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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幺叔

献给我家乡的父老兄弟。

——题记

思乡,是一种衰老的表现。

我可是衰老了,却不思乡。也许家乡没有我的初恋,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牵肠挂肚。

我的家乡沔阳,在江汉平原上,乃湖沼之地。记得我小小的时候,骑在婆婆的大腿上,她拉着我的小手,一边前后摇一边教我唱:

沙湖沔阳州,

十年九不收;

倘若收一年,

狗子不吃锅巴粥!

祖孙俩一遍一遍地唱,反反复复地唱,没完没了地唱,唱得我其乐无穷,唱得我刻骨铭心!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也搞不清楚这首沔阳民谣是褒是贬,是歌颂还是诅咒,是揶揄还是嘲弄!

家乡留给我的回忆是辛酸而痛苦的。

每当我想起我的家乡,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幺叔。一想到我的幺叔,我又自然而然地把他和“饕餮”二字联系起来。于是我就觉得很内疚很惭愧。

幺叔比我大三岁。婆婆生他时已经四十九岁了。他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吃,他就和我姐俩吃我姆妈的“妈妈”。姐姐不吃了,他又和我俩吃。我不吃了,他还吃,一直吃到七岁半。记得我两岁的时候,我的家家爹爹死了,我姆妈不能带两个娃儿去。我幺叔哭着喊着要去,他说他不要人背,也不要人抱,他自己会走;说送埋体有硬米饭吃……我一听死人就吓得直往婆婆的怀里躲。

我看见我姆妈是换上她的阴丹士林衣服带着幺叔去的。她回来后,我就再也不要吃“妈妈”了。我成了我们家的乖娃儿。而轮到我的幺叔隔“妈妈”,那可真费了大周折。我记得他好大好大了,我姆妈坐在凳子上,他站在我姆妈怀里吃,吃得咕咕的响,吃得满头大汗,嘴里含着一个“妈妈”,手里捏着另一个“妈妈”,生怕别人抢似的,样子又馋又丑。我婆婆总骂:“砍脑壳的,饿死鬼转胎!”我和姐姐羞他“不讲脸”,羞他“大肚憨”,羞他“好吃佬卖灯草”!他不在乎,你说你的我吃我的。有时把我惹躁了,我就不许他吃,我说:“不许你吃,这是我的姆妈!”他说:“我偏要吃,这是我的姆妈!”大家哈哈大笑。我记得最后为了给他断掉奶,我姆妈在“妈妈”头上抹万金油抹鱼胆他才不吃了。

幺叔长得像石磙一样壮,力气大得很也拐得很。隔壁春叔比他大,绊跤绊不过他,被他一甩一个跟头。湾子里的人说,幺叔“妈妈”吃得足,“妈妈”养人!我总像尾巴一样喜欢跟幺叔玩,他爬墙上树给我捉八哥掏麻雀,领我打鼓泅摸鱼,我们到处疯到处玩到处害人。有时我怕,幺叔就说:“捣他的姆妈,你怕么事,挨打挨骂我兜了!”他一拍胸我又跟他走。

我们家有头黄沙牛。幺叔喜欢放牛。

幺叔牵着黄牛,我跟在后头。走到湾子头上,幺叔说:“斋儿,你回去,今天我们要下湖去放。”“我不回。”他说:“远得很!”我说:“我不怕远!”

“我告你婆婆去!”春叔说。

“你告去,我不怕!”我说。

春叔家的水牯在地上操土,像耕田一样,一对角直直的有一条扁担长,眼睛血红血红,凶得很,我很害怕。春叔把牛拉过来吓我,我直往后退。

“我日你姆妈,吓着了他。”幺叔骂他。

“捣你姆妈,哪么样办?”春叔说。

“嗨,让他去吧!”幺叔说。

黄沙不许人骑。春叔说三人都骑在水牯上。

春叔把撇绳一顿,水牯抬起头来,春叔喊:

“递角!”水牯低下头一偏,正好把角搁在了春叔的脚边。春叔左脚踩在牛角上,手扒着牛肩,又一声喊:“送!”水牯乖乖地把头猛往上抬,他趁机往上一猴就爬上了背,再调头骑好。

幺叔又给我做样子:

“递角!”

“送!”

幺叔也上去了。

“你们骑,我牵黄牛跟在后头走。”我说,“三人骑把牛压坏了。”

“不怕,你上来。”春叔说。

“我怕跌下来。”我只好说实话。

幺叔在牛背上走一个来回,又蹦了两下:“牛背上平展展的,像大路!”我牵着黄牛往前走,我不理他们。

春叔嘲笑我:

“哈哈,日你姆妈,小屁眼子啊,小屁眼子啊!”

“就是个小屁眼子!”幺叔说。

“哪个小屁眼子,你们才小屁眼子!”我说。

“好,大屁眼子你上来!”他们说。

“上就上!”我说。

我把黄牛交给春叔,心怦怦直跳:

“递角!”

“送!”

我没赶上那股劲,幺叔拉我一把才上去。

我们仨骑在牛背上,朝湖边走。

芝麻田过了,棉花田过了,高粱黄豆田过了,走到秧田边时,我陡然发现远处红红的一片,好看极了,我问:

“远处是么事?”

“憨杂种,莲花都不晓得!”春叔说。

“莲花是白的。”我说。

“家藕才是白花,那是野藕。”春叔说。

“有莲蓬吗?”我问。

“多得是!”

中谷黄了,末谷长拢了行。

“幺巴子,只怕今年年成好!”春叔说。幺巴子是幺叔的名字。

“年成好有饱饭吃。”幺叔说。

“一吃饱饭你的鸡巴就硬了吧!”

“你个杂种才硬了哩!”

“我摸摸看!”

“我捣你的姆妈,别闹别闹……”

他们俩在后面逗,我尽量往前匍,离他们远些。忽然,“扑通”两声,他俩掉进了秧田里。

我骑在牛背上蛮逍遥蛮自在的,一摇一晃我已经不害怕了。忽然,我的牛不走了,“嗯呵嗯呵”叫着调转头,接着就跑了起来,把春叔、幺叔、黄牛都挤到秧田里。我不知道出了么子事。春叔使劲地喊:“斋儿,快溜下来!快溜下来……”我手忙脚乱,也掉进了秧田。

义冢那边有一头水沙高仰着头也在叫,我还没看清楚是谁,春叔就骂起来:

“癞痢头,我捣你的姆妈……”

“春儿,你骂么子鬼呀,我的牛发草了,借你的牛搭一搭!”癞痢头说。

这时,水牯已经趴到沙牛的背上。癞痢头欢喜得乱跳乱蹦:“呵——过喜事罗——过喜事罗——”

大家都跟着他喊叫起来。

看完热闹,春叔也不躁了。他说:

“癞痢头,捣你姆妈,我的牛不能白给你搞!”

“哪么样办?”

“今天你下湖去摘莲蓬!”

“摘就摘,哥们儿反正是烧窑的卖瓦的,都是一把的。”

春叔往地上一躺,二郎腿一翘一翘的:

“好了,今天老子们享清福。癞痢头快快去摘,多多地摘!”“你们替我把裤子看好。”

癞痢头把裤带一解,裤子就落到了脚背上,他右脚一提左脚一甩,裤子正好落在春叔的脸上,春叔“呸呸呸”连吐带骂:“臊臭臊臭,今日不顺绪。呸呸呸……”癞痢头说:“今日早上拉屎没捡到砖头揩屁股,算你的运气好!”

