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间,倒是无话不谈,只是母亲拿起电话就哭,母亲一哭,二凤也跟着哭,哭完了,母女二人共同在电话里声讨那个“狐狸精”,声讨那个“没良心的”。这样的声讨,除了能让母亲在心理上平衡一点之外,没有一点作用。不仅没作用,还起了副作用。二凤在电话里说,妈,您放心,我站在您这边,子建也是站在您这边的,大凤也站在您这边。
本来呢,岳母是不太敢和岳父去闹的。那个女人,她是见过的,见过了,她就自卑得要紧,害怕得要死,就不敢去与男人作斗争了。
有了女儿女婿的表态,岳母就有了胆气,于是就开始同岳父闹,一哭二闹三上吊,开始的时候,岳母闹一闹,岳父觉得自己理亏,也就隐忍了,后来岳母见她似乎占了上风,就有了些乘胜追击的意思,不再给岳父做饭洗衣,不再给他好脸色看。母亲这样一闹,没想到倒把岳父大人给逼急了,说是狗急跳墙也好,说是逼上梁山也好,说是就坡下驴也好,总之这一闹,岳父大人就不回家了,搬到了那女人那里住了下来,还正式提出了离婚。这样一来,岳母就没辙了,就慌了,就不知所措了,就给二凤打电话,搬救兵。二凤呢,实在是请不到假,只好让子建回家,先劝解一下。
子建回家,是肩负了重责的。只是这重责,让子建有些不知该如何来担起,他在家里挨了一天,实在是,有点想逃避这重担。也不全是在逃避,他也在想办法。该怎么来解决这个头痛的问题。这可比在公司里做设计要难得多。子建把这事分析了好多遍了,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一夜北风紧。清晨起来,地上白花花的,不是雪,也不是霜。风把大地吹得干干净净,把土壤中的水分刮干了,泥筑的公路泛着白光,绳子一样远去。子建取门前竹篙上的毛巾去塘边洗脸,毛巾直直地,像根棍子,被冻在竹篙上。水边也结了一层冰。冰上是横一道竖一道的花纹,颇有审美价值。子建看了一会儿冰上的花纹,觉得,下次做设计时,可以把冰的效果用一用。子建敲一块冰,拿在嘴里嚼,嚼得透心凉。管家跟在子建的后面,摇头摆尾,一副讨好的样子。狗知道,这个陌生男子,是他的主人。狗不知道这主人只是回家住几天的,想,要和主人搞好关系呢,就跟屁虫似的跟着子建。子建又敲了一块冰,给管家吃。管家拿鼻子嗅了嗅,哼哼叽叽地,吃罢,它知道这玩意儿是不好吃的,不吃罢,又怕得罪了这新主人,两只前爪搭在水边,抬眼望着子建,眼里水汪汪的,有狐相。母亲站在门口喊,子建你这憨包哟,大冬天的还在塘边洗脸,回来用热水洗。见子建拿着一块冰在咕吱咕吱地嚼,母亲捋了一下从额头滑下的灰白发丝,眼里有春风在荡漾。
不多睡一会呢。母亲说。
不睡了。子建答,醒得早,醒了就再睡不着。
母亲说,不去你岳父家么。
子建坐在灶门口,给母亲烧火。说,妈,您知道二凤的爸妈,是怎么回事么。
母亲说,你都知道了?
