蒙力克,我去为铁木真求亲,归来时被塔塔儿人暗算了。我恐怕活不成了。你,你快去弘吉刺部,把铁木真接回来!”他又叮嘱道,“不要说我被害的事。”
“我马上就去。”蒙力克答应一声跑出了包门。
搠擅夫人听说蒙力克要接回铁木真,脸沉了下来:“难道诃额仑把儿子交给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蒙力克连忙解释说:“不,不是这个意思。诃额仑只是想看看铁木真,然后就把他送回来。”
“你不是看见了嘛,铁木真在这儿如同在家里一样。你回去告诉诃额仑,让她别忘了,男子定亲后要住在未婚妻家,这是我们草原代代相传的规矩。我想,诃额仑亲家应该按这个规矩办事的!”她回身对孛儿帖说:“孛儿帖,去给远方的客人饮饮马。蒙力克亲家,请进我们的帐篷,喝点茶吧!”
蒙力克见搠擅夫人不肯应允自己接走铁木真,自己又不能向德薛禅夫妇说出也速该中毒的真相,只好向德薛禅恳求说:“德薛禅亲家,请您千万俯允我们这个不情之请!还是让铁木真随我回斡难河吧!”他再次施礼。
德薛禅是弘吉刺部出了名的智者,他一开始就预感到有什么不测,因为如果不是有什么必要的原因,也速该是不会为了免除诃额仑的挂念就让人来接儿子回去的。何况,据他了解,诃额仑也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女人。他抬手制止了妻子的再次拒绝,问蒙力克:“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铁木真走?”
“马上!”
“不在这儿住一宿,歇歇你的马吗?”德薛禅试探着问。
“不用。我的马,脚力还可以。”
德薛禅的心里更明白了,他对铁木真说:“铁木真,你跟孛儿帖去马群给自己和蒙力克叔叔挑四匹好马来。”
孛儿帖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阿爸,你真的要放铁木真走?”
德薛禅叹息着说:“亲家如此想念孩子,你就让他回去一趟吧!”
蒙力克生怕再有什么变故,赶紧施礼:“多谢德薛禅亲家!”
德薛禅夫人见丈夫都答应了,也就不欲再说什么。孛儿帖和铁木真骑上马,奔向牧场去寻找马匹了。
孛儿帖不高兴地问铁木真:“你愿意跟蒙力克回去吗?”
“你不是听到了嘛,我母亲病了,我得回去。等母亲病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你母亲再舍不得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回去就跟母亲说,这里有多好。”
“你母亲是弘吉剌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好呢?”
“可是她不知道你父亲、母亲对我有多好,还有你——”
“我怎么?”
“你更好!”铁木真说完一扬鞭子跑了开去。孛儿帖也打马追去。他们到底还是孩子,这一阵狂奔,把要分别的烦恼暂时丢在了一边,策马追逐的兴奋,引发了一阵阵笑声。
一个牧人打了一个口哨,分散的马群集到了一块儿。铁木真骑在马上,手执套马杆,两腿一夹马肚子,坐骑冲向马群。孛儿帖也手执绳套跟了上去。铁木真选中一匹强健的儿马,追赶,出杆,套上马脖子。那马奔跑挣脱,铁木真握住套马杆不放,被那马拖住奔跑。孛儿帖追上前又甩出绳套,套住那马的脖子,两个人合力制服了那匹烈马。
铁木真和孛儿帖骑着两匹马,各牵一匹马走向自己的毡包。越是接近毡包,两个人越是感到分别的艰难。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来到毡包前,下了马。铁木真见孛儿帖低着头,不进帐篷,叫道:“孛儿帖!”孛儿帖背过身去。
铁木真上前,扳过她的肩头,孛儿帖抹了一把眼泪:“你还会回来吗?”
铁木真的鼻子有点酸:“净说傻话,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我按规矩要住到把你娶回斡难河呢,怎么会不回来?”
孛儿帖从脖子上摘下一串珠子,扒开铁木真的衣领,套在他的脖子上:“你这匹烈马,让我套住了。等你再回来,我一步也不许你离开我!”
铁木真整好了衣领:“你等着我!”
孛儿帖的泪眼望着铁木真:“你想着我!”
铁木真和蒙力克骑马走了。铁木真在马上回过头,向孛儿帖她们招手。孛儿帖追过去。搠擅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埋怨着丈夫:“他们两个已经分不开了。你就不该让铁木真走!这算什么规矩!”
德薛禅目光深邃地望着铁木真的背影说:“我想,也速该亲家的家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铁木真不一定能回来了!”
这一天晚上,蒙古各家族的贵族首领们都围在也速该身旁。躺在羊皮褥子上的也速该一阵剧痛,他捂着腹部,咬紧牙关挺住。也速该的四弟答里台满头大汗地从外边跑进来,二哥捏昆太石问:“铁木真回来了?”答里台摇摇头。
也速该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怕是不行,不行了!”他扭头盯着门口,问道,“铁,铁木真,还,还没有回来!”
诃额仑哭着说:“快了!也速该,你要等着他呀,一定要等他!也速该!”也速该有气无力地对众人说:“我死后,留下,留下七个孩子,两,两个寡妻,顾不上了!拜托,拜托各位了,替我,替我照顾,照顾她们。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不对的地方,就骂我好了。请,请不要,不要怪罪她,她们!”他的目光停在塔里忽台的脸上,他还不知道就是这个族弟送了他的命。
“父亲,我回来了!”铁木真一步跨进了包门。
诃额仑大声哭出来:“铁木真,你可回来了!”
