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
见信好!
我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要说出它,在别人眼里或许是极为不光彩的,但对我,却极其泄恨。你压根想不到。你绝对想不到。仇人的老婆爱上了我!是的,我没有搞错,这个胖乎乎的老女人说她看到我第一眼时便爱上了我。
在她说爱我的一刹那,我感到内心有巨大的空洞,我在不断下沉、不断地。我感到一种邪恶的快乐。非常巨大。我几乎难以置信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等我回答她,怔怔地看着我。那时,我觉得机会来了。是的,天赐良机。我从未因父母给的这份容貌而感到庆幸过。我一度为潘安般的容貌困惑。这使我备受阻力。它几乎是我的耻辱,更是别人的笑谈。从来我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我也相信自己绝对有这种实力。毫无疑问,我将成为大众的笑谈。我成了老板娘的小情人。
我绝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我愿意付出自己的身体与尊严来同复仇做交易。我之前想过我复仇所要付出的代价,但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个角色来完成复仇使命。她向我表白的当晚,我便与她在酒店私会,在洁白的床单上,我笨拙地把她当作发泄对象。回想这一幕,我没了起初那股兴奋与痛苦。写下这些话,脑海中回放那些画面,我觉得自己将万劫不复。但我能怎样呢?子弹一旦飞出,势必要杀死某人。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我多希望这样的自己消失。
然而,我感到更受伤害的人是我自己。仿佛是她强奸了我。这样说,作为一个男人,是何等奇耻大辱,但我还有什么不能向你诉说的呢?它会将我闷死,在苟活与羞辱之间,我别无选择。
每天我不敢多想--几乎什么都不想。只要能为我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何况只是如此。这样持续了将近三个月,我越来越感到无聊乏力。原来与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在一起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每次都像上战场,我给自己鼓励打气,但事后,我歇斯底里地把她赶走,一遍遍地喝酒、痛哭。偶尔她不顾我的反对,抱着我的头,请我告诉她心中的苦闷。但我怎么能说呢?
她倒是对我无所不谈。因而我知道了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们心知肚明地在外养小情人,只维持表面婚姻。因为他们有一个将要中考的女儿。她女儿说过如果他们离婚,她就去跳楼。何况仇人根本离不开她,离开她,他一文不值。我现在才知道仇人还小她五岁。当初他们结合,完全是因为她的富有。很显然他就是个畜生。而我,就配称作为男人吗?
我之前写了很多信给你,都被撕掉了。但我不得不提起笔再次给你写,无论我有多么罪不可赦,我都想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就是你,除了你,别无他人。我有时也会想你,--不,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你,这使我分外害怕。因而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阻止自己想你。我变得更加疯狂。我对你只能实话实说,只能说实话。如果对你,我还有所隐瞒,那么我活着,丝毫没有意义。
突然之间,我十分庆幸我们这种方式交谈--我只写,你只看。我们不能沟通、交流。今天陪那个女人逛商场,我看到了一副很可爱的手套,觉得很适合你。于是悄悄返回商场给你买下。连同信一并给你寄来。希望这个冬天,有它,你不会觉得寒冷。我唯一的奢望,希望你接受我的礼物,像接受朋友的礼物一样。那样,我便感恩于心,视你为知己。事实上,早已如此。
挣扎于地狱的梁超启上
小薰:
见信好。时间真快。转眼间,又是半年。
我被提升为销售主管。工作不用东奔西跑、风吹日晒了。我开始忘我地工作。复仇丝毫没有进展。似乎仇人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上帝没有让之更糟糕的念头。我也就由着他。他的老婆对他压根没有兴趣,所有的焦点都在我身上。我曾向她提出要她离婚和我结婚。我当然只是试探性地问一下。如果能报复他最好不过,倘若不能也无大碍。想不到她说等她女儿去国外读书便会考虑。她想把她女儿送到国外去读书,这样便可与他离婚了。我给她出了个主意:你们悄悄离婚,当着女儿的面还假装夫妻。她竟拍手叫好,说"怎么我没想到"。
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愚蠢的女人。但又着实可怜。我原本以为她还算是个商业精英,想不到企业却是她父亲留下的。她父亲有个得力助手为她打理公司。她大概不知道她父亲的得力助手正伺机而动地要吞并她的企业。这些当然只是谣传,我也没有兴趣去了解真相。若是那样,自然再好不过。可怜她父亲泉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我自己也开始奇怪,竟然同情起这个女人来。