子建说,正是为这事回来的。
母亲正在炒菜的手就停下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呢,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怎么说回就回了。又说,还用得着为这事专门回一趟?子建说,我也是想家了,想您和爸了,就借这机会回来一次呢。母亲又开始炒菜,炒菜的动作里,就有了好听的节奏。欢快的节奏。母亲说,那个女的,在镇上开了一家烟酒档,就在一进街口的桥边,叫个什么……对,芙蓉烟酒档。
吃完饭,父亲照样去打牌。母亲打电话给子建的堂弟子良,让子良用摩托车送子建去岳父家。母亲交代子建,给十五块的车费就行。岳父家在南面,一路上倒是顺风。子良问子建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去他那儿玩。子建就说是太忙了。问子良,日子过得怎样。子良一脸得意,说去年盖了新楼,又买了新摩托,没事跑跑出租。子建问,弟妹呢。子良说,跟着黑子干,在深圳。盖楼的钱都是她挣的呢。子建哦了一声,他又想起了福建城的那个自称叫阿莲的小妹,就不说话了。子良骑车也就不说话。公路坑坑洼洼,子良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子建像坐在弹簧上,一蹦一蹦地,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车到镇上,经过了芙蓉烟酒档,子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叫子良停了车,依旧给了子良十五块,让子良先回了。子良客气了一会,收下了,说,有空去我家玩。
子建来到了芙蓉烟酒档,见到了那个女的。那女的,皮肤蛮白的,个子也高,穿一件水红色的毛线衣,除了略显丰满之外,确实算得上是个美人。子建想,难怪老岳父要发疯,连家都不要了。子建觉得嗓子眼发干,吞了一口口水润嗓子。女人见子建不看烟,只看她,笑着说,老板,要什么烟。子建慌忙去看烟,问了几种烟的价钱。问,这芙蓉王是真是假。女人瞪了一双杏眼,说,假,你去这镇上打听打听,我郭芙蓉啥时候卖过假烟?!子建心里一跳,像揣着一只青蛙。郭芙蓉,这名字好耳熟。又去看那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子建就有些呆了,呆呆地望着郭芙蓉,郭芙蓉呢,见子建盯着她看,倒是大大方方地,轻轻调整了她的站姿,又轻轻地吸气把腹收起,把胸挺起。子建拿眼盯着烟,心却不在烟上。
你是在烟村中学上过学么?子建问。
郭芙蓉说,是呀,你是……我看你眼熟呢。
子建说,那就是了,我是子建,马子建。
郭芙蓉就惊叫了一声,说,呀,原来是老同学呀,在哪里发财呢。子建就如实地说了。又说,这次回来,是来看岳父岳母的。郭芙蓉脸上就现出了一些淡淡的失落。说,老同学,十多年没见了,你是越长越帅了。子建说,你也是呢,越长越漂亮。子建这样说时,想到了她和岳父之间的关系,觉得自己和岳父的相好这样说话,有些轻佻,突然觉得心里难受了起来。郭芙蓉说,坐一会吧,我给你泡壶茶。子建说,不了,给我拿一条芙蓉王。郭芙蓉先是不要钱,子建说钱是一定要给的,郭芙蓉就只收了进货价。子建本想告诉郭芙蓉,他的岳父是谁,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忍,和郭芙蓉道了别。租了辆摩托走了。
子建的心里真真是乱极了。难受极了。他没有想到,这死鬼岳父包的二奶,原来是郭芙蓉。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太过分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子建感觉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割他的心,割他的肺,他的心就在流血了。而这手拿刀子的人,就是他的老鬼岳父。子建突然想把这老鬼岳父揍一顿。狠狠地揍。子建握着拳头,催摩托车师傅骑快点。
岳母岳父是早就知道子建要到了,多日没有归家的岳父,这天也回了家。岳母呢,早早地杀了鸡,在做午饭。听见摩托车响,岳母就奔了出来,见了子建,喊了一声子建,就差点要哭了,就像那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人一样。可是岳母毕竟是岳母,她把在眼里打了两个转的老泪给擦了,说,这厨房,烟太大。子建看一眼厨房,岳母家早用上了煤气,哪来的烟。岳母慌忙给子建接过了包,说,你看,回家就回家,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又招呼摩托车师傅来喝杯茶,师傅说不了,接了车费,“日”地一声就远去了。岳父也出来了,淡淡地说了声,子建来了,屋里坐吧。岳母倒好了茶,一会儿照顾着锅里,一会儿又跑到堂屋,看着子建,问长问短的。子建就打开了包,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都是给岳母买的东西。这是二凤的主意,二凤说,不要给爸爸带东西,让他知道一下我们做儿女的立场。果然,子建见岳父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了。子建说,这条烟,是专门给爸爸您的呢。岳父的脸上,神色就轻松多了。后来,趁岳母不在的时候,子建话中有话地说,这烟是他刚才来的时候,在镇口的芙蓉烟酒档买的。这样说时,子建拿眼去看岳父,岳父的脸上居然是水波不兴。妈的,这老家伙。子建想,果然是老狐狸,能做到不动声色呢。子建就觉得自己还是嫩了,还是太沉不住气了,觉得这第一回合,他没有占到便宜。子建心想,那好吧,老东西,你等着,一会再来收拾你。居然会是郭芙蓉,怎么会是郭芙蓉。