春叔下到水里去洗脸、嗽口,洗完脸又脱衣服洗。

“水里凉不凉快,春儿?”幺叔问。

“蛮凉快。”

“下去,打打鼓泅再说。”幺叔对我说。

我们在水里玩打仗:扎到水里抠一把稀泥你打我我打你;钻到水里捉人。幺叔和春叔摸鱼,那是湾里有名的两个“鹭鸶”,扎到水里捉不到鱼不出来。

这时,癞痢头搞来一只小船:

“哎——你们看!老子今日就是顺绪:出门就碰到了财喜。上船上船。”

“这是歪脑壳的船!”春叔说。

“我晓得,我伯伯不会说的!”癞痢头说。

歪脑壳是我们清真寺湾里独一无二的汉族人。就他和他婆婆子,没儿没女。一年四季吃斋,连葱韭姜蒜都不吃的。他不种田,打鱼卖打野鸭子卖。喜欢给娃儿打脓包。他把江西碗砸成尖角捏在手里:“爹爹看看你的包熟了没有,我不打,只看看!”他嘴上那么说,猛地一扎,两手卡着你的头,两个大拇指对着疮使劲地挤,你喊你骂你叫他都不管,非把脓根、血都挤出来不可。热天娃们见他都躲得远远的,骂他是枯心烂肝的“老鬼”。

“那个老杂种不好惹,拐得很的!”幺叔说。

“我们一到荷叶林里,他哪里去找。”春叔说。

“莫怕他,有我哩。”癞痢头说。

船上没有桨没有篙,只有一条木板板。癞痢头坐在船尾巴上一下一下划着。春叔像个大老板似的叫他使劲划。

湖水清清的,清得发黑。我捧起来喝,像放了糖,甜甜的。一只红蜻蜓追着我们飞,幺叔抓了几把没有抓住,但春叔一把就抓住了:“给你,蛮好看的!”我把手指头伸给它咬,咬得蛮疼的。我要尿尿,叫幺叔帮我拿一会,他不肯,说:“你把它放生算了,也是一条命嘛。”我把蜻蜓的翅膀撕掉了一半往天上一扔,它飞得很笨很响。

半天,我屙不出尿来,我叫他们把船停下来等我屙完了再划,他们笑我不中用,他们说他们可以像牯牛一样一边走一边屙。幺叔说看谁屙尿屙得远,在水里看得清楚。

四人站在船边上,膝夹顶住船舷,身子尽量往后仰肚子朝前挺,船歪得几乎要翻了。春叔喊:“一、二、三!”四条白线射到水面上都鼓着劲屙。末了,春叔第一,癞痢头第二,我老三,幺叔老末。幺叔不服气,说他没有那么多的尿。癞痢头说:“输就输,又不赌么事,还玩痞!”

“不是我痞,是真没有尿嘛,不信等会我们再比。”

“比个鬼!你们看春儿,这狗日的一定是女人转胎。”

“放你姆妈的屁!”

“真的,你看我们仨都差不多黑,就你一个白得像婆娘。”

“他是姨娘相。”幺叔笑着说。

“黑也好白也好,你们晓得这里面有么子讲究吗?”春叔说。

“不晓得。”我们说。

“告诉你们,日头晒黑了可以变白,月亮晒黑了就再也变不白了。”

“不扯白话了。我们到哪里摘莲蓬?”癞痢头问。

“今日有船,划到芦台子去,近的留下。”幺叔说。过了一会他又说:“还是近点吧,我们晒的衣服只怕没人偷吧?”

“几件破衣服,谁要你的!”春叔说。

船道两边芦柴和蒿草像篱笆一样长得高高的,除了一线蓝天,旁的都看不见。船转了个弯,一下撞到芦柴上,春叔晃了一下,差点栽到水里。春叔骂癞痢头坏心烂肝,癞痢头说谁叫你不站好!离开船道船就划不动了。密密麻麻的荷叶荷秆寸步难行,莲花莲蓬在最上面。他们用手拽着荷秆走,水黑绿色,我想总有几房子深。荷秆上有刺,幺叔叫我别碰,他们的手上有茧,他们不怕,喊着一二三,船就一截一截往前窜。怪得很,同样在荷叶林里,有的地方凉嗖嗖的,有的地方像蒸锅一样热。我顺手揪了一个莲蓬,莲把上马上冒出白浆,幺叔说那是莲蓬流的血。我把莲子塞进嘴,好像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甜甜的嫩嫩的爽爽的。那不是莲子,那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啊!越往里走,荷秆越粗,荷叶越大。

一群野鸭子飞起来,“嘎嘎”地叫着。我们又看见两窝鸭娃娃在水上游,黄黄的绒绒的,黑嘴巴,跑得很快。春叔在船头喊:

“好了好了,就这里,不走了!”

“不走就不走了。”癞痢头说。

我们每人摘了匹荷叶顶在头上当草帽。又香又阴凉。开始,我们各人自己摘自己吃,摘一个吃一个。春叔把船头让给我,他站在船舷上。癞痢头一晃,掉到了水里,他骂春叔是故意使坏,春叔赌咒说不是的:“哪个丫头养的使坏!”癞痢头爬上船,身上像皮鞭抽了似的几条血红的印子,那是荷秆的刺挂的。

“疼死我了,”癞痢头说,“我们先摘了堆在舱里,坐下来慢慢吃,好不好?”

“对,这个主意好。”幺叔说。

我们往舱里摘。我不管嫩的老的大的小的,碰着就摘,摘完一个地方,船往前挪一截。

四个人面对面坐在船上吃,专挑那不老不嫩的太嫩的涩太老的苦。

船里船外全是莲蓬壳莲子皮。

吃饱喝足,我们在荷叶林里睡瞌睡。

日头偏西了。春叔说:“拐了,我看今日回去迟早免不了一顿家伙打,日他妈,睡忘了形!”他站在船头上四下望了望,“索性到湖里去摘菱角,回去卖他狗日的!”幺叔说:“对,卖了分钱!”

钻出荷叶林,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湖:跟天一样大!我的心好像整个奓开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菱角,油亮油亮,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

四人趴在一边,船歪过来刚好齐水面,我看他们先把菱角秧提起来再翻个屁股朝上,把菱角摘掉又原样放好,我不管,我胡撂。幺叔说我也不听。我想,在湖里还有么子规矩吗?幺叔骂:“叫你放好放好,你胡撂它还长不长?旁人还摘不摘?”春叔和癞痢头也说我不好。我说:“我不摘了!”幺叔横我一眼:“不摘不摘,你坐着去!”

本来嫩菱角是很好吃的,但嘴木木的,么子味道也尝不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下湖,我记得那天我们还捡过野鸭蛋,里面血糊糊的吃不成。船划回来的时候,牛不见了,衣服、裤子全不见了。我们四人蹲在湖边不敢回家。等天黑下来,我们才一人用一匹荷叶做裙子溜到清真寺邦克楼上躲起来。等家里人找来才回去,免得挨打。

湾子里家家户户看得清清楚楚。春叔的牛和我们的牛都在门口。春叔的妹妹桂儿娘娘在给他们的牛打烟薰蚊子。湾子里烟雾腾腾,都在烧火做夜饭。

拜克楼有四层,几里路外都能看见。那是喊人礼拜和看月亮开斋用的。我婆婆说我是斋月里生的,所以叫斋儿。南风悠悠,没有蚊子,我们眼巴巴地希望家里人朝清真寺走,但是没有,他们连朝清真寺看一看都没有。

我大大把我和幺叔像提小鸡一样拧回家,叫我们匍在堂屋里长板凳上打屁股,我婆婆递给他一根烧火棍,叫打幺叔十下打我五下,我没等打就又喊又叫,使劲地叫,想叫隔壁左右的人来救我。幺叔挨了一半,歪脑壳家的婆婆子来了,扑上去就抢大大手里的棍子:“算了算了。我们那个老杂种也拐,娃娃玩玩船他也要告。听话,往后再不要玩船了,呵!”我大大说:“再不管上天了,非当强盗土匪不可!”

歪脑壳家婆婆子走了,大大又罚我们跪了半天。

过来,幺叔说他要报仇。我问他么样报,他不告诉我,说我是尖嘴婆,怕我告他的状。我说我晓得,保险又到歪脑壳床上去屙屎屙尿!

这一年年成好。

在我的家乡,所谓年成好不好,主要看淹水不淹水,淹几次。有时一年淹四五次,这就是灾年荒年:颗粒不收!就要靠下湖摸鱼捞虾,挖藕抓菱角度日。一次水不淹,就是好年成。到处是粮食,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娶媳妇嫁女儿的花轿。人们的心情好了,脾气好了,礼行周全了,家庭和睦了,邻里亲热了。这年从冬月开始,家家户户准备年货,熬糖做豆腐炒炒米腌鱼腌肉。我记得腊月的一天,我们家正请师傅熬糖,歪脑壳爹爹提了半篮鲫卡子到我家,说送给我们吃,不见我幺叔他就叫:“幺巴子,老子给你鱼吃,你给老子做干儿子!”

我婆婆说:“我的好爹爹,你给他送的么子鱼?”

“没大事。”歪脑壳爹爹说。

“没大事有小事,您说吧。”婆婆说。

“咳,说了您千万不要打他。狗杂种娃,保险是他把我的夜壶钻了个窟窿,害得尿漏了一床。”

他一说完,我们就笑了起来。我姆妈说:“怕是你自己下了汉口(尿床),赖我们老幺吧!”

“我的夜壶挂在篱笆桩上,向来没有这事,湾子里除他没有第二……”

“哎呀,您还不说,今日早上我还真在床上捡了根洋钉。这个砍脑壳的。”婆婆说。

“我的婆婆呀,你千万不能再打他!就是热天那回打拐了,他才跟我结了仇!”

