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全友将惊魂未定的华美抱下树。华美不等站稳,就跌跌撞撞过来跪在奄奄一息的宋大雄身旁,流着泪说:“宋村长,感谢你来救我!”宋大雄脸色苍白,愧疚地说:“华……华老师,我……对不住你!我做了坏事,猛子……是被我打进黑风谷的。还有,我对你那样,你对我细伢子还这么好,我……我有愧啊……”尽管宋大雄没有明说,可华美心里明白这回事。几天前,放学时小宝突然肚子痛,华美背着他回去,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当时,宋大雄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弥留之际,宋大雄还惦记着这件事。华美宽慰他:“我是老师。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他是我的学生,我就要尽到老师的责任,关心他,爱护他!”宋大雄突然一阵激动:“冷水冲的细伢子能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福气啊……”说着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宋大雄死了。尽管他对华美犯下了深深的罪孽,但在生死关头,又为冷水冲人做出了榜样。人们原谅了他,为他的不幸而伤心难过。
猛子也静静地躺在坑坑洼洼的山地上,身旁是一滩赫红色的血液。华美面对心爱的狗伴,禁不住又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猛子!我的猛子!”当她要求何全友将猛子扛回家时,何全友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还是让它葬在山里吧!”华美也同意,叹道:“它是大自然的精灵,就让它长眠在大自然中吧!”何全友把猛子的肢体摆放好,脱下身上暗红色的T恤衫罩在它的身上,只露出一只狗头,然后又砍了些松枝铺上去。
死里逃生后,华美又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
六、“让我同你作伴”
村民们抬着宋大雄的尸体回到冷水冲,天渐渐黑了下来。华美正在何全友家吃晚饭时,觉得饭桌下有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在脚边蹭来蹭去的。华美放下饭碗,弯腰一看,这不是猛子吗!“哎呀,猛子,我的猛子!”华美激动不已。猛子从桌子下钻了出来。这时的猛子神情委顿,伤口处是血肉模糊。何全友急忙找来毛巾,替它擦试血迹,感慨地说:“幸亏在黑风谷被野猪叼死后,没有立即扛着带回村,幸亏让它躺在地上歇了一阵。”
刚才在黑风谷,何全友不让把已死的猛子扛回来,就是心存一线希望,想不到猛子如此命大,又一次奇迹般的复活了。
这次在黑风谷的危急关头,何全友、宋大雄和村民们,还有猛子,一齐拯救了华美。华美心怀感激之情,尤其是对何全友,她发觉心里不知从何时起竟爱上了这勤劳聪明的年青人。
支教两年转眼间就要结束了。母校这次选择二十名应届毕业生支教锻炼,结束后全部留校,安排在团委、学生处、政教处、招生办工作。华美原来是抱着来“镀金”的想法,但真是要离开冷水冲了,又依依不舍,总觉得离不开这里可爱的学生,离不开极有灵性的猛子,更离不开舍身救自己的何全友,但又不知何全友的想法……就这么思想斗争了几晚,最终作出了如期返回的决定。
华美离开的头一天,尽管放了暑假,但孩子们像往日上课一样,不约而同按时来到了学校。走进教室,一个个神情肃然,坐得端端正正。当华美走进教室要最后见一次孩子们时,孩子们“哗”地起立,整齐地大声喊着:“华老师好!”华老师十分感动,回道:“同学们好!请坐下!”可孩子们都没坐,而是变戏法似的从课桌的抽屉内拿出一包包家长准备的笋干、香菇、茶叶、杨梅干、野猕猴桃糕之类的土产,一窝峰地拥过来放在讲台上。望着堆成小山似的家长们的一片心意,华美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哽咽着说:“同学们,我以后有空一定会来冷水冲看你们……”
