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爽利。切成片送进嘴里嚼着,有些儿甘味,但是没有那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想起了藕就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是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的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捞来的。取得这样方便,当然能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上海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叨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瓶装的西湖莼菜,他送给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系着罢了。若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系,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乡关何处
/徐秋雨
缕缕乡愁,不尽的牵挂,在作者心中,“酒浸杨梅”“霉干菜”都寄托着丝丝乡愁,意味深长。
我的家乡是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
我所离开的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的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上一张歪斜的木几,家人在那里盛了饭再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在此孩子打破碗的机会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补过和没补过的粗瓷碗里很少能够盛出一碗白米饭,尽管此地盛产稻米。偶尔哪家吃白米饭了,饭镬里通常还蒸着一碗霉干菜,于是双重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镬盖时已经飘洒全村,雪白晶莹的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发亮的霉干菜,色彩的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
这一带的丧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满山除了坟墓就是密密层层的杨梅树,杨梅收获的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来势汹汹,在运输极不方便的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子拼命吃。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到随便哪一棵杨梅树上边摘边吃。鲜红的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硬扎的果实,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的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褪,把衣服在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孩子们爬到树上摘食杨梅,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下来,腆着胀胀的肚子,呵着失去感觉的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边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杨梅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边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打量,釉面锃亮,厚薄匀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捧着碎片仰头四顾,默默的山,呆呆的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把碎片向水面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游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比赛开了,神秘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跃奔跑,平静的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波纹。不一会儿,波纹重归平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的秘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是一九五七年离开家乡的,吃过了杨梅拜别上林湖畔的祖坟,便来到了余姚县城。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杨梅,一包霉干菜,活脱脱一个最标准的余姚人。一路上还一直在后悔,没有在上林湖里捡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为纪念。
咸菜慈姑汤
/汪曾祺
因为习惯于家乡的饮食,而异乡的饮食,总感到不太适应。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做“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一盘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人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地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
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汤里有时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汤。或者叫慈姑咸菜汤,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慈姑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慈姑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真难吃。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慈姑,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慈姑,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慈姑、土豆。
因为久违,我对慈姑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慈姑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慈姑,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
北方人不识慈姑。我买慈姑,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慈姑。”——“慈姑是什么?”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慈姑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明月下的乡思
/许信堂
父母之爱如脚下的路,脚下的路有多长,没有人能丈量出;父母之情如深邃的海,深邃的海有多深,没有人能测试出。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每当在幽静的夜里听到许美静的这首《城里的月光》,我都会不由地抬头去望天上的月亮,回忆起与父母度过的幸福时光。
儿时的我乖巧听话,很惹父母疼爱。
一个晚上,我和父母从姥姥家出来,那晚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月下的山峦、小树和它们的影子都显得那么清晰可爱。我的两只小手各握住父母的一个手指,蹦蹦跳跳地跟着父母下山回家。突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父亲赶忙把我拉起来看伤着没有。看着父亲为我拍打着尘土,母亲心疼地给我揉着腿,倒不觉得疼了,反而心里甜滋滋的。然后父亲背起了我下山,趴在父亲宽宽的肩上,一边听母亲讲着月宫的神话故事,一边看着天上那轮神秘而美丽的月亮,幸福极了。
青春期的我很叛逆,不屑于与父母交流,还常有意与他们顶撞。
一次为了点小事我竟愤然离家出走。晚上,我和同学挤着睡在他的小床上。夜半,玉盘般的月亮经过卧室的窗,皎洁的月光洒在我们脸上。看着同学睡得那么甜美安详,而寄宿的我心里却满是委屈和感伤。我觉得自己不再被父母理解和疼爱了,像一只孤楚的小麻雀在细雨中流浪。我把满腹的苦楚和委屈都倾诉给了月亮。第二天清晨,父母在学校找到了我。当看见他们憔悴的面容在见到我那一瞬间闪现出的喜悦时,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母亲伸手抚摸我的脸颊,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凌乱的头发中有一缕银丝在晨风中飘摆,我的心痛极了。
离开家已经十个年头了。虽然每年都有假期可以回家陪父母一段日子,但毕竟时间太短了。二老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不似从前了。
几年前父亲患了脑血栓,右半身不灵便,走路时右脚总会拖着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嚓——”的长长一声。母亲右臂常常酸麻,有时半夜都会被麻醒,麻得不能入睡,只好呆坐到天明。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很心疼,很自责。如果我能多赚些钱,他们就能生活得好些,不再遭受病痛的折磨;如果我能在家乡工作,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就能好好伺候父母尽点孝心;如果……但,这些如果都不是现实。因为我的无能,使父母背负这么多苦痛。即便如此,他们仍一往情深地爱着我,他们的苦从不对我说,不让我挂念,只是叮嘱我好好工作,盼我有出息。他们只是默默地,盼着我探亲的假期,操心着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