幺叔躲在屋里不出来。

我们家是种田的,一年难得吃上几次鱼,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才到街上去买。幺叔最爱吃也最会吃。我没这个本事,害怕刺扎,每次吃鱼都是婆婆帮我把刺拣掉夹在我碗里,或者就倒点鱼汤闻闻腥气。

“幺巴子,你出来,看看蔡伯伯给你拿来的鱼!”婆婆说,“斋儿,去叫他出来。”

我去房里叫他,他叫我“少管闲事”。他搡开我从后门溜走了。

“你幺叔呢?”婆婆问。

“他跑了。”我说。

“跑了算了,再说吧!”歪脑壳爹爹想走又不想走。

“您实话说,又有么子事吧?”我姆妈问。

“就这事!”歪脑壳爹爹说。

“那您还送鱼来做么事?”婆婆说。

“您不晓得,这叫大神好敬,小鬼难缠!”

吃饭了。糖匠师傅很快吃完就走了。婆婆挪到上席上坐,把她的位置腾给我姆妈。趁乱的工夫,幺叔把一条大些的鱼塞到嘴里,他抿着嘴转了两下,鱼刺就顺着嘴角直往下掉。婆婆刚坐好,他又把一条鱼夹到了筷子上,婆婆随手抽他一筷子:“个砍脑壳的,抢死。你也扒口饭,菜能吃饱吗?我这是报应,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馋嘴猫!”婆婆把幺叔放下的鱼夹到我姆妈碗里。我姆妈又把鱼夹给幺叔:“让他吃吧!”没等婆婆发话,幺叔又把鱼咬了半截,婆婆一股火气上来,用筷子使劲抽幺叔的头。本来幺叔没哭,婆婆又夺下他的碗,拧着耳朵把幺叔拖到门外:“饿死你个砍脑壳的!”幺叔嘴一张,这才嚎起来:“我没吃饱……我还要吃……”姆妈把婆婆按到座位上:“您算了。他还小,就让他吃吧。每回吃饭,您都要骂他打他,惹得他嚎,外人听见了看见了,还说是哥哥嫂嫂刻薄他的饮食!”姆妈又给幺叔碗里打些鱼汤,拌匀了端到门口:“不哭了,你就在外面吃。”

一过大年初三,街上就搭了两个戏台子唱起了对台戏:一头是姓蔡的,一头是姓唐的。都是大姓,都有祠堂,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我婆婆总说汉族人一有钱就烧!他们讲究这个。有时是保甲出面,有时是姓氏家族出面,有时是个人家里办喜事,如娶媳妇、过周岁、做满月,甚至老人过生日祝寿或送葬,都要唱三天戏,讲讲体面,玩玩威风。我们回族人不兴这个。初五我和幺叔上街偷看了一回戏,被我大大狠狠打了两巴掌,还罚跪在门口让过路的人看,说不给饭吃。桂儿娘娘淘米洗菜从我们门口过来过去,幺叔最怕在她面前出丑。幺叔低着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大大又打又罚,被我大大听见了,大大气齁齁的上来又踢了幺叔一脚:“你是天王老子?我就管不了你吗?”婆婆火上浇油:“打,打死这个卸八块的!”

看笑话凑热闹劝架的人越来越多,我大大越是上劲:

“世上三件丑:王八戏子吹鼓手,你晓得不晓得?”

“哎哟,么子丑不丑的,娃们过年有回戏,看了就算了,又打又罚的耍么子威风?!”正好我姆妈从田里摘菜回来,她最不喜欢幺叔挨打,外面的人幸灾乐祸:“看戏只管去看,不偷不抢就是了!”

“都是你惯的他们,往后我也再不管了!”

“您不管就不管了,看他们成不成得了大花强盗。起来!”我姆妈先把幺叔拉起来,又踢我一脚:“你还不知趣,你舍不得起来就跪着。”

我看大大一眼,见他不那么躁了,才慢慢爬起来。姆妈是个厉害人,她对那些光看热闹不劝架的人又找了几句:

“讲究教门,我看得穿穿的: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吃烟喝酒,老了假心假意上寺礼拜,当乡老,那是做给旁人看的,真主还不知道吗!”

她说得一些人没意思地散了。

正月十五一过,蔡先生的馆就开了。我大大对我婆婆说:

“姆妈,蔡先生的馆又开了,我看把他们俩都送去认几个字,将来好写个账打个算盘。一个学生一季学三斗谷,我们还拿得出来。”

“要我说把斋儿送去读,幺巴子就算了。”

“还是都送去,免得他日后怪我们。知书识理,说不定他还真成了器!”

“成不了器的。三岁看老,他除了吃没旁的本领!”

最后婆婆也不坚持了:

“要送你就送吧。可是牛么样办?”

“大丫头去放。反正女娃子读了书也是人家的人!”

蔡先生是“蔡霉气”,附近左右是出了名的,大热天穿夹袄穿棉鞋,旁人问他热不热,他说:“心静自然凉。”霉气话!他家还有钱有田,满院子的田,湖南也有。而他教书的名气主要是敢打人!越是打人打得厉害的先生,人们越喜欢,说是“严师出高徒”。

学堂在街头上的大庙里。庙门口有两棵蛮高蛮直的柏树,有好几百岁了。我们街上脉气好,全仗这两棵树。头天上学,我姆妈给我们又擦又搓,上下换了一身新。我大大领我们首先拜先生:

“蔡先生,难为您费神管教,两个淘气给您送来了。”

“好好好,我晓得管教的!”

满共有二十几个学生,大大小小,还有娶了媳妇的。蔡先生领我们到一张方桌边,想拍癞痢头的脑壳,癞痢头一歪,结果拍到了他的肩膀上:“志远,你们仨坐一桌,别打架!”

我大大走后,先生叫我们念书。幺叔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我读“人手足刀尺……”先生还给我们一人写一张“影本”,叫我们写大字,都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我读我的书,认认真真小心谨慎,生怕先生说我不规矩,说我不乖。每天六首,我都给先生好好地背。幺叔和癞痢头只规矩一会儿,就用眼睛和脚说起话来,一时笑,一时用脚踢,你踢我我踢你,有时踢在我腿上。先生总是戴着眼镜在看他的书,有时倒背着手在学生中间来回走走,更多的时候是用戒法拍打桌子:“读读读!”于是我们就读得大声点,精神些。

读书是蛮难过的,日子一天觉得特别的长,实话说,不比做事轻松,当然更没有放牛下湖好玩。

幺叔是个猴子屁股,坐一会他就在木凳子上扭来扭去,他想打瞌睡又怕先生看见。正巧神了,他看先生,先生也正看他。先生以为他要背书:“马积德,上来背!”马积德是幺叔的学名,是为上学专门取的。四句话,他只背出来一句:“头悬梁头悬梁头悬梁头悬梁……”先生用书抽他的脑壳:“头个鬼,下去读!”

戒法有两个,一长一短,都是红木做的,放在先生的桌子上。谁要上茅厕解溲就拿戒法压在自己的书上,解大溲拿长的,解小溲拿短的。幺叔和癞痢头时常一起出去,一出去半天不回来。旁的学生急了,只好向先生告假。一回两回,先生盯上了他们。

幺叔把戒法一压到书上,先生就注意了癞痢头。癞痢头使劲读书,装得特别规矩。幺叔蒙在鼓里,他叫癞痢头:“走!”癞痢头不理他,幺叔又用脚踢他:“走嘛!”癞痢头这才回了一句:“你去,我不急!”

幺叔头脚出去,先生后脚跟上。屁大的工夫,幺叔就被先生揪着耳朵提了回来:“一点点鬼东西,还想哄人。把手伸出来!”

先生抓住幺叔三个指头尖,“啪啪啪”三下,幺叔的眼皮眨了三下。回到座位上,幺叔对着又红又肿的手板使劲吹气。癞痢头说:“叫你不要去你偏不听。用砚盘冰一冰!”他把砚盘放在幺叔手上,“么样?好些吧?”幺叔点了点头。

这以后,幺叔差不多天天都挨打,不是打手板就是打屁股。

他对先生的那块竹板恨透了。

不知谁家过喜事接先生去写对子。这是常有的事。写完对子免不了喝两盅酒,一去就是半天。先生走时交待“自己读”“守规矩”。先生一走,学堂里就造了反。读《诗经》的大学生走到先生的位置上,拿戒法拍了两下:

“谁有本事到柏树上把八哥掏下来,我给他一支大楷笔。”

“掏是可以掏,要几个都可以,只是我不要笔,要那么多笔搞么事。”幺叔说。

“你说你要么事吧。”大学生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买五块锅盔,老子给你爬一趟!”幺叔说得很干脆。

“你才苕哩,五块锅盔才几个屌钱!”癞痢头说。

“锅盔饱肚子,笔能吃吗?”幺叔说。

“五块就五块,男子汉大丈夫。你朝地上吐唾涏!”大学生说。

“呸。”幺叔吐了,“笑话,马老幺说话算话。”

末尾大学生们又加了一条,说先生晓得了打家伙不许咬旁人。幺叔也答应了:“好汉做事好汉当!”

