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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打火机(4)

“喝酒受过大罪?”

余真依然不语。

“我刚才逞能了,和他们打了赌,说我能破了你的戒,让你喝。要是赢了他们每人给我一百块钱,要是输了每人给他们一百。钱已经押在这儿了。”他拿出八张老人头,“我全给你,你只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赤裸裸的交易。余真哈哈大笑,这个家伙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块,还随赠一个天大的人情,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划算的生意。没得说,干。

他先回去。待了片刻,余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开始了劝酒,苦口婆心:“……小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不想学是吧?其实学不亏人呢。学什么都不亏。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心得对。小心不过逾。俗话说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话也说:酒大伤身,酒多伤胃。这都对。可俗话又说了:粥养气,酒养神。俗话还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喝口酒不是喝毒药,到不了哪里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这儿给你撑船把舵,绝不会让你栽了。行了吧?那给哥个面子。”

哎哟哟,这个老头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给她自称哥哥。余真忍不住一直笑。—当然,厅长给你自称哥哥,再滑稽也罩着一层光辉。包里捂着他给的八百块钱,面前晃动着他斟出的晶黄啤酒。余真的心开始跟着摇摇曳曳。啤酒。十六岁那年,她和九英党的哥儿们学喝白酒的时候,啤酒也已经开始在他们那个城市流行。但他们觉得它不够劲儿。后来,她就没有喝过任何酒了。酒在她记忆里变成了一团火,它把她一次燃烧了个够。然后,她成了灰烬。

可是,那个夜晚真的和酒有关吗?酒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它依然是个好东西。它是一条透明的走廊,人从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肠,痛辣,也甘美。

余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杯酒,是给胡台阶,给大家台阶,也未尝不是给自己台阶。余真忽然想。可她能顺着这台阶,下到哪里呢?

从一杯开始,滔滔不绝。余真很快被灌了个半醉。半醉也还是没醉,醉不了。多少年没醉了。从十六岁开始,她的体内就产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毕竟,似乎,也还是有些醉了,她唱着歌,跟着他们乘兴逛了沿街的夜市。买了大包大包的东西:海螺,项链,手镯,镜子,梳子,酒壶,烟灰缸,望远镜,手电筒……琳琅满目,杂货店一般。一帮人手挽手回到宾馆,胡问她是否带有闲书,她说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该跟他说有的。

他一进门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压住了她的唇。然后在她绽开的双唇间,把舌头伸进去,搅拌起来。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搅碎了。他一只手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毫不懈怠地从T恤衫敞开的胸口伸进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涨起来。她开始挣扎。然而她的挣扎让他更加用力。他开始脱她的上衣。她仍无声地挣扎着。当上衣被他脱掉之后,她就势从床上滚下去,蹲到地上,像个孩子似的赖在那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只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后抱住她。两人坐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她的胸罩带子。双手仍旧护着她的乳。她吃吃地笑起来。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有。”

“一开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满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会儿,吻着她的下颌:“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他走了。余真飞快地脱光衣服,打开镜前灯,看着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被他吻的,有自己释放的。

余真一头栽到床上。泪流满面。

余真是被胡的电话叫醒的。

“今天没有集体活动,我们俩单独行动如何?”

“做什么?”

“喝酒,吃海鲜,买比基尼。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余真微笑。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多有诱惑。男人哄女人的经典伎俩。

“我想自己随便转转。”余真轻轻地说。

胡承上启下地咳嗽了一声,问余真能否按他们之间的职业道德说话。

什么是我们之间的职业道德?

真话。如果实在不想说真话,那最起码也别说假话,沉默就可以。

好。余真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余真失笑:喜欢他?但笑的时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他。从他们开始互相冒犯的时候起。

你呢?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从你第一天翻门跳窗的时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坏女孩,即使装得再正经,也必定是有前科的。还有,在联峰山的时候,有一个瞬间,我们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头,我看见你的娃娃脸,那么明朗,那么单纯。我问你结婚没有,你说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呢。像个童年没过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她脸上的表情像个孩子。而其实,余真常常觉得自己是冷静、成熟、衰老的。为什么会像个孩子?为什么会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这一瞬间,余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个童年没过完的孩子。她的心里有一块地儿被困在了那个夜晚,被冻进了那个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鲜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随着生命历程在机械地延伸,只有那一块还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她脸上偶尔呈现的十六岁的神情,透露了这一切。