众人分开,铁木真和蒙力克走近也速该。也速该忽然红光满面,一下子挺起身来,无比激动地说:“铁木真,记住,我是被害死先可汗俺巴孩的塔塔儿人用药酒毒死的!无论蒙古部谁当了首领,只要遇见比车轮还高的塔塔儿男人,都杀掉,一个也不留!”说完,他大睁着双眼,紧攥着双拳死去了。
铁木真怔住了。诃额仑一下子扑上去,伏在也速该的身上大哭起来。也速该的别妻和几个孩子发出了悲声。围观的人们无不唏嘘。铁木真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耳畔却震响着也速该的临终嘱咐,他缓缓地跪在也速该面前,咬牙发誓说:“父亲,您的深仇大恨我一定要报,您就放心地升天吧!”
颠沛流离的岁月
一
也速该被毒死,最高兴的自然是塔里忽台。不过,他没有立即发难,因为也速该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还有像蒙力克、术赤台、阿勒坛等一干朋友。就这样,诃额仑母子们还算过了半年平静的生活。半年后,在一次祭祀祖先的仪式上,塔里忽台终于向孛儿只斤家族挑战了。
在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帐篷里,北面帐壁上挂着十多位蒙古先祖的画像,桌上摆着香炉,供着羊肉、牛肉、马肉和马奶酒。以斡儿伯夫人、塔里忽台为首的泰赤乌家族,以捏昆太石、答里台为首的孛儿只斤家族,以额里真妃、撒察别乞为首的主儿乞家族等蒙古贵族排成纵队站在帐篷里。
斡儿伯扫视了一眼众人,以长者的口气明知故问地对答里台说:“诃额仑和她那一群孩子们呢?”
“啊,我三嫂带着孩子们到山前给也速该望祭去了。”
“什么?!”斡儿伯眉梢一扬,大声地说,“全部落祭祖这样的大事,难道也可以姗姗来迟吗?”
额里真妃立即响应:“太不像话了!婶娘,我看,时辰已过,我们就开始祭祀吧!”
“好,开始!”斡儿伯一声令下,萨满的鼓声响了起来。斡儿伯领先跪下,众人随后跪下。斡儿伯祷告道:“列位先人在上,今天乞颜部的泰赤乌家族、主儿乞家族、晃豁坛家族,还有孛儿只斤家族的老老小小,来给你们上供了。祝愿你们在上天心安体泰,愿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蒙古各部人丁兴旺、牛羊肥壮、生活安定、福寿双全……”她故意将黄金家族的孛儿只斤家族说在晃豁坛家族后面,这也是对捏昆太石兄弟的一种试探。捏昆太石和答里台相互望了一眼,没有更强烈的反应,他们知道,怀有野心的塔里忽台早早晚晚要对也速该的亲人们下手的。
“望祭”是蒙古人怀念已故先人的一种仪式,并不一定是在亡故者的坟前,而是在山前向亲人祭奠。铁木真等七个孩子在山前跪了一排。诃额仑焚香,别妻烧纸,诃额仑叨念道:“也速该,也速该,你含恨而死已经半年了。我们带着你的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来看你了。”
铁木真想到了父亲的遗言,含泪说:“爸爸,您的深仇大恨我们还没有报,可您放心,等我们把塔塔儿男人都杀尽了的那一天,一定来山前望祭,告慰您!”
一家人放声大哭,只有铁木真咬着牙关忍住了眼泪。这时,老女仆豁阿黑臣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夫人,泰赤乌家族的长辈斡儿伯,不等你们回去就开始祭祖了!你们快回去吧,再晚到一步连祭祖的供品也分不到了!”
根据蒙古族当时的习惯,祭祖的供品要分给所有的同族人,即使没有参加祭祖大典的人也有权获得应得的一份。如果不分给谁供品,就等于不承认他是蒙古人,等于开除了他的族籍,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母子们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可等她们赶到会事房的时候,桌上的供品已经空空如也。诃额仑追上正要离去的斡儿伯:“婶祖母,我们应当分得的祭祖供品呢?”
斡儿伯冷冷地回答说:“你们来晚了。”
诃额仑愕然:“婶祖母,也速该虽然死了,难道我的儿子们就不能长大成人了吗?祭祖的供品人人有份儿,凭什么不分给我们?你是不是已经不把我们算作是乞颜部的人了呢?”
斡儿伯看看在一旁观望的捏昆太石和答里台,有意强硬起来:“诃额仑,这半年来,你们母子遇饭便吃,遇水便饮,我们亏待过你们吗?可祭祀祖先这样大的事情,你们却迟迟不到。既然你们眼里没有祖先,还有什么资格分享祭祖的供品呢?”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诃额仑据理力争,“也速该是替你的丈夫俺巴孩汗报仇,才与塔塔儿人结怨而遇害的。如今他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要抛弃我们吗?”
“哼,也速该的死也许是因为他抢了你这个倒霉的女人的缘故吧?”斡儿伯说完就走。诃额仑欲待争辩,塔里忽台拦住她,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丈夫活着的时候,给我起了一个‘乞邻秃黑’的绰号,人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吝啬而贪婪的人。他的死也许还是诬蔑我的报应呢!”诃额仑气极语塞,塔里忽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