抬头望得帽子落。记得那棵树总有五丈高。

我们都跟在幺叔后面走到柏树下。幺叔脱下鞋来,朝手板心吐了两口涎水,先两手抱树,再把身子一虬,两脚心夹紧树,一蹿一蹿像猴子爬树,很快。

大家都盯着看,上街买东西的人们也有的停下脚步过来看热闹,人越来越多。

“个杂种,胆子真大!”

“长大非当大花强盗不可!”

“先生也不管,上么子学?!”

爬到一半,两只老八哥开始乱飞乱叫,幺叔越往上爬,它们叫得越凶。

八哥冲向幺叔,啄他的脑壳。幺叔用手招架,我们叫他当心,把树枝抓牢。

一到窝边,幺叔就喊:

“掏他的姆妈,就一对!”

“只把公的捉下来,母的不要!”大学生朝上喊。

“晓得,用不着你教。快买锅盔去!”

八哥捉下来,五块锅盔到了手。幺叔给我和癞痢头一人一块,他自己吃了三块。

里三层外三层像耍狮子一样围着大学生的桌子看八哥:绒毛灰白色,翅膀和尾巴上才长了几根粗毛,眼睛发绿,一叫一个大黄嘴,站不起来。我看不出有么子特别,他们越吹越神乎。不知么子时候先生回来了,谁也没有发现。先生拿板子一顿乱砍:

“反了!反了!跑么子,你们还了得……”

我们都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大气不敢出。先生两手撑在桌子上喘粗气。学堂里静得要出鬼。八哥陡地奓着大黄嘴,“唧唧唧”地叫起来。先生喘匀了气,走到桌子中间空地上:

“谁上的树?”

没人吱声。八哥又叫起来。先生慢慢走到大学生跟前,他以为先生要捉八哥,忙用手去护。先生举起板子就砍。那个大学生抱着胳膊哭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指着幺叔。

“搬板凳来!”先生命令幺叔。

幺叔晓得先生的意思,他噘着嘴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把板凳搬到先生面前,自动趴好。先生挽了挽袖子:

“一点子鬼东西,这么淘,这么拐,这么不听话。我看你还拐不拐,拐不拐拐不拐拐不拐……”一共十大板,幺叔紧紧咬住牙巴骨。

这一顿打得惨。

幺叔好些天坐不好、睡不好。婆婆说该打,姆妈说先生狠心,大大不作声。

好些天,学堂里没有一个不规矩的,而且背书都比往常好。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好些天附近街上乡下到处在传幺叔挨打的事,说先生好,管得严,管教有方。学堂里又添了几个新学生。说幺叔拐,幺叔淘气,不是好东西,叫娃们少跟幺叔玩。本来幺叔的脸皮就薄,不愿见人叫人,平时找别人借东西还东西总是我去。这时坏名声越大他越是不敢见人。

他低着头走路,谁也不理。

我姆妈说幺叔懂事了,我婆婆说他是装的。

我觉得幺叔可怜:拐是不拐了,可是精神没有了,活气没有了!

两季学下来,我换了两本书:《朱子治家格言》《增广贤文》。幺叔一本《三字经》没读完。书前头、后面少了好几页,四个角翻卷得像破荷叶。我大大说:“老幺,你是在读书还是在吃书?读书要专心,不能光只嘴里念,要往心里去!”他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犟嘴。放学回家,他抢着帮我姆妈做事,我姆妈不让他做:“我的爷爷,您去读您的书写您的字,我不要您帮忙,您少挨点打比么子都强!”家里的忙帮不上,他帮歪脑壳婆婆子织网。一学就会,织得又快又好,歪脑壳爹爹说:“幺巴子,好娃儿,跟我学打鱼,比他妈么子都强。湖是个聚宝盆,要么子有么子。跟那个霉气杂种读哪样书,疯疯颠颠摇头晃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和蔡先生是本家,按家谱他还长一辈,蔡先生该叫他叔。

幺叔上学虽然很勉强,但他还是不敢不去。他不过是歪脑壳的干儿子,歪脑壳毕竟做不了主。结果是老天救了他的命:没几天,中谷正灌浆低头的时候,东荆河堤倒了里把路长的口,一天一夜,大水就到了街头上。我们湾里家家户户都上了水,我们家足有两尺深。我大大把所有的门板卸下来搭跳板,把值钱的东西吊到房梁上。

满世界都是水,白晃晃一片。上街买盐打油,都要搭歪脑壳爹爹的船。只有他像过年一样快活,驾着船在湾子里串来串去,下卡子下丝网,随随便便鱼就到了手,好像鱼们等着他似的。天天阴雨连绵,幺叔穿着蓑衣帮歪脑壳爹爹撑船。歪脑壳爹爹把大鱼拿去卖,小鱼给幺叔拿回来。我也要去,他们不要我。我大大教我钓鱼。他把我姆妈的针在灯上烧红,用剪子夹住弯成钩,系上丝线,挂上米饭钓鳖子鱼。这种鱼在水面上成群结伙蹿来蹿去,箭一般快,很好钓。钩一甩到,它们叨着就跑,一提一个。我姆妈说:“这才有趣呢!”我记得天天顿顿吃鱼,吃不完用盐腌了晒,一串串挂在屋檐上。除了我大大、幺叔和婆婆,我们妹妹和我姆妈都吃伤了,吃怕了。

淹水有淹水的好处,可以不做事,可以一家人在一起亲亲热热。我大大给我们讲武松孙悟空,我婆婆给我们讲古话、讲鬼,讲得我们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还有一首《小女婿》的歌我还记得几句:

鸦鹊子喳几喳,

老鸹子哇几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子大,

我的女婿一丁嘎……

她一边唱一边冲着我的姐姐妹妹笑,笑得她们捂着脸,骂她“死老婆婆说丑话”。

那年淹了两次水,中谷、末谷、棉花都没收。

十月,解放军来了。一色的灰布裤褂,在门口过了三天三夜。我们在门缝里偷偷看,谁也不敢出去。

听说他们要打汉口。

解放军只过了过,没放一枪,黄卫军就溜了。接着是闹土匪。每天夜晚砸门抢人,湾子里人们惶惶不安。我姆妈吓得把金耳环银簪子都埋了起来。

有人说解放军就是贺胡子的四老板。我大大说不像,四老板只有长矛大刀汉阳造。这些人长枪、短枪、机关枪、盒子枪、迫击炮、骡子马都有,比王敬哉的128师还威武。没几天,蔡先生的兄弟从汉口跑生意回来,说解放军在沙湖抢船,把人往河里推,“共产共妻”,他把一船货丢了才捡回一条命!

老百姓提心吊胆。

冬天特别冷,河里湖里都结了冰。冰很厚,厚得可以走人、推车。大人都愁眉不展,脾气很坏。整个腊月没有一点过年的意思。我记得三天年一过,我们家就开始吃粥。一天两餐都是粥,而且越喝越稀。菜也没有,莱都冻死了。锅很大,要装一桶水。一天到黑没旁的事,光等两餐饭。锅一开,幺叔和我们姊妹就眼巴巴地围着锅看。饭煮好,我姆妈先用海碗给我大大捞碗稠的,剩下的给我们舀,最后是婆婆和姆妈的。

幺叔不争气,喝完粥时常夜晚尿床,害得我婆婆总晒被窝、垫絮、换铺草。

我姆妈劝幺叔说:“你往后晚上少吃些。”幺叔点头。

这可真要了他的命。

我姆妈给他用中号碗稠些的捞一碗,他吹口气的工夫就吃完了,他死死盯着我小妹,小妹一说不吃了,他就赶忙接在手:“把我!”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幺叔简直饿病了。他缠着我姆妈:“嫂子,再给一点点,吃了我今晚不睡,我坐在堂屋里。”我姆妈流着眼泪,再给他盛一碗。

熬过开春,出了几天大日头,冰化了,天慢慢暖和起来。

村乡政府组织人到东荆河去筑堤,每人每天挣五升米。大大在堤上吃两升,三升带回家。这样家里也算有了点指望,粥也稠了些。

湾子里正经劳力都上了堤,姑娘、媳妇都下湖挖野藕抓菱角。我姆妈说要下湖,幺叔哭了,他跪在我姆妈面前不让她去:“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要去我去,我会挖,我不吃你们的白食!”