真想过去抱抱你。

不。

亲亲你。

不。

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

坏孩子。他说。

多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这个曾经和她血脉相连的称呼,久违的称呼。坏,对她来说,曾经就意味着好。无比的好。坏的历史,就是快乐的历史。坏的记忆,就是幸福的记忆。坏是她成绩最优的一门课程,不需要学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经也是无比高兴无比酣畅地做着一个坏孩子。做一个坏孩子多么好啊。因为坏孩子没优点。没优点的人还需要保持什么?只要把缺点尽情发挥就是了。让那些愿意成为好孩子的人成为好孩子吧。没错,好孩子是可以得到优待。但优待这个词是对待俘虏的。他们被俘虏了,被各种各样的好处俘虏了。

俘虏是另一种强暴。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同样,女人不坏,男人也不爱。很简单,因为人人都想坏:如果可以,人人都贪图不穿衣服的舒服;如果可以,人人都会暴露出深藏在皮肤下的嫉妒和诅咒;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朝不喜欢的人脸上吐唾沫。……人人都坏。坏是皮肤上的角质层,搓了还会再长。坏是皮肤上的灰尘,洗了还会再落。坏是皮肤上的螨虫,死了还会再生。坏那么顽固,那么强大,那么生机勃勃,那么精神矍铄。坏让人放纵。坏人让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讲,不想坏的人,就不是好人。—就不是人。

乖了这么久,余真几乎已经习惯了人们把好名声留给自己。现在碰到这么一个把坏还给自己的人,怎么能不感到亲切?怎么能不觉得熟悉?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曾经以坏为荣的人。

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一瞬间沿着电话冲过来。全线贯通。

怎么了?胡听出了异样:我过去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电话里清晰地传送了一会儿,她听见他抽烟的声音。她也曾经抽过烟的,曾经。她把坏事都做全了。抽烟不是因为烟的味道好,也不是因为有心事,而是觉得自己的手指长,拿烟好看,另外,能镇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样。后来,特别想抽烟了,反而不能。因为已经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机是什么牌子的?

逮着什么用什么。我看看。电话那边传来胡细细碎碎的声响:虎牌。

好牌子。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机?

厅级干部用的肯定好。

胡呵呵一笑:抽烟么?来一支?

不。

送你一口?他说着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他们又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胡又把话绕了回来:真的不想让我陪你?

是。余真说。

这是离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滨公园,叫老虎石公园。小得可怜。想想,海滨公园也确实没办法大。据说旅游淡季都不收费的。

余真安静地坐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大海。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拿着小刀、尺子和放大镜趴在礁石上研究着什么。她听他们吐出一个个新鲜的词:凹槽,海蚀线……问了一下,他们是地质大学的学生,暑期在这里实习。他们的样子真是年轻啊。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踪迹,不规则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晒的裙子,韵致氤氲。绿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泽,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离礁石很近的地方产生的。它们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发出来海浪。然后海浪向礁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气势汹汹。每一次冲击之后,礁石周边都有小瀑布层层落下,如雪白的裙边。水落下的声音也是有规律的,由强至弱,由重至轻。然后,下一个浪头冲过来,再下一个。

呵,看着是新鲜的,但其实都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重复。他们的年轻,她也有过。他们的大学,她也有过。他们和集体这种表面的和谐,她还有过。她的野也和他们的一样,是礁石边的海浪,养着一群一群的兽。不同的,或许只是自己和自己待着的时光。从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学会了和自己待着。看最寂寞的午后电影,抱着一罐健力宝,一坐四五个小时。独自去公园赏大朵的白玉兰。那些花朵如烟花般短暂,如孝衣般哀伤。漫无边际地在深夜的操场散步,任露水打湿脚面,或者随便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在城市的角落里穿行,停留,看见如火的夕阳打在一面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如一道道喷溅的血光……

一个女孩穿着大团流氓兔图案的沙滩装从余真面前跑过,绚丽的色彩扎着余真的眼。余真追随着她的身影。宽宽大大的款,质地一看就是纯棉。海滩上很多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欢。可买了之后呢?她从不穿这种休闲装的。没用。

“姑娘,去买一套吧。你穿上肯定会很好看的。”冷饮柜后的老板娘说,“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几个小时?上班时间长还是下班时间长?上班挣钱不就是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规规矩矩不就是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这点儿理还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机关枪,“不贵的,三四十块钱一身。青春几天?能穿就穿,喜欢就穿。别屈自己。”

到底还是去泳衣店买了一套。鲜红的蜡笔小新。颠来倒去的小新露着他小小的生殖器,四处撒野。店员又向余真推荐比基尼。玲珑简约,风情万种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着,余真有些流连。没错,她想买。余真的眼前闪烁出丈夫的脸。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难过极了。