我觉得自己再留下来,似乎没有实际意义,就请辞。但她死都不肯。她同她女儿一样幼稚,她说如果我走她就自杀。我只好勉为其难留下来,帮她打理业务。
小薰,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复仇的欲望渐渐冷却,我不知道以后将何去何从。
你该毕业实习了吧。隐约记得你好像学会计。回想起你,我总觉得十分惭愧。我对你知之甚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认识时,所谈论的全部是我和晓妹。很少谈到你自己。几岁了,喜欢什么,童年如何,爱情怎样,有过什么难忘的事。我特别渴望听你谈谈自己。但考虑到我这样一个魔鬼怎敢亲近宛如天使的你呢。我放弃了,我唯有放弃。我希望你幸福美满。你该是一个世人眼中幸福的女子。你会拥有爱你的男子和完美的家庭。或许你已经有了吧。但愿如此。
与地狱融为一体的梁超
小薰:
也许你是对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仇人在一个月前被车撞了。传言说是被与他相好女子的男友撞的。奇怪的是,他老婆在医院以他老婆的身份照顾他、关心他。他女儿我见过一次,经常去医院看望她爸爸。她很漂亮,像她妈妈。
在同事的相邀下,一同去医院看望仇人。一番慰问谈笑后,仇人单独留下我。这使我诧异极了。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和我心知肚明于一些事。我原本以为是复仇,后来才知晓是做他老婆情人这件事。两个男人进行了一番谈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先假仁假义地说:"安心养病,不出几个月又活跃如龙了。"心里却在诅咒他永远瘫痪在床。
病房里静悄悄的。他住的是单间,隔音设施也好,而有的人却在医院的走廊上,在喧闹中养病。天壤之别。
仇人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对我说出以下这番话:"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自从叶子(他老婆)和你在一起,她对我好多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朝三暮四。请原谅我这样说自己的妻子。关于我的事,我想你从叶子和同事的谣传中也得知不少。和叶子刚认识时,她说她比我小三岁,她是个骗子。她曾经的同学有认出她时,你猜她怎么编造谎言?"他自顾自地说着,仿佛非说不可,视我为空气,"她竟捏造出她同学说的是她过世的姐姐,说她姐姐几年前自杀了。原因是为了一个男人,她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后来她都招认了。但她的话说得相当漂亮,她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怕你小瞧我、不爱我、离开我。'所以她不惜一切代价骗我,一个谎言是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圆的。可惜说谎的人时间久了,就是我们结婚之后,我才发现她其实大我五岁,整整五岁。而问过她母亲,她就是家里的独生女,根本没什么姐姐。不然她家的全部财产也不会由她一个人来继承了。"
我望着他,他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苍老。最后他说:"我喜欢你的沉默。我暗地里调查过,你从不屑于玩弄手段和耍那些小把戏。最重要的是你从不搬弄是非。我希望我的话到你这里是终点。"
我依旧沉默着。他不是喜欢我的沉默吗?我在心里早已哭笑不得了。
小薰,这该比小说有趣许多吧。我突然发现我生活在一个有趣的世界中。只要我放下自己的爱恨情仇,用一双像摄像机一样的镜头去观看这个世界,便觉妙趣横生。
这太逗了、太有讽刺意味了。你说我要是告诉他全部真相,你猜会怎样?我觉得那才是我复仇的全部高潮,高潮之后,马上结局。这样的复仇才够完美,你说呢?
与地狱同在的梁超
小薰:
我发现我爱上了冬。冬的冷,让我无比坚强。
小薰,你好吗?我很好。今年的冬,我赶在过年之前回了趟老家,带去我的全部积蓄。我的妈妈抱着我痛哭。爸爸把我的钱全部扔出门外。妹妹弱小的身子在寒风中捡那些百元大钞。
我告诉他们晓妹死了,死了近两年了。之后,他们全部沉默。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在这近两年里,我一次次拨出家里的号码想要告诉家人,他们很喜爱的儿媳没了。但每一次最后一个数字都按不出去。近两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对我的愤怒,我能理解。但我的悲痛又有谁来抚慰呢?我现在家里给你写信,泪流满面。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坚强。
我悄悄去了西城。去了学校。
我弄丢了你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里只有客户和叶子的号码。
我心悲伤,莫知我哀。
梁超启上
小薰:
我在犹豫,要不要实现我的完美复仇高潮计划。
摇摆了一个多月。还是无法决断。很想知道你的看法,但我不敢听到你的任何话。我相信它们一定会让我退缩。其实,我已经做了抉择,不是吗?