我姆妈、我婆婆都哭了。

幺叔就这样扛一把铁锹和篮子走了。

整整一天,家里空空落落的。我姆妈唉声叹气,老叫我出去看看。我婆婆说:“他也不小了,是该帮家里做点事。”平时都觉得幺叔讨厌,嫌他,只有这一天家里人才觉得离不开他缺不了他。后半天,我和姐姐轮流到湾子头上去看,婆婆、姆妈等在门口。小妹也说:“幺叔还不回来!”饭也吃得不香,好像都不饿。

天快黑的时候,幺叔糊成个泥人高高兴兴回来了,把篮子举得高高的:“姆妈、嫂子,我回来了。”

“个砍脑壳的,发了财了。”婆婆笑着说。

“哎哟,我的爷爷,你这藕么样吃得下啊!饿不饿?冻不冻?”我姆妈给他擦脸。

“不饿,你看黄牯脑壳我都吃了!”幺叔说。

的确,藕黄脑壳一个也不剩,我以为婆婆会打幺叔骂幺叔,婆婆却笑着说:“是的,吃,你是向来不吃亏的。”春叔和桂儿娘娘也来看,桂儿娘娘说:

“挖这么多!”

“不多不多。下头癞痢头才挖得多。个杂种,拿都拿不动。心枯得很。”

“好挖吗?”春叔问。

“深得很,有齐胸深的有齐腰深的。顺着荷杆往下挖,挖呀挖呀,找不着了。有时你以为往东它却往西,你以为往西它又偏偏往东。把人躁的!”

“好了好了,回,快回!”我姆妈催他。

我们前呼后拥把幺叔接进屋。我姐姐端热水让他洗脸洗脚,我姆妈重舀半升米又掺些藕给他闷饭,并且放些盐和油。

热气从锅盖缝里往外冒,满屋里飘着藕香,馋死人的。

这回轮到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幺叔吃。一碗一碗,他连头都不抬,好像连气都不喘。我姆妈说:“你慢点吃,锅里都是你的!”我偷偷往肚子里咽涎水,小妹舌头伸得长长的舔嘴唇。我婆婆问他能吃完吗?他说还有也能吃完,最后连锅巴都铲给他了。

第二天,我要跟幺叔去。幺叔说:“你不要去,那不是好玩的。个杂种,一陷到大腿,拔都拔不出来!”我婆婆也不许我去,说湖里有水鬼——依布利斯,抓住你不放的。

幺叔的藕越挖越多,家里谁也不再担惊受怕。我记得,好藕吃了,把剩下的后把子磨成藕粉。那是世界上最好最纯的藕粉,冲出来紫黑色,非常透明。

幺叔明显的瘦了。

歪脑壳爹爹叫幺叔跟他们的船抓菱角,说那不用下水,人轻省点。他用麻绳给他做了个耙子。我要去,我婆婆也帮我说好话,他们才答应。我姆妈给我们做藕饼,用荷叶包成两包,大包是幺叔的,小包是我的。

湖滩都退出来了,乌黑的渍泥上是蚂蚁般挖野藕的人们。一堆堆翻上来的渍泥,像义冢一样。湖沟里有点水,刚够小船走。歪脑壳爹爹撑着船,一篙一篙,撑得很快。没有风没有云,天气蛮暖和。我问:“天边上是不是汉口?”歪脑壳爹爹说:“哪里会是汉口?汉口?离汉口三百六十里,那不过才五十里。”

这给我印象很深:到老都记得我们的湖是五十里宽,或者说,它的直径是二十五公里!

我们先帮歪脑壳爹爹收卡子。爹爹收,幺叔撑船,我把卡子盘好。爹爹碰到鱼,慢慢拉到跟前,不让鱼出水,用漏子一抄,把鱼连卡子一起捞上来。不然,鱼一犟,调头就跑了。

船舱里的鱼活蹦乱跳,爹爹还不满意。“操它们祖宗,尽是小鲫卡子!”幺叔拿起一尺多长的大鲫鱼说:“这条喜头不错,给我煮碗汤喝!”歪脑壳爹爹说:“个杂种,只怕你还没长那个牙齿哩!”幺叔认真地张嘴给他看:“我的牙都长齐了。”爹爹说:“那不是吃鱼的牙,那是吃糠的牙!”幺叔臊得朝水里吐了一口涎水。

菱角蛮好抓的,有力气就好。把耙子按到湖底,用力推、拉,菱角尖有倒刺,碰到麻绳就挂上了,拖不动了提上来,用两块竹片夹住上下一捋,菱角就掉到船舱里。

在我们家乡,人们对读书人是很尊敬很仰慕的,老远见着就喊某先生。这些人穿长袍戴礼帽,做客时坐上首席,一年四季吃香的喝辣的,风不吹雨不打,光宗耀祖,神气活现。我婆婆说:“你看人家蔡先生,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一个字可以救人一命,一个字也可以害人一命。不要跟你幺叔学,别看他现在吃的好,日后有他的罪受!”

从挖野藕开始,幺叔就成了我们家的又一个顶梁柱。我大大挑的担子他都能挑起来走几步。身子越来越壮,力气越来越大。我想,他是吃的好!他和我大大吃的一样的饮食!我想跟他一样,但是不能,我吃不能吃,做也不能做。我的自卑感大概就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很怯懦很脆弱,缺乏竞争意识,总是看旁人的眼色,随波逐流。

里里外外除了我婆婆,谁都不喜欢我。我使劲拍歪脑壳爹爹的马屁,他还是喜欢幺叔,说幺叔拐是拐,但做事麻利,不怕苦,勤快,说我奸猾,舍不得出力。我觉得很冤枉:我从未使过他的坏,幺叔还老使他的坏,可他偏喜欢幺叔。

歪脑壳爹爹是个怪人,老喜欢跟人抬杠,说反话。土改前不久,一天大早,县武装部来了三个人把蔡先生拖到义冢枪毙了。街上贴了张门板大的布告,用红笔勾了,字写得龙飞凤舞,说他在洪湖杀害新四军,有三条人命,罪大恶极!家乡人都不信,说他知书达理,为人和气,不会做那种事。只有歪脑壳爹爹说,只有读书人才心眼坏,杀人不见血,把你哄得卖了你都不晓得。

人死如灯灭。蔡先生死了就死了,湾里人说了一阵也就过去了。政府在街上办起官学——红庙回民小学,我大大仍坚持送我和幺叔去上学,说总比在家里野强。幺叔找了好些理由不肯上学,当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土改分了五亩田,加上原先七亩田,我大大一个人顾不过来,筑堤、种田,一个人两头扯。我婆婆一听幺叔的话,马上又可怜起我大大来:“我说,我们这个家也的确供不起两个人上学,把斋儿一个人送去,幺巴子留在屋里帮你做事。”

幺叔蛮得意,他朝我鬼笑。

“我也帮助家里做事。”我说。

“要送两个都送去,要不送两个都不送,免得外人说闲话,骂当哥哥的做嫂子的偏心!”我姆妈这么一说,我大大也没了主意,半天他才说:“那好,明日早上两人都跟我到城里去卖萝卜。”

城里就是县城,离家十五里,算是顶热闹顶大的地方了,还有电灯电话。我俩喜得蹦了起来。

清真寺礼邦布达的时候,大大把我们叫了起来,幺叔揉着眼睛说:“这么早!”我大大说:“做强盗都迟了。”

我们一人用两个篮子装萝卜,幺叔三十斤我二十斤。我一试觉得蛮轻,觉得我大大太小看我了。

我大大在前,桑树扁担悠悠的一上一下,走得很快,我和幺叔紧紧跟在后头。出湾子上堤,一摆大路。我觉得轻省得不费吹灰之力,我赶过幺叔,差不多和大大平行。我一肩挑了三里路,觉得担子重起来。换了几次肩,又挑了里把路,就想歇一会儿,刚好我大大在桥头歇下来,于是我们在小河里洗了脸。

