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仍记得那是一个冷清的寒假,一月还未到中旬便已踏上归家的长途车。一路漫长的颠簸并未让我感到身体上的劳累,也许是几年间的学校与家之间的往返已让我逐渐适应了身体上的劳累。
只是当车辆到达总站,带着满脑凌乱思绪及沉重行囊的我摇摇晃晃地从车上走下时,犹如流离了一个世纪的人。不免想到两座相差几百余公里的同省城市带给我的差异会如此之大。
每逢假期回家,父亲总会打来电话询问回家的路费是否足够,他总是说逢年过节车票涨价,然后回头会给我寄上。虽然每次父亲问及过年归家的路费是否足够时不会在电话中提及念叨我回家,却也从他亲切和蔼的语气中聆听出一份思念。在父亲与我讲电话之际,母亲偶尔也会在他的要求下接过电话问及我学习生活上的难处,然后尽其所能帮我解决。
有时怕长途话费昂贵,父亲在寄送生活费用时总会以短信方式告知,当我手机上响起熟悉的信息提示音时便知道那是他无声的亲切问候。
始终知道,最念着我回去的,是父亲,还有那经常对我嘘寒问暖的母亲。
在长途车的漫漫行程中,车窗外的沿途里那些模糊或清晰的景物:林立的高楼,笔直的大桥,匆忙的行人,辽阔的山野……这一切总会让我陷入思绪的无尽包围中。似乎又重温起那些已化作回忆的故事。某个不经意时刻聆听到西单女孩的《想家》:无论我们走过有多远,也不曾走出你的夕阳……我是否会在喧闹的人群里突然想起在家为工作,为生活忙碌着的父亲母亲。却已逐渐地,不太想家,不是因出门在外的求学日子里淡忘了故乡的身影,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今生也不曾抹去的厚重记忆。
记得那是源自于一个普通的日子,却发生了一件让我用一生去铭记的事。时间仍在匆匆流逝,似乎想以它无情的游走冲淡遗留在我脑海的伤痛,它在以如此方式安慰我么?抑或暗示我遗忘过去。时光的好意我不能完全接受,却希望它能倒流到不幸发生之前,且让我能预知到下一秒的事。或许那样我能尽自己的所能帮年幼的她做些什么,然而,我却措手不及,在不知情的岁月里任凭年幼的她撒手人寰。
在她住院那段日子,我却丝毫不知情,能想象父母不能时刻陪在年幼的她身边,毕竟他们要工作。当她一人置身在空荡的病房中,在一片白茫的雪白里是否会想到曾在家朝夕相处过的哥哥?在她内心最恐惧,被病痛无尽摧残折磨时,我却没有陪在那里,哪怕为她倒上一杯温开水。
就在我满心欢喜计划着暑期回家带给她怎样的惊喜时,年幼的她却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于无尽的黑暗中独自一人在空寂的房间悄悄闭上了灵动童真的眼。
那一刻,因时间缘故,竟无一个亲人陪在她身边,无法想象至爱的她带着怎样的牵挂与眷恋离去。
我始终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
当长途车在高速路上疾驰时,我却越发惧怕回到熟悉的故乡,因那里有模糊的记忆,不曾被遗忘的身影。
二
同往常一样徒步到奶奶家吃年夜饭,已不记得那时第几次往返奶奶的家,她在退休前曾是市区一所重点中学的任课教师,退休后依靠微薄的津贴度着暮年。爷爷过早地离去让丧失老伴的奶奶注定在晚年里孤独地度过。
偌大的房唯剩一位孤寡老人,那是怎样一种心灵上的孤寂?作为晚辈的我或许永远也不曾了解夕阳红里那道晚霞所绘出的美丽图案其中的含义。深深烙在脸上的一道道沟壑皱纹是老人孤单暮年岁月里的见证者。一头斑白的银发悄悄诉说着那些我所不了解的时光。只从父亲那里零零散散知道一些,奶奶曾是一位严厉教师,在讲台上将知识的情愫传达她所爱的学生们。我从不会刻意去歌颂某位教师或伟人,只默默地将他们的精神铭记并独自感悟。