送别的路上,何全友与二年前来接华美的情绪简直判若两人。他拎着提包,边走边想:华老师就要离开了,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她能留下该多好,但是,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大学生,怎么能长期呆在咱穷山村哩!尽管他早就爱上了这位纯朴善良的女大学生,但一直不敢大胆表露自己的心迹。华美也是满腹心事,郁郁寡欢。猛子见主人不高兴,知趣地低着头默默跟在后头。
九岭山脉云海碧波在蓝天下涌动,莽莽苍苍的林海蒸发出一片缥缥缈缈的雾气,人走在其中,仿佛在云中穿行。
何全友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走着,突然,他深情地唱起来:“哥砍竹条妹戴花,我留妹妹骑竹马,山高路远马着力,驮到天边看彩霞。”华美听着这山歌,似乎明白了何全友的心思,心里涌起一种酸楚的感觉。
快要走出冷水冲,路旁,有一泓清泉。华美有些感伤,说:“全友,让我最后喝口冷水冲的泉水吧,今后在省城,再也喝不上这清凉的泉水啦!”何全友点点头,把提包放在青石板上。华美俯身清泉旁,用手捧着痛快地喝了几大口,立起身,正抹着嘴巴。蓦地,从草丛中窜出一条毒蛇,狠狠地在华美的脚背上咬了一口后就倏然不见了。“哎呀,蛇!蛇!”华美吓得脸色发青,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何全友也吓坏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扶着华美坐在青石板上,赶紧从自己穿着的解放鞋上解下鞋带,紧紧地扎在华美被咬伤的脚脖子处,然后用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抬起华美的脚掌,要用自己的嘴来吸吮蛇毒。这种抢救方法,真是太可怕了。华美坚决不让何全友用口吸:“不行!不行!这样你会中毒的!”何全友坚持要这样做,安慰道:“这种方法排毒最有效。只要我不吞下,就不会中毒!”当华美还要争执时,何全友急了,强蛮地搬起华美的脚,用手挤用口去吸吮伤口,吸一口,吐一下。华美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只担心何全友中毒,同时,也为这种舍已救人的行动感激不已。她热泪盈眶,怦然心动,一种想法已经萌生。何全友吸了一会后,先用泉水漱了口,再寻来一块片石,在伤口处划破几道口子,接着双手掬泉水来冲洗。忙过一阵,才松了口气,说:“离乡上还有二十里路,你今天不能再走了,还是回村子在伤口处敷上草药,过几天再看情况吧!”华美一脸的无奈,沮丧地点了点头。
猛子则焦躁地在草丛中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企图找出那条咬伤主人的蛇,但一直没有结果。它坚持不懈地翻寻着,希望为主人报仇。见何全友驮着华美往回走,又快活地跑前跑后撒欢。
华美伏在何全友的身上,感到何全友结实的背肌上散发出的热气正冲击着她的心扉。她心潮一阵阵涌动着……当再次望见远方熟悉的屋宇,熟悉的土墙,熟悉的牛栏时,华美心头一热,柔声说:“全友,我……想留下!”何全友听到这句话,心里一个激灵,旋即回道:“好啊,你能留下,真是冷水冲人的福气!”说着,又忐忑不安地问道:“让我同你作伴,好吗?”华美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颈脖上深情地吻了一下。
走在身后的猛子抬头看见了这动人的一幕,懂事地奔跑到前面,对着云雾缭绕的山村,欢快地“汪汪汪”大声吠起来……
(原载福建《故事林》杂志,获该期“最佳作品”奖,推荐为“故事中国”2010年中国最佳故事评选中篇故事2月份入围作品)
锈迹斑斑的刺刀
一、高雄嘱托
在台湾高雄市临海的锦绣庄园,星罗棋布座落着一幢幢造型各具风格的小别墅。在一幢欧式建筑的二层小楼内,住着常阳光一家人。
常阳光年已九旬,体弱多病。一次外出散步,下台阶时不小心,一个趔趄,身体一歪,跌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等到儿子常石和孙女常小石赶过来扶他,却怎么也站不住,右脚刚一点地,就觉得钻心般疼痛,到医院做X光透视检查,才发现右腿髋关节已严重骨折。
在医院作了一个月的牵引复位,医生无奈地说,老年性骨质疏松,骨折后很难痊愈。回到家中,常阳光整天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已是心如死灰。他意识到自己很难站起来了。这时,他明白原计划明年清明节回大陆扫墓的心愿已难以实现,想到此,心中不由抱憾不已。