我总觉得是歇坏了,歇过以后反倒没有了力气,总觉得要换肩。担子越来越重,好像有人在故意使坏。刚换这个肩,马上又觉得要换那个肩,两个肩来回换,肩膀火烧火燎的疼。路也不平了,步子也乱了,跟大大、幺叔的距离越拖越远。这时我想起婆婆的话:逼到难处求真主襄助!我默默地念清真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钦差……”一遍一遍地念,是觉得好多了。可是又走了两里路,咬牙、发狠、求主都不灵了,只盼我大大和幺叔歇下来在前面等我。我大大开始给我减轻重量。一次又一次,可我仍不觉得担子轻。我觉得他们歇得太少,时间太短,我自己个自休歇。到城里的时候,我才猛地发现我几乎是挑的一对空篮子。我羞得无地自容,我钻到一条巷子背后哭了,觉得很委曲。我恨自己不争气,恨那段路太长,恨扁担太硬,恨我姆妈把我生得太弱,恨……

这次的一哭对我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使我作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我不能吃这碗饭,这太辛苦了。

“我要读书!”我自己对自己发誓。

从城里回到家,我像打败了的公鸡,狼狈不堪,抬不起头。我的自尊心、自信心,我的脸面,通通被撕掉了。这种阴影像乌云笼罩着全家。饭桌上我大大郑重其事地问我和幺叔:“你们想想,到底是上学读书还是在家做事。”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去上学。”大大又问幺叔:“你呢?”幺叔说:“我不上学,我在家做事。”大大又说:“你不怕吃苦遭罪?”幺叔说:“遭么子罪,土改了,贫雇农翻身……”没等幺叔说完,我大大就抢白他:“翻身!你睡到床上去翻身。农民要翻身,只有去读书,不读书是翻不了身的。”我幺叔并不怕他:“我的事,不用您管,上刀山下火海,我自己挑的。”大大很气:“你不读书,你去当大花强盗,看政府不把你抓起来改造!”幺叔说:“捣他的姆妈,读书比改造还不好过!”

我和幺叔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后来又淹过几次水,但都没有影响我们上学。水一退,学校就开课了。家里的生活也不好不坏过得去。除了政府发救济粮救济款外,就靠幺叔在湖里挖藕抓菱角捞鱼,而且吃不完还拿到街上去卖,所以我们家日子反比旁人好过些。

我在学校里很用功,很听话,成绩很好,可是湾子里大人娃娃都看不起我,他们嫌我没力气,做事笨,不中用。我姆妈很伤心。他们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拼命读书。这点只有我大大满意。我记得到城里考中学的时候,我在全县考了第三名。那算沔阳最好最大最高等的学校,老师都是全县有名望的。我更忘不了的是考中学的作文题目《我的故乡》。我写了我们的湖,把我几次下湖的感想感情都写了出来。我把湖比做母亲,她发怒的的时候,波浪滔天,她平静的时候和蔼可亲,但她不论脾气如何,她都无私地养育着我们。我还把歪脑壳爹爹那句“聚宝盆”的话也写了进去。开学第一堂课,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点到我的名字时,我站起来答应:“有!”他深情地打量着我:“你就是马名斋?你的作文写得不错,蛮有味!”全班三十九双眼睛盯着我:那不是鄙视,不是嫉妒,而是一种羡慕,一种崇敬。我受宠若惊。我知道我尖嘴猴腮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除了相貌之外还有更能骄傲于人的东西,那就是人的本领和才华!我要说,我后来之所以成为一名作家,我要感谢我的语文老师,感谢那刹那间的快感给予我的永远的冲动与诱惑!

我的高中是在荆州读的。荆州是个古老古怪的文化名城。我总觉得刘备、诸葛亮还活着,他们在朝我微笑。

我有一种预感:我能成功!

同时,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天下之大知识之广又使我觉得自己很无知、很渺小。我只有在新的起点上重头开始新的奋进!

离家乡越发远了,离我们的湖就更远了,因为在我的心里,我几乎把她忘了。

荆江分洪以后,家乡再没淹过水。但是第二年暑假回家,却使我大为惊诧。

我在沙市用粮票给我婆婆买了二斤饼干,给妹妹们买了二斤冰糖,乘卡车风尘仆仆往家里赶,想象着全家人久别重逢的高兴情景。

湾子里很脏很乱,好像没人住似的,家里的门虚掩着,一推门我就喊我的婆婆。喊了几声没人理,我就挨个房间看,证明家里确实没有人。

我把东西放下,拿笤帚扫地。等我把家里理出个头绪,我姆妈才从田里回来。

“我婆婆呢?”我问。

“呵,个杂种娃,你不晓得?你大大没写信告诉你?你幺叔四月娶了个婶娘分出去了。”

“为么子要分家?”

“你不晓得,现在分东西都按户不按人,分开过多分一份东西。”

“婆婆呢?”

“婆婆给幺叔他们看个门,拾把柴,挑把野菜,多少也可帮他们一点……”

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抱着饼干就去找婆婆。

幺叔家门锁着,我就坐在门槛上等。我觉得疲劳极了,沮丧极了。

一个老婆婆向我走过来,佝偻着腰,左手提一只篮,右胳膊夹一把柴,一双小脚好像支撑不住身子的重量,颤颤巍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万万没想到,这就是我的婆婆,那个教我唱歌,给我讲古话、讲鬼话的婆婆!篮子和柴火同时落到地上,人也跟着落到地上。她呼天喊地地嚎哭起来:“我的心肝宝贝儿啊……你可回来了啊……我还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啊……我的儿啊……读么子书呵,走得那么远啊……”

我上前扶着她,不知所措,陪着她哭。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使她撕心裂肺。湾子里的老人娃娃围了一大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当人们清楚之后,大不以为然:

“这个婆婆才怪哩,孙子远远回来不高高兴兴,反倒哭个么事。快把门打开吧!”

婆婆不哭了,破涕为笑:

“不中用了,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一进屋,婆婆忙端条凳子一边吹灰一边叫我坐,好像我是哪里来的稀客。

“我的娃儿,我来烧火,你就到这边吃饭。”

酷暑濡热,挥汗如雨。婆婆把上衣脱了,皱巴巴的一身老皮,使我想起“骨瘦如柴”和“皮包骨头”等成语。但是,此时此刻,她好像是一幅钢骨铁架,浑身又充满了活力。一条湿毛巾搭在肩膀上,不时地擦汗。她还歉疚地说:“斋儿,你别见怪,今日吃个便饭。这米是你婶娘事先舀好的,我多加把菜。吃吃菜饭也有好处,知道知道家里的难处。明日做了官不要忘了这根本!”

我帮婆婆烧火。光冒烟不上火,急得我用吹火筒使劲地吹,熏得我直淌眼泪。婆婆笑着说:“到底是读书先生,烧个火都不会。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她用棍随便在柴下拨了个洞,火就“嘭”地烧着了。

天黑昏了幺叔和婶娘才一身水一身泥的回来了。我叫他们,问他们平安。他们也说了一些客气话。婶娘打开房门锁取出几个鸡蛋叫婆婆炒。安顿好,她去洗澡了。幺叔打开饼干,先尝一块,赞不绝口:“个杂种,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姆妈,您也尝尝!”他塞一块到婆婆嘴里,婆婆使劲往外吐,说不是教门人做的,不干净!幺叔说:“这是您没口福,不要怨我!”他一块接一块地吃。婆婆骂他:“你真是不懂事,尝两块就算了嘛!快给别人收起来。”婆婆指了指去洗澡的婶娘。幺叔等婶娘洗完澡,把饼干交给她:“你尝尝这东西!捣他的姆妈,城里人真是会吃会玩会享福!”

菜饭真难吃,满嘴打转就是咽不下喉。婆婆陪我慢慢吃。婶娘给我夹过几次鸡蛋,幺叔叫我别装假。他们越客气,我越难为情。婆婆递给我一碗水,我像吃药似的往下吞那菜饭,婆婆见我实在艰难,叫我拨给她些。幺叔笑着说:“个杂种娃,肚子还没个鸡嗉子大,这么秀气。”婶娘说:“这哪是人吃的东西,实在是委屈你了。过两年再回来就好了。政府要在湖心开条河,河口装电排,听说一天一夜能把湖水抽干。湖都要变成田,田多粮就多了,吃饭就不愁了。”

一说到湖,幺叔就愤愤不平:

“捣他的姆妈,就会没事找事,好好一个湖,妨碍他们么子事?非要搞掉。晓得不晓得,湖是个聚宝盆,吃的喝的烧的用的养活多少人?好好一个湖,封起来,不许下湖!一年四季喊粮食,把人忙得驴推磨粮食还不够吃!”

“你瞎喊么子事?不许你摸鱼挖藕你就有气。是湖好还是田好,别人还没有你聪明?”婶娘说。

“只要有鱼吃,我不吃粮食也过得。”幺叔说,“斋儿,你记得不记得那年淹水我们把鱼当饭吃?”

“就是,你们家都是属猫的!”