当我凝望到奶奶在送别爷爷时那凝重的神情时,却默默于心颂着这位孤独老人在面对暮年无尽心理煎熬时的坚强。
奶奶是孤独的,在步入暮年之际,正准备安享天伦之乐时诉说,上天却无情地夺走了与她一起走过风霜雨露,相伴了七十余年的老伴。
奶奶是不孤独的,她还有我这个长孙,那个她最疼爱的孩子。
除夕的鞭炮声仍旧响彻在城市的街头巷尾,震耳欲聋。辞旧迎新的喜庆爆竹碎纸遗落在匆忙的赶路人脚下,被踩成了丝丝片片的缤纷色彩,是那么地鲜亮惹人,嗅着爆竹散发在空气中的浓郁春味。这年的确是带着它的喜庆于寒冬末尾,初春开端姗姗来迟了。
想起苏轼言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除夕团圆夜,又有哪座楼是空的呢?二十四楼仍在,月儿却已下扬州,不再复返。奶奶热情依旧地招呼着回来过年的亲人们。一桌已做好的丰盛年夜饭静静守候在那里等着为它而欣喜的孩子。对于孩子们而言,这是期盼已久的盛宴,似童梦中历尽千辛万苦却终寻到绿洲的沙漠行进者。
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天寒地冻的年夜里不能坐在盛放着佳肴的圆桌前,边凝望双亲和蔼的目光边心满意足地啃着鸡腿。当雪花漫过暖房外的橱窗的半部身时,小女孩终也在无尽的严寒里沉沉睡去,白皙的脸露出永恒会心的微笑。那一刻,她终于和年迈的祖母团聚了,在另一国度过着幸福的童年。虽然那只是童话,同小女孩一般年纪时的我却在责怪安徒生的残忍,怎可让如此乖巧可爱的她去到另一国度才享受到幸福时光?
那晚,我安静地抿着碗里的饭,味觉微变的同时,聆听着父母与奶奶的交谈,却甚少说话。在原本一个喜庆的除夕里,我异常安静。晚饭后,小舅的儿子拉着我的手,让我带他去买鞭炮。在走下楼梯那刻,我看到楼道上那盏灯泡在尽力散发着微弱的光,与外边上空中不断闪烁的五彩烟花相比尤为无助,那似乎是除夕夜里最孤独的光芒。
吃年夜饭时,父亲的朋友早已打来电话约他节日相聚,于是那晚只有我与母亲回家。喜庆的除夕夜,我陪着母亲一起看春晚,想到往昔的春节这熟悉之地是那样热闹,如今却只剩零散的欢笑。不知今后我还将面对着多少个这样的除夕,那孤寂的幸福在熟悉的地方被我一次次怀念起。
看到母亲在厨房中忙碌的身影,我独坐在小椅上,那些因怀念遗留下的温度骤然降下许多。其实,只要母亲始终拥有幸福,哪怕在这样原本喜庆洋溢的除夕夜只有我一人伴她也足矣。想到在熟悉的她离去时,母亲度过了怎样的身心煎熬,我曾亲眼目睹却从她不再明亮的眸中深深感受到那阴霾。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幸福停留在母亲的后半生,继续弥补熟悉的她未能为母亲带来的欢乐。
瘫痪的史铁生在轮椅上被母亲在背后步步推着走向地坛。让她的儿子在地坛中看厚实的散发着墨香书本,看生命的瞬变轮换,看同到此处的人各自闲散的幸福。他了解到那一切时,却已来不及报答母亲那默默恩情,这是怎样彻心彻肺的遗憾?然而,时刻分享着地坛悲欢的他却在一个飘落着簌簌白雪的十二月末被善良的天使带去了天国,为他惋惜悲痛之余却欣慰他终与母亲团聚,在另一国度继续尽着儿子的义务。
于我愿努力成为母亲为之骄傲的孩子,让她不再孤零零地一人站在寒风中,以及为那在暮年终与孤独相伴的奶奶做一孝孙。
我坚信被无常世事的狂风暴雨打落的那些花儿会等到再次绽放的季节,而且会开得比之前更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