清明节的黄昏,夕阳把一抹金色的余辉斜斜地洒在常阳光的床头,他把儿子和孙女叫到床边,又吩咐常石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件红绸包裹的物品。常石和常小石猜测,准是祖传的珍贵宝物,打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这是一把扁平的老式刺刀,黑灰色的刀面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铁锈。
“七十年,咳,整整七十年啦!”常阳光一望见这把刺刀,老泪就情不自禁溢满眼眶,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显得异常伤感和凝重。
常石知道有重要事要嘱咐,忙伏下身安慰:“父亲,您不必激动,有话就慢慢说。”
常阳光抹了把泪水,沉重地说道:“唉,看来,我这辈子是难以回大陆了。你父女俩就代表我,等明年的清明节,到大陆的江西赣南一个叫红土沟的村子,去祭扫一个曾有恩于我,却被我亲手杀害了的农妇,同时,把这刺刀也带去,葬在她坟前,以表示我永远的忏悔之意。”停歇了一会,常阳光又交待:“还有,从我的积蓄中取出20万元来接济这农妇的后人。”
常石连连点头,说:“父亲,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办妥此事。只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啊,七十年前?埋葬刺刀?杀死自己的恩人?一连串的疑问,常阳光几十年从未吐露半句,常石、常小石瞪着迷惘的眼睛,如堕一团迷雾之中。
二、错杀恩人
常阳光深深叹了口气,敞开尘封多年的心扉,开始叙述发生在七十年前一幕令人痛心疾首的战争悲剧……
那是1933年7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所在的国民党一个团清剿红军进驻在红土沟。我这个班砸开村西头一户土墙杉皮屋,准备在此宿营。土屋内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见一位五十多岁黑黑瘦瘦的农妇瑟缩在一张破床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士兵们抓起农妇,推搡着赶她出去,可是她从床上下来后,死死抱着床脚,说这是她的家,宁死也不离开。班长恼怒了,正要开枪,我急忙阻住,说是人死在屋子里,晚上睡觉易做恶梦。于是,农妇被赶到灶台旁。班长和副班长睡在破床上,另五个士兵拖过一床晒垫,睡在地上。我担任警戒,在门外站岗。
七月的赣南山区,上半夜是热气灼人,难以成眠,下半夜则凉风习习,催人入睡。黎明时分,我觉得又累又困,睡意慢慢袭来,实在熬不住了,就怀抱步枪,倚着门框,开始打盹。
农妇听着屋内士兵们一片此伏彼起的打鼾声,浑身颤抖。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在晨曦初露,天刚放亮时,她看见靠门边的我睡得正香,口水流出老长,晨风吹来,人微微在发抖。此时,农妇心底的慈爱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寻思:年纪轻轻的细伢仔还不到二十岁吧,就远离父母打仗,为了什哩?怪可怜的,可不要冷着了。想到这,她不由自主站起身,摸出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蹑手蹑足正要过去披在我身上。正在此时,她猛然发现一条绿色的足有二尺来长的蛇正悄悄爬上我的胶鞋。她慌了,把衣服一扔,操起灶台前的拨火棍,急步扑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蛇头上。睡意朦胧中,我觉得脚背被打了一下,蓦地睁开眼,哎呀!眼前一个人,手中还拧着一根棍子,我心里顿时一惊,危险!还不等看清眼前的一切,我就端起上有刺刀的步枪奋力向前刺去,“噗—”,顿时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液体喷在我身上,随着“哎哟”一声,前面这个人晃了晃,然后跌倒在我身旁。我惊呼:“敌人!敌人!”屋内几个人一齐冲出来,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是这位农妇,黑瘦的脸上滞留着哀怨的神色,一只手紧紧攥住带血的拨火棍……士兵们议论开了:这农妇要逃跑吧?不可能,头天晚上赶也不走啊;这农妇要杀害常阳光?也不对,屋内的士兵都在毫无戒备地大睡,要杀也应杀我们呀;她为什么手中有棍子,当看清我站的地方有一条已丧命的有剧毒的“竹叶青”蛇时,士兵们诧异了,我更是震惊了。这即将咬伤我的毒蛇,无疑是农妇打死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农妇的所作所为,令年青的士兵难以理解。