没等我说话,婶娘一句话把我们都说笑了。

江汉平原的夏夜是很独特的。家家户户吃过饭洗过澡,都在自家门口禾场上乘凉。用青草打一堆烟,一家人在下风处或坐或躺,一人一把芭蕉扇,既扇风又打蚊子。大家默默坐着,并不说话,只有芭蕉扇拍打蚊子的声音和草虫的鸣唱。夜深了,露水下来了,心里平静了,当家的说一声:“睡吧。”于是各就各位,在禾场上过夜。有睡在木床上的,有睡竹床的,有睡门板的,有用一条长板凳睡觉的。有蚊帐的挂蚊帐,没蚊帐的任蚊子咬。

我和小妹妹从幺叔家回来,先喊一声:

“大大。”

“呵,回来啦!”大大应道。

“回来了。”

“这把扇子给你。”我姆妈递给我一把扇子。

“外头还过得惯吧?”大大问。

“过得惯,蛮好的。每月七块五角钱伙食还吃不完。”我说。

“那好,那好!”大大说。

“家里日子过得么样?”我明知故问。

“嗯,都还好,平平安安。就是吃的艰难。不过家里的事你不用管,你专心读你的书。在外头要吃苦,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家里穷,不要和别人比吃穿,要和别人比本领!”

“我晓得的。”我说。

大大明显地衰老了,我心里很难过。一夜我都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天不亮我姆妈刚点燃灶,幺叔从后门溜进屋:

“嫂子,你看,我搞了几条鱼,你给斋儿做得吃!”

“你又干这事,有人看见吗?”姆妈问。

“没有。”

“那你们都过来吃中饭。”

中午,婶娘又端来一碗鸡蛋。我姆妈高低不收,叫她拿回去换油盐。她不依,说了样气话,见外的话,我姆妈只好留下了。

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我婆婆和小妹妹坐上席。婆婆很高兴,她先给我夹菜,又给小妹妹夹菜。小妹说:

“我的婆婆,您又糊涂了,您给我夹的么子菜,我自己会!”

“你哥哥、我难得见上一面了。我无常了总该有个人给我哭丧吧,你不给我哭,我还指望谁呢?”婆婆说。

“您死不了的,您要成精的!”小妹说。

“你个砍脑壳的杂种,说来说去就瞎说开了,那是汉族人的说法,你不是给我加罪吗?”婆婆说。

大家笑这一老一少逗嘴巴。

饭还是菜饭,不过萝卜叶子掺得少些,黑白分明。

幺叔首先声明,说几个鱼头是他的。他说他喜欢吃鱼头,吃鱼头过瘾。

因为我回家,癞痢头和春叔商量给我姆妈三天假,算是特殊照顾,算是抬举我,给我的面子。三天一完,我姆妈就要出工。我在家不能闲待着,我跟婆婆砍柴火。我们在堤边,上坟边上田埂上砍柴。把青青的杂草砍下来晒干,再挑回家,再绞成把子。一到野外,我婆婆就只戴一个破斗笠,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砍草。一下下挥动着精瘦的胳膊,挪动着一双小脚,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而且还一个劲地叫我别砍着了手和脚,叫我累了就歇一歇。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中华民族勤劳刻苦的活标本:儿孙满堂还要拼命做事!

“婶娘这人怎么样?”我问。

“狠人。眼尖手快,做事麻利,把家得很。你幺叔是憨人有憨福。知感主。”

“听说过喜事那天丢的筷子都捡回来了。”

“杂种娃,你么子晓得的?”

“我姆妈说的。听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

在我们家乡的婚礼上,有一个特别的节目是从堂屋到灶房,一人在前头丢筷子,新姑娘在后头随着捡。捡的多就证明新姑娘能干、利索,捡的少说明笨、憨。

“您为么子不同意幺叔娶桂儿娘娘呢?”

“那个丫头笨手笨脚,连鞋都不会做一双。再说疯疯癫癫的,她姆妈就不是个正经东西!”

“我看人家蛮好的!”

“个杂种儿子,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要跟她好,老子就一头在门框上撞死!”

“您说到哪里去了。我记得小时候他们俩就蛮好的。您放心,我明日非要找一个吃粮票的。”

“好,领回来我看一眼。我做梦都想娶个吃粮票的孙媳妇。”

在我们家乡干部职工分好几种,但总括起来是两种:一种是吃粮票的干部,也就是既有城镇户口又拿工资的干部;一种是背口袋干部,就是拿国家工资,户口仍是农村户。粮票是划分城里人乡下人的标志。手里拿着粮票,觉得身份地位都不一样。有一回往家里挑柴火,幺叔又问起饼干的事,一听说要粮票,他就一肚子火:“捣他的姆妈,净跟我们老农民过不去。”我说这是别人规定好的,对谁都一样。幺叔说:“斋儿,我们叔侄一场,你能不能把几斤粮票给我?”我说:“都把我姆妈了。”婆婆说:“你吃饱喝足了,又要粮票做么事?”幺叔说:“我想买几块锅盔吃。这一把两年吃不上锅盔,我欠得很。”婆婆说:“你个人找你嫂子要去,怕她不把你?”幺叔说:“把是把的。不过她养我这么大,又给我娶媳妇,我还没报答她,再找她要东西,心里过不去!”婆婆笑着说:“你还知好歹!”

我给幺叔了十斤全国粮票。他正面反面看了又看,不知怎么感谢我才好。

第二天,我就回学校了。

后来,我寒假暑假都没回去。我在建筑工地给人家当小工,挣几个钱自己零花。吃饭穿衣有助学金和补助。在经济上和家里和家乡几乎断了联系。直到我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我才回去和家乡告别。

未老先衰,这是我见到大大的第一印象。他完全是个老爹爹了,其实他不过四十多岁。我知道他内心很喜欢,脸上挂着难得的微笑。亲朋好友家门户族一天到黑穿梭不断,公社大队领导亲自登门,好像我真考了状元马上要变成皇亲国戚似的。这时癞痢头已是大队书记,春叔是大队民兵营长。癞痢头除陪公社领导来过外,自己还来过几回,叫我在外头安心上学,家里的事有他照管。凭良心说,他是诚心诚意的。春叔只跟我碰面打个招呼,并不登门,我知道他为桂儿娘娘与幺叔的事耿耿于怀。

我大大不许我再叫“癞痢头”这三个字,他开口闭口都是“蔡书记”,也要我这么叫。有一天,蔡书记要我到湖里去参观,看看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找了一条新船,自己撑篙,一篙一篙既熟练又轻盈,利索而优美,充满生命的活力。与歪脑壳爹爹比,我觉得有明显的不同,但我又说不出来。多少年以后,我才突然明白区别在于气质和风度。

河道宽而直,河水碧绿,两岸中谷一片金黄,加上蓝天,视野呈三块强烈的色彩,使人马上联想到此乃膏腴之地。昔日的大湖荡然无存。

“我们家伯伯还在渔场看鱼,他算跟鱼打了一辈子交道。”

“他身体么样?”

“蛮旺的。”

“叫他守鱼放心,他不会偷吃。”

“你说的,他现在除了鱼鳞鱼肠子不吃。他说不吃鱼?到阎王爷那里把人都亏死了!”

“那为么事?”

“你想想,吃斋人过去讲究吃清油和豆腐,现在他到哪里去找!”

一条大狗首先叫起来,接着是歪脑壳爹爹出现在草屋门口,他挡住了狗。蔡书记把船系好,顺手提提鱼篓子,只听见鱼们噼噼啪啪乱跳。他冲歪脑壳爹爹说:“鳜鱼煮汤,鲤鱼一烧就行。”我和歪脑壳爹爹打招呼,寒暄。我们俩都觉得有点别扭。

蔡书记领我到渔场四周转了转。我问这里是不是我们原先摘莲蓬的地方。他笑起来,说我说娃儿话,那是湖边边,这里是湖心!莲蓬、菱角、藕、蒿草、苇柴全绝了。蔡书记说:“全县上万人大会战,苦战一冬一春,你看人的力量有多大,真是人定胜天!”

的确鼓舞人心!

远处有一只苦娃子鸟使劲地在叫。小时候婆婆讲古话说:苦娃子鸟是一个童养媳受不住婆婆的打骂投河淹死后变的,所以它才叫“苦啊——苦啊——”后来我知道那是求偶的鸣叫。

天河里的星星密密麻麻,我大大说明日天又热得很。

我们全家人在门口乘凉,除了我姆妈、婶娘、妹妹们,我们都打着赤膊,那些天每晚都聚在一起。婆婆躺在竹床上,小妹妹坐在旁边给她打扇子。竹床紫红紫红的,比我大大的年纪还大,上面冰凉,除了我婆婆谁也不敢睡,睡了腰疼。

“你今日下湖去看了看?”大大问。

“嗯。”

“跟蔡书记去的?”