大三的一天,她正在宿舍午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她是警察,想找她了解点儿情况。她走下楼,一个女警和两个男警等在楼门口。她跟着他们来到宿舍楼前面的小花园里,他们开始说话。他们是家乡来的警察。他们从一个黑包里取出了一些照片和资料,她坐在石凳上,双腿开始微微发抖。她轻轻地拎起长裙,虚虚地遮住双腿,不想让他们发现她的颤抖。但他们还是发现了。女警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男警回避。然后她说,那个罪犯是新近犯案被抓获的,他自己主动交代了这件旧案。他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姓名、学校和家庭住址。女警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把照片一张张错开让她看。她看了,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只要她不想看见,就有能力看不见。正如,只要她不想说,就有能力不说。

女警开始慢慢地向她攻心,一副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样子。余真可以想象出来,她对罪犯也是这么攻心的。她说你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想不起来呢?这么好的大学你都考上了,该背多少定义概念单词和标准答案你才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啊。那些和你无关的东西你都能背得滚瓜烂熟,怎么这么一件和你密切相关的大事在你的记忆里会没有呢?这种事怎么能忘呢?然后她开始威胁她,她说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告诉你的父母,要不要我们向他们反应一下,让他们也替你想想?不过这种事情还是我们自己尽量解决最好,是不是?余真看着女警一张一合的嘴唇,越来越镇静,越来越清晰。哈,说得多好。“我们自己”?谁和她“我们”?她是她,她是她,没有我们。别想用这种语气词来迷惑她。她承认一桩,罪犯的罪行又多加了一桩,他们汇报的成绩又大了一圈,离升职又近了一步,拿奖金又多了一叠,和同事闲聊吹牛的时候唾沫星子又多溅了几滴。不过如此。如果眼前这个人奏响的是主题曲,那么自己负责的部分,不过是最低最低的低声部。就是这样。

女警最后有点儿急了,她的口气激烈起来。她说罪犯都招认了,你怕什么?余真说我不怕什么,但他的招认和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承认?女警说那他往自己身上再招一桩罪是何苦来?余真说那是他的事情。女警“刷”地站起来,用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式排山倒海地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这样的胆怯和懦弱才使得许多罪犯逍遥法外无法无天你如果有起码的社会责任感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尽最大努力来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不仅是你作为公民最基本的权利也是你作为公民最基本的义务!”

余真不说话。始终不说话。

女警坐下来。标点符号又开始在她的嘴里出现。她说:只要你说出事实真相,我们会保护你的秘密的,一定。余真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真相是什么,我无从说起。

余真知道自己撒谎的态度很无力,但她还是坚持到了他们走。无力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撒谎,无力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们再煞有介事也打动不了她。从十六岁之后,她已经学会了应付生活。

他们走后,余真茫然地走在学校的操场上。沿着四百米的跑道,她一圈一圈地走。烈日下的操场有些发白,她飘飘忽忽地走着,忽然一个男人拦住她,问:“你怎么了?病了吗?”她回头看见了他,他的普通话带着一股家乡的味道。她扑到他的怀里,泪如泉涌。

那个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学兄,刚刚毕业两年。那天他们几个同学回母校给老师庆祝生日,顺便捡到了她。

至于扑到他怀里痛哭的原因,她是这样对他解释的:她刚和宿舍的人吵了架,觉得很委屈,很想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很亲切,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碰到任何一个家乡的男人,你都会这么扑人家一下?”后来,丈夫问。

“是。”她说。

他充满爱怜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怎么这么傻啊。要是碰到一个大灰狼呢?”

余真笑笑。大灰狼?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他之间,她才是个大灰狼。

和丈夫第一次的那天,其实是白天。他来她的宿舍看她,室友们都出去逛街了,只有她还在睡懒觉,胸罩还没穿上,就晕晕乎乎地起床给他开门。她慵懒的毫不设防的身体一下子就挑起了他的欲望,他抱住她,开始用动作恳求。余真明白过来之后,要他先出去,然后她开始清洗自己。她洗啊洗,洗啊洗。就在洗的时候,她狠狠地,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下。手伸到自己身体里面的时候,她的心拧着结,打着战。即使他对她不负责任,也不要紧。她当时就这么想。重要的是,她总算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了,她总算给自己虚拟出了一个清楚的初夜。

她本来是结实的。但碎了一次,再粘起来,就说不好了。

做爱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

“你闭眼睛的样子真好看。”丈夫说,“他们都说做爱的时候闭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她依然闭着眼睛,微微一笑。

她骗了他。她一直都在骗他。虽然她骗他是为了他好,但她还是不能彻底原谅自己的这种骗。何况,现在,她不仅仅是骗,她还想要背叛。且已经开始背叛。背叛到如此程度—昨天晚上,她甚至差点儿和胡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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