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上海的冬天格外寒冷,萧瑟的北风和笼罩在头顶人人自危的白色恐怖使得繁华的十里洋场如一潭死水。
包括一度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东台路古玩市场,这里临近英、德两国租界,嚣张如日本人多少有些顾忌,但受每况愈下的时局影响,古玩街生意萧条得厉害,不少小老板开始寻思转行了。
"过了这冬,但愿明年春暖花开。"
大清早德茂古玩行老板季凯边开店门边自言自语说,正巧旁边茶壶店钟胖子听见,凑过头说:"德茂福缘深厚,来年必定大旺大利。"
"托你吉言。"
今天跟往常一样平淡而乏味,到古玩街闲逛的多真掏腰包花钱的少,倒有七八起拿着赝品成心上门"打眼"的,开口必称唐三彩、元青花、明成化斗彩、乾隆珐琅瓷,都被季凯以柜台上写的四个字打发掉:
不收大件。
即不收价值超过一千大洋的古玩。正因为恪守"不收大件"的原则,德茂古玩行才能历经三代、六十多年风雨,在鱼龙混杂、良莠难分的上海滩站稳脚跟,并成为东台路古玩市场的老字号,深得业内人士尊崇。
一天下来卖了两粒檀香坠儿、一尊清末民窑粉彩带盖将军罐,收了只辽代细瓷白胎碗,满印缠枝花卉,碗边两个小豁口跌了价,被季凯压至32块大洋成交。
德茂的主要竞争对手晴荷楼和晓汀古玉阁情况也差不多,生意清淡得让人提不起精神,反而连续六天没开张的钟胖子还是乐呵呵,成天捧着号称雍正御制紫砂壶到处串门闲聊。
当天晚上陪读四年级的儿子季明睿做完功课,一家三口早早上床休息。耳听妻儿都睡得香甜,季凯却为每况愈下的生意发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正迷迷糊糊时,突听到门闩"咯"地一响!
"谁?"季凯随即翻身而起喝道。
几乎是同时两条黑影扑上来,将他死死按在床上,紧接着缚手、塞嘴、蒙眼,一系列手法快捷而利落,他完全没有反抗挣扎的机会,旁边妻子只"唔"了半声便无声息,睡在隔壁的儿子更没发出半点声音。
但愿他们别动儿子。季凯暗自祈祷。
随后感觉被人扛在肩上飞快地出了家门,绕出巷子,钻进停在马路边的汽车里,车子立即开动。
自始至终这伙黑影都没说一个字,发出一点声响,配合默契程度仿佛事先预演过若干次。即便看不到他们的面目,都能感受一股冰冷到骨子里的杀气,分明是那种可以为任何理由翻脸杀人的角色。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图钱财还是其他目的?是否有杀身之祸?会不会是竞争对手出的阴招?
胡思乱想了一路,加上汽车刻意在城里绕来绕去,到后来竟颠簸得快睡着了。唉,该睡的时候不睡,不该睡的时候倒要睡,真没出息!季凯自嘲地想道。
好不容易挨到车子停下,被扛着进入一个阴气森森的宅院,在里面七拐八弯将近一刻钟才"扑通"扔到地上,突地蒙眼布被抽掉,眼睛一阵刺亮,隔了好半天才渐渐适应头顶白炽灯发出的强光,打量屋内情况。
眼前站着位满脸疙瘩的年轻人,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手里把玩黑得发亮的皮鞭,面挂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他。身体两侧摆满了各式刑具,老虎凳、十字架、火炉上烧红的铁链条,等等,上面均血迹斑斑,透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四周墙壁上也布满飞溅的血珠以及结成深褐色的血块。
完了!
季凯全身冰凉,仿佛坠入万年冰窖--这不是被称为"沪西歹土"、上海滩最恐怖、最黑暗的76号吗?