没等子建收拾岳父,岳父先收拾起他来了。岳父说,子建,你这孩子是怎么混的嘛,人家那么多打工的,初中都没有读毕业,在外面混上三五年就发大财了,你一个大学生,混了这么多年,还要让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操心。
老岳父总是这样的,从前还没发财时候就这样,动不动就爱以一个老江湖的身份指导子建该怎样不该怎样,现在,他发财了,说起话来更加的气壮如牛。只是这次,老岳父似乎忘记了,他这女婿,是代表女儿回来兴师问罪的,他是处于守方,而子建是攻方,按兵棋推演的说法,他是蓝军,子建是红军。当然了,老岳父可能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又从子建给他的下马威中发现了苗头不对,于是先下手为强了。这一招还真管用,在等着吃饭的那段时间,子建的红军基本上是处于守势,倒是老岳父的蓝军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眼看着红军就要溃败,蓝军却见好就收了。
岳母的情绪,似乎很快就稳定了,好像是,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吃饭时,因了老岳母的在场,子建并没有进行反击,他给老岳父留足了面子。于是就喝酒。翁婿二人看似在喝酒,实际上却在飙着劲。子建的酒量是相当有限的,老岳父的酒量也不咋的。因此呢,两人都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酒壮英雄胆。这话没错。子建不是英雄,几两烧酒下肚,居然有些豪气万丈的意思了。老岳父呢,说话已有些大舌头了。二人喝了一瓶白酒,菜从热喝到了凉,最后喝得结了冻。岳母就弄来了一个酒精炉,打起了火锅,把菜都倒在了火锅里。子建说,妈,您去忙吧,我和爸有话说。岳母一听,知道女婿这是要为她出头了,喜滋滋地说,你们喝吧。就躲到一边去了。
子建终于开始进攻了。不过子建先展开了温情攻势。子建说,爸,几年不见,您老多了,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老岳父一听这话,大约引起了满腹心事,感慨无限了,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是老了。一辈子,说话间,就过去了。不值。不值。
子建说,我今天买烟时,遇见了,我的老同学,郭芙蓉。
岳父说,哦。
子建说,他还是那么漂亮。
岳父说,嗯。
老岳父酒醉心明,知道女婿这是要发难了。
子建说,您的事,二凤都对我说了。这次回家,就是想劝您,多为这个家,想一想。
岳父说,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活了一辈子了,都在为这个家活,为儿女活,为别人活,现在,老子活明白了,老子不为别人活了,老子要,为自己活。再说了,你妈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一辈子,受的不是气。
子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可是一想到郭芙蓉,子建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总之,你不能和那个,郭芙蓉好,你这样算什么事呢?都快六十的人了,一个老农民,还包二奶,像话么。
岳父突然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碗和碟子就一阵颤抖:老农民怎么啦,许城里人包二奶,就不许老农民包二奶?再说了,你小子说话别那么难听,什么包大奶包二奶的。我马上就和你妈离婚的,离婚了,我就和小郭结婚了。老岳父说话流畅了起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子建冷笑了一声。郭芙蓉!子建的心口堵得慌。想当年,读初中时,郭芙蓉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是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不仅是学生喜欢她,连老师也喜欢她。那个混蛋英语老师,借给她辅导作业为由,把她骗到了宿舍,强奸了她。那老师当然是难逃法网,而郭芙蓉也退学了。后来,就一直没有了她的消息。郭芙蓉!子建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也拍了一下桌子,说,可是,郭芙蓉会嫁给你吗?
岳父没想到,他拍桌子,子建居然也敢拍桌子,岂不是要造反了。岳父站起来,拿巴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两只碟子跳到了地上,稀里哗啦,成了碎片。
子建借着酒劲,跟着再拍了一下,比岳父拍得更响,然而却没有碗筷跳下桌子。
岳父是气糊涂了,一把将桌子上的碗筷扫到地上,瞪着子建,不说话,直喘气,呼哧呼哧。
子建往桌子上扫了一眼,没有碗筷和碟子可摔了,只有那个火锅还在桌子上。子建犹豫了一下,没舍得砸火锅,弯腰拎起地上的酒瓶,“砰”地往地上一摔。等在外面听着的岳母发现事态有些失控时,两人把桌子掀翻了,把椅子也砸烂了。出乎岳母意料之外的是,当她刚要进去劝架时,听见子建的岳父说,小狗日的,算你狠,老子不离婚,这总成了吧。岳父大人说完这话,居然“呵呵呵”地哭了起来。
公元二千零五年的冬天,子建在天麻麻亮时离开故乡重到南方。当时,风还在刮,干冷干冷的。雪,终于是没有落下来。
回到南方之后,子建和二凤有一段对话颇值得玩味。
二凤说,谢谢你子建,不是你回去这一趟,我爸我妈怕是真的离婚了。
子建说,你也别谢我。我觉得,你爸其实怪可怜的。
二凤说,你是怎么劝通我爸的。
子建说,我和你爸吵了一架。
二凤说,这我知道。
子建说,我对你爸说,如果你坚持包二奶,那我也包一个。
2006年于31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