三个月后,部队路过我的家乡。我请假回家见到母亲时,难过地说:“娘,我……我错杀了一个人。”我娘瞪大了昏花的老眼,惊讶地问:“儿啊,怎么回事哩?”于是,我就向母亲讲述了发生在红土沟那个夜晚的故事。然后,我又自言自语:“我真想不明白,那农妇为什么要救我,在他们眼里,我可是敌人啊!”我娘沉默半晌,眼睛望着我,口中喃喃道:“我的儿,我想在危急关头,她生怕你被蛇咬着,一心只记得救你的性命,其他的都没去想。唉,这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都会去做的啊!或许,这是人的天性吧!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杀害了她!她在救你的命,你却恩将仇报!儿啊,儿啊,你犯下了大错哩!”说完,一把抱住我,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听娘一席话,我更是悔恨不已。我捶胸顿脚,撕心裂肺,悲痛欲绝。我不仅仅是杀害了一个无辜,更严重的是,我杀害的是一个正在拯救自己生命的人。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此后几十年,一种负罪感长久地充斥在我心间。在战场上,当面对自己的同胞时,我常常枪口朝上。由于我缺乏斗志,未见战功,一直到撤离大陆时,我这个有十七年军龄的老兵,还是一个小连副。到台湾后,我已是万念俱灰,干脆弃武经商,寻求解脱。但是,红土沟那夜晚的情景总浮现在眼前,我一直期待能回红土沟一趟来赎罪。早些年只能隔海兴叹,难以成行。这些年,可以回大陆探亲了,自己又瘫痪在床……
常阳光是流着泪讲完这段往事的。常石父女俩早已唏嘘不已。父亲的愿望是一定要实现的,只是七十年后的今天,世事变迁,又不知农妇和她后代的名字,回大陆能否寻到,常石心中还是个未知数。
三、千里寻坟
第二年清明节的头一天,在县台办老甘的陪同下,常石和女儿常小石来到了红土沟的所在地西岭乡。副乡长吕青远见是县里来的客人,忙过来迎接。握手寒暄时,他打量着来客。常石五十来岁,中等身体,满脸红潮,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显得潇洒庄重。身旁的常小石,二十多岁年纪,亭亭玉立,秀美动人,一头犹如瀑布般的栗色的披肩长发,挎着一只精致的女式提包。
吕青远听老甘介绍来者是台胞时,一边泡茶,一边猜测,台胞来山区乡,一定是来投资办实业的吧,心里不由一阵欣喜。
“吕乡长啊”,老甘喝了口热茶,问:“你们乡有个红土沟村吧?”“有啊!”吕青远随口答道,转而又一愣,难道要到红土沟去办厂?老甘接着又说:“这两位台胞不辞辛劳,经多方询问,是想到红土沟村寻找一位已去世七十年的农妇的后人,然后,让他们领着,明天清明节再去祭扫这位农妇的坟墓。”
听说不是来投资的,吕青远心里凉了半截,但他又有些纳闷,不远千里来祭扫红土沟已去世七十年的农妇的坟,这真是件蹊跷事。但他不便多问,只是显得有些冷淡,说:“要不这样,你们先休息会儿,我打电话要红土沟的村长来领你们去,怎么样?”
“谢谢乡长,给您增添了麻烦,不好意思啦!”常石不停地表示歉意。
电话打过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红土沟的村长冷平谷就骑着摩托赶来了。
老甘把常石父女俩的来意一说,冷平谷就爽快地说:“这没问题,不知农妇的后人叫什么名字?”
常石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父亲生前只知是赣南的红土沟,只清楚地记得住在村西头,是一幢红土墙杉皮盖顶的小屋,这农妇黑黑瘦瘦的,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