关于76号,最流行的说法是凡进去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即使尸体都体无完肤,受尽人间最惨烈、最残酷的折磨。
难道十多年前干的那件事东窗事发了?季凯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陷入深深的绝望和无奈。
似乎很满意对方看清屋内陈设后的反应,年轻人得意地俯下身,拿鞭梢轻轻刮季凯的脸颊道:"知道为什么来这儿?有点糊涂?要是老子说你私通共党,暗中为共产党传递情报,是不是觉得很冤?"说着他掏出兜里的东西,"从你家搜出的,记得它的来历?"
这不是下午刚花了32块大洋买的辽代细瓷白胎碗?季凯想说清原委,无奈嘴里塞满了麻布,一个字都说不出。
年轻人指着碗内侧四个指甲大小的毛笔字说:"明白这几个字的含意吗?"
下午交易时季凯也看到这几个字:青王闱皿。字写得潦草而拙劣,毫无章法,以为是顽童信手涂鸦,或是某种记号,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想着有工夫把碗清理一下放到陈列架上。
年轻人一字一顿道:"拆字法懂不?四个字的意思是十二月十二日到韦家门4号见面,这是共党在秘密联络--送情报的人卖碗,拿情报的人到你店看一下碗上的字就有数了,连价钱都不需要问!"
晴天霹雳!
回想起来真是这样,傍晚有个帽檐压得很低、戴墨镜的中年人到店里指名要买辽瓷碗,季凯拿了好几件包括刚刚收购的,中年人一件件仔细把玩后似乎不太满意,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季凯瞪大眼拼命挣扎,迫不及待想要辩解,急得黄豆大汗珠直往下滴。
"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吧?不管你是共党,还是无意中成了共党的情报中转站,反正脱不了私通共党的罪名,要落到76号手中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季凯停止动作,奇怪地看着对方:说了半天他居然不是76号特务?那是什么身份,为何把自己绑到这儿?
年轻人说:"目前你、你老婆和儿子都在我手里,只要我把碗交给76号,12号那天他们派人到韦家门蹲点守到人,季氏三口很快会从上海滩消失,就像从没存在过,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76号是一群疯狗,没事都会找茬儿,何况这种所谓证据确凿的铁案?想到笑语盈盈的妻子,想到活泼可爱的儿子,他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看出他的意思,语气稍缓:"但事情未必不可以商量,只要你同意合作。"
怎么合作?季凯紧紧盯着他,唯恐漏听半个字。
"听说过《五季图》?"
季凯全身剧震,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眨了几下眼掩饰过去。
"它是宋徽宗沦为金国俘虏后创作的绝世名作,被认为是继《瑞鹤图》、《溪山秋色图》等作品后达到的又一个艺术顶峰,"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五季图》顾名思义共有五幅画,分别是春夏秋冬外加悲季,反映了宋徽宗屈辱凄苦的心境。民国十九年这套画曾在南京露过面,当时以一万六千大洋成交,之后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直至一个月前在上海再度出现,赛拉琴日拍卖行宣布接受神秘卖家委托拍卖这套画,它的投资方是英国,又位于俄租界,因此尽管试图巧取豪夺的势力很多,但忌惮于英俄两国实力不敢下手,"说到这里他放慢语速,缓缓道,"我的条件是,你必须搞到这套画来换取你老婆孩子的自由!"
季凯用力扭动身体示意要说话,年轻人恍若未见,继续道:"别跟我扯什么不收大件不擅长鉴定字画那些谎话,我不是随随便便找你的,你家三代的底细我都摸清了。。。。。。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只需告诉我,干还是不干?"
说完一把抽掉季凯嘴里的麻布。
本来好像有满肚子话,这会儿突然一个字都不想说,呆了良久季凯轻叹一声问:"先生贵姓?"
年轻人笑笑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姓金,国民政府驻上海特派员,是戴老板的手下,别耍花招,戴老板的手段你应该懂的。"
戴笠,比76号李立群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杀人魔王!原来金特派员是军统潜伏在上海、暗中跟76号斗得你死我活的特务。
这样说来自己真成了与魔鬼订契约的人。想到这里季凯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