“嗯。”

“捣他的姆妈,那一定有好吃的。”幺叔说。

“鳜鱼煮鱼汤,鲤鱼烧的,弄得太多,我们没有吃完,蔡书记说没味。”

“他还不是嘴吃滑了。”我姆妈说。

“他说后日请我到他家,找个人好好做几条鱼吃吃。”

“我的儿,你可不敢吃大肉,他们家锅锅碗碗都不干净!”我婆婆说。

“都么时候了,还大肉小肉,只要是肉,我都能吃两碗。”幺叔说。

“你个挨刀的瞎吃,真主看饶不饶你!”婆婆的气又上来了。

刚好刮起了小北风,凉快得很。幺叔说:“好了,您别气,我们睡瞌睡去。”

宴会是别开生面的。

在蔡书记门前柳树下,八仙桌上摆着四瓶“汉汾”酒,陪客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起先并不晓得么子事,听说大队书记有请,以为是公事,都规规矩矩一副听命令的样子。

“书记,您叫我?”

“嗯,坐下,等会儿。”

“书记,有事?我来了。”

“有么事没么事,我叫你总是有事。”

有的是前后脚来的,有的是不约而同到的,大家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末尾来的是蔡书记本家侄儿子,不到四十岁,提着一瓶沔阳烧酒,一见有那么多外人,就说他这两天腰疼,买瓶酒驱驱寒气。蔡书记说:“驱你姆妈个鬼,我还正说酒不够哩。你把酒搁到桌上,快快去端菜。”

鸡鸭鱼肉都是家乡做法沔阳蒸菜。为了叫回族人放心,菜是请春叔的姆妈——我叫四婆——做的。十大碗。我觉得人们的眼睛都睁大了一圈。蔡书记叫大家入席。他们莫名其妙,问为么事?讲的哪样礼行?蔡书记说:

“为么事为么事!叫你们吃,又不是害你们,随便坐!”

他侄儿还不甘心:“叔,您这耍的么子把戏,我们死也要死个明白!”

蔡书记一瓶酒倒四碗,倒得很公平,倒完站起来:

“大家把碗端起来。我告诉你们,我们名斋老弟考到了北京大学,这跟旧社会考了状元差不多。这是我们家乡的光荣。今天请你们代表家乡的父老兄弟为他送行!同时你们回去传达给娃儿们,叫他们也好好读书,将来也考到北京去。现在先把碗里的酒喝掉,不喝是姑娘养的。”

他先把一碗酒喝完,接着叫我喝。我想,不就二两半嘛!一横心,分两口气喝干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脑壳肿胀起来了,桌上的碗、筷以及人、树……都成了双影。蔡书记叫我只管吃菜,他们猜拳,输了不喝的两人拧着耳朵灌。猜过一会拳,桌上热闹起来,吃喝说话都没个章程了,书记、老百姓平等了。

这时,我见蔡书记俯视全场,接着是哈哈的大笑:

“捣他的姆妈,今日我们比一比,到底看谁的亮。都把帽子取掉!”

他先把自己的帽子丢在地上,顺手又揭了旁边两个人的帽子。这一来就乱了套,有人护自己的脑袋,有人抢他的帽子,在场看热闹的也帮忙,工夫不大,秃头全亮了出来,这时,大家才明白书记的恶作剧,笑得喊天叫地,笑得在地上滚的滚爬的爬。

这场笑话传了好些年。而且它已经超出了笑话的范围,作为加强教育的誓师会和动员会永远活在家乡人们的心中。记得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家乡附近左右又有上百号人考入全国各地大学,为祖祖辈辈在沼泽地上觅食的人开拓了一条新的谋生之路。

天灾人祸席卷全国。

饥饿把人们逼得失去了理智。

记得家门户族亲朋好友为我进京上大学凑了200多元钱,其中婶娘给我了30元,幺叔又偷偷摸摸塞给我20元。无疑那是他的私房钱,也许是他偷偷摸摸准备买锅盔吃的钱。我知道这些都是血汗钱。开始我是一分一厘算计着花,后来当大学生们在宿舍里没完没了地津津有味地谈论自己家乡吃食的时候,当我不得不心安理得地用这些钱来解除饥饿折磨的时候,家乡土地上的饥荒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我大大托人代写的信中都是“合家安好,请勿挂念!”我明明知道这是假话、宽慰的话,但我却仍然相信它可能是真的,以安慰自己可耻的灵魂。

我真是卑鄙无耻:为了自己活命舍不得把钱寄回家让家里人也活命!当得到我婆婆去世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痛不欲生。当我大大因修水利导致胃出血而客死他乡的时候,我却没有哭,我咬紧牙关也没有回家。我觉得我只有破釜沉舟读到底才是我大大所希望的。我别无选择,我决不半途而废,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大学毕业回到家,才知道我的幺叔也早已离开人世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在我婶娘的怀里吃奶,活脱一个断奶后仍在吃我姆妈奶的幺叔。

他是我幺叔唯一的苗,我的堂叔兄弟毛毛。

我们见面没有任何话好说,只有哭,我姆妈哭,我婶娘哭,我也哭,吓得小兄弟更是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惨。

第三天,癞痢头提着十个鸡蛋来看我,瘸着一条腿。他几上几下,最后因分田到户给撤了职。

我们俩坐在柳树下喝茶。知了使劲地叫着,吵得我们说话很费劲,叫得我们心烦意乱。癞痢头朝树上扔一块瓦片,知了这才不叫了。

“唉,那会你一走,我就倒了霉,我也以为真亩产千斤、万斤、十万斤、二十万斤……觉得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右倾保守思想,没有带领群众把卫星放上天。上面批下面骂。那时地上要有个窟窿我真想钻进去。我到湖里去跟歪脑壳伯伯说,他一听就火冒三丈。他说:‘捣你的姆妈,你这个狗杂种也不想想,二十万斤粮食不说是长,就是铺在一亩田里要铺多厚一层!’我给他骂醒了。我没跟他们吹牛皮,辩论几场后把我给撤了。春儿当书记,得表扬,扛红旗。到手的晚谷不收,说粮食多了没处放。大炼钢铁,班、排、连往山上拉,接着是吃饭不要钱,一个食堂比一个食堂吃得好。你们湾里的食堂最好。春儿的姆妈、你姆妈,都会做饭,鸡鸭鱼肉十几碗。有回你幺叔还劝我:‘你不要像个瘟鸡个杂种,这好吃好喝不跟天堂一样吗?您愁个么事?’的确吃得好,跟天堂一样,但不出三个月,全吃光了。么子都找来吃,就差没吃人了。歪脑壳伯伯靠吃老鼠活过来了,老一辈就活了他一个。他说是得罪了湖神。说原本湖里有一条青龙,水一干龙就走了,他亲眼看见的。公社大队斗他打他,叫你幺叔揭发他。他装打皮寒,大热天盖着棉絮。后来给他定成‘坏分子’!唉,要是原先那个湖还在,要吃有吃要烧有烧,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这些人中,数你幺叔最冤枉。本来最难熬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偷了点豌豆,被春儿斗了一场,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吊在这株树上!”他指着头顶这棵树。我望着树发呆。这时听我姆妈喊“来来来”,我回头看,是我姆妈在哄毛毛弟弟,我从北京带回一斤奶糖,他缠着我婶娘不让她做饭:

“好娃儿,听话。伯娘教你唱歌!”

毛毛弟弟骑在我姆妈的大腿上,一边前后摇一边跟着唱:

沙湖沔阳州,

十年九不收;

倘若收一年,

狗子不吃锅巴粥!

他们一遍一遍地唱反反复复地唱没完没了地唱。癞痢头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几十年过去了,婶娘一直守寡。她说她对不住幺叔,不该在那个时候还偷偷摸摸藏着一坛子米让长了虫而不给幺叔吃。几十年中,我几次接母亲进京她都不出来,她和婶娘相依为命,从不叫苦叫困难,直至逝世我回家奔丧,婶娘才告诉我:“她不让说家里的事,她说她再帮不上你的忙了,她怕给你添麻烦,怕惹你们夫妻不和!”

我的真主,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啊!

写完这篇小说,我丝毫没有以往那种轻松;恰恰相反,我觉得心情越发沉重。我的婆婆、我的大大、我的姆妈、我的幺叔,我的家乡的父老兄弟,你们能原谅我这不肖子孙吗?

1991年7月于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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