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别无选择,一直都是。
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为了晓妹。我应该继续下去。
梁超启上
小薰:
事情再次超出我意料。我还未来得及实施我的计划,仇人康复后找到我,他说他想和我在一起。小薰,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和你一样,我恍惚了好久,还是不明白。
那天是在咖啡馆。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他看上去精神多了,头发特意做过,油光华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突然说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说完呷了一口咖啡,仿佛那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然而,我能感觉到他为这句话花费了多少心血。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惧怕。
我沉默着。像窗外午后的阳光。
他说:"叶子的欺骗让我对女人失去安全感。"
我心里想:那你还去强奸晓妹。
表面上,我似一湖水面般平静,甚至微笑着。那微笑似在鼓励他说下去。我并不知我那动人的面孔和迷人的微笑对他是致命的诱惑。那时我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就像一个年轻单纯的女孩和一个经验老道的男人待在一起,她根本意识不到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身子足以让他发狂。
他继续说,如他准备多时那般:"我承认我驾驭过很多女人,像一个爱马骑士征服不同马匹。那些只是激情和欲望。和爱无关。也许在你眼里,在很多人眼里,我不配说爱。但毫无疑问,我渴望爱。被爱以及爱一个人。被爱,我已品尝过了。我承认,叶子在刚开始是爱我的,无比爱我,甚至不惜伤害我。老实告诉你吧,撞我的那个人正是叶子泄密给他的,叶子还给了他一笔钱。叶子还是跟我学的,我对跟她的小情人也是这种做法。但现在我厌倦了。除了你,我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手段。因为我发现自己对你怀有不同寻常的好感。我不忍心伤害你。同时我看到你和叶子在深夜缠绵时,又极度忌妒。我很难过,甚至是惧怕,我发现了自己这种感情。你该威胁我的,但我想你会同情我。我似乎很了解你,比你自己还了解你。这让我很意外。"
他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我。我内心暗涌,面上还是毫无表情。我习惯了戴着假面具,让人看不出我心里所想。我微微颤动,我以为只有我自己知晓。事实上,他也察觉了。
午后的咖啡馆人寥寥无几。我们于咖啡馆一隅。时光静流。
我生出一种错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了谁而来,又将往何处去。这一切的变化更像是上帝的恶作剧。我唯有置之不理,管他耍什么花招、玩什么把戏。
我忽然觉得复仇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何况怎样才算复仇了呢?我没有确切概念。我之前以为揭露仇人在外面养小情人的事会使我得到复仇的快感。然而我失败了,叶子对他这一切恶行早已了如指掌。后来,我以为和叶子好会报复到他,谁知他根本不在意。再后来,我以为对他们说出全部真相会彻底打击他们,然而,事实上表明,可能更受打击的人是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我一直无法复仇,一直无法成功。
小薰,若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我要是放弃这一切该有多好。
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很久。彼此没有再说话。
后来,我向他提出要出门旅行散心。他批准了,并且订购了两张飞往三亚的机票。他陪我去了。他这种举动使我生出另一个妙不可言的念头。
你也许猜着了。小薰,我必须尽快结束。不管他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都必须快刀斩乱麻。
梁超启上
我拆开新来的信:
小薰:
一如既往地想念你、牵挂你。我在三亚的海边给你写信。你闻到大海的味道了吗?
晓妹喜欢文字。她特别喜欢的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要写作的话就只写大海,只有大海禁得起写作的不断摧残。然而,真正要想写好大海并非易事,大海的深邃和壮阔根本是笔力所无法描述和探知的。她总说,作为一名热爱写作的人,无法准确地描写出现实,这使她悲伤。
不知不觉,在写信过程中,我无意成了一名写作人。写信或许区别于写作,但在我看来却是一样。同样写出自己内心所想,我很开心,在我复仇的过程中,可以用文字记录下来,而你是我唯一的读者。和你谈论那么多写作的事,却不知你是否关注,请见谅。也请原谅我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以及随心所欲的心情来写。
晓妹和我说过无数次要去看海。我说等我工作攒到第一笔钱就带她去。她说要看海就只去海南看海,去天涯海角。我说好。我们每每说起这个愿望便憧憬不已。如今我只身一人身在海边--不,我相信晓妹在天上某处也在看着我的,你说是不是?
我总觉得无比幸运。像我这般罪恶之人竟会有你这样天使般的朋友。是晓妹将你带到我面前。说起晓妹的死,我仍然充满悲痛。但恨却少了很多,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觉得很累很累。你一定还在好奇我是怎样结束复仇的。我想我们很快会见面。到时再告诉你。那时希望你陪着我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一边小酌一边闲聊。写到这儿,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喝酒了。还记得那次在你面前喝酒谈论晓妹的情景。看得出,你并不热衷于喝酒,酒只是道具,一种场景的设置,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热衷于谈话本身。我们对彼此的心灵了如指掌,却对彼此的情况近乎一无所知。这很奇妙,同时也是一种保护。也许,我渴望的不过就是如此。
今天无意翻看杂志,看到毕淑敏说的一句话:"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难忘。"我希望和你有如此友谊。你能接受我这样的朋友吗?请别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我,好吗?
附上我在三亚的手机号码。也许会变,我希望在这个号码消失之前,你能给我电话。
无比期待。
做回自己的梁超启上
我立马拨通了那一串号码。传来女声:"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他会找到我吗?世界那么大,我们那么小。
我走丢了太多人:清月、桑戈天、希斯、网友野、韩野、陪我走了一段路的影子、暑假工、和我在深夜发短信息的叶涵。。。。。。
还包括喻昂。我想他,想在路上拦截他,忽然亲吻他,然后转身离开。我不敢奢望,从来不敢。我只要初见、只要拥有过的美好,然后,在最美好的时候绝然转身离开,化为永恒。我只记住这一瞬间,只为这永恒而活着。
在未来还无法书写时,我只能靠过去来呼吸、活着。
我拿出抽屉里一个笔记本,那上面摘抄了我与叶涵的所有短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