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觉得那样不好。
细腻美好的食物总带着一种虔诚的耐心,无论我多么热爱家乡,也绝对不会认为闹哄哄的环境是更优的选择。如果我们讨论食物本身,自然会发现当一种平民的食物被带到高级餐厅的时候,它有时候会被改良过度,反而丧失了原本的味道。
朋友说,食物并没有什么原本的味道,只有“最初”的味道。当一个人最开始吃到是什么样的,自然会认为以后也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
我喜爱宽敞宁静,喜欢65层可以俯视外景的餐厅,但是,我可能并没有那么想吃那里做的粤式点心。
【三】
由于我家后来搬到城市的另一端,就没有机会再去吃曾经家门口的那家海鲜酒楼的早餐。今年五一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很早起床,穿越了大半个城市,跑到这家酒楼去喝早茶。
环境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仍然是粉红色的台布,只不过上面的餐具变成包着塑料膜的那种;服务员仍然推着小车走来走去,问顾客是否想来一份热腾腾的牛肉丸,要知道这个丸子可不是火锅店里涮的那种,除了厚厚的淀粉和用添加剂堆积出来的嚼劲,别无其他。
真正的牛肉丸子是纯肉的,里面还要加上爽口的马蹄粒,捏成三颗小球放到蒸笼上蒸熟。吃的时候不能干吃,必须沾上一种微酸,但不是醋的蘸料,除了能品味到醇香的肉感,还有富有层次的美食体验。
我和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零零散散地点了不少点心。她和我一样,都曾经在这里长大,后来去了上海读书和生活。席间我抱怨起外面的东西都做得太美太精致,反而觉得失去味道,这大概也是一种受虐者的心态吧。
朋友笑了笑,她说:“我们觉得这个好吃,是因为它的粗糙恰到好处,既不像街头小吃那么随意,又没有五星级饭店的高冷;它就像是妈妈做的食物一样,长相一般,但有食物真正的味道。”
我有些愕然,但也觉得颇有道理。
有时候,人真的很难说明白到底是如何被打动的。
人们可以制造每个餐厅的品牌故事,写出煽情冗长的软文,甚至可以选用最昂贵的食材把它们当成艺术品来对待。而实际上,食物就是食物,背后所隐喻的哲学对食客毫无意义,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一清二楚,公平坦白。
我们两个人待在酒楼里喝了两壶茉莉花茶,才心满意足地结账。老板仍然是我小时候的那位大叔,他年纪老了一些,仍然爱叼着烟对服务员呼呼喝喝地指挥着。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感觉很好。
热干面
文/名字里有个狐
小时候过早,如果我妈懒得起床煮饭,就给我五毛钱,让我在外面吃。家对面马路边的小店里,热干面两毛钱一两,再来一碗几乎没有酒味的蛋花米酒,吃完热乎乎地上学,一上午都不会饿。那时候年龄小,一两热干面满满一小碗,总是吃不完。会跟老板说:“少放点面,多放点芝麻酱。”米酒也喝不完,最后总会剩下几口,后来学聪明了,不要用碗装,而是用打包的塑料杯,喝不完可以带走。
二年级的时候,教我们的数学老师不愿意批改作业,放学的时候就让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学生留下来帮他改,我是其中一员。批改完毕放我们回家,跟我们交代:“明天早上都不要吃饭,老师带你们过早。”当天晚上回家,就喜滋滋地跟妈妈讲了。
第一节课下了之后,是升旗和做操时间,老师带着我们去吃热干面。发现一两热干面我们吃不完,下次去的时候只要二两,让老板装在三个碗里端上来。有个女生特别聪明,回家不跟父母说,还是从父母手里接过早饭钱。这样当天她就有钱买零食啦!我也有样学样,第二次就被我妈发现了,没办法,学校离家太近,开小吃店的老板跟我妈很熟。我没挨打,却被数落了很久。后来我妈就不给我钱了,她跟店老板商量好,不做早饭的时候让我直接去吃,吃完了她去结账。
这些都是关于热干面的美好记忆。离开湖北这几年,热干面成了我最真实的乡愁。在上海,除非专门去湖北菜馆吃,不然根本吃不到热干面。长宁路上有一家湖北菜馆,和朋友去吃过一次,改良过的热干面面粗,芝麻酱不香,蛋花米酒像是直接兑出来,一份热干面只有几根,价钱还不便宜,吃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有一年,特别馋热干面,过年回家,就从超市里买了方便装的带过来。一次带了20包,几个朋友,一人分两包就没多少了。那时候刚好单身,对一个男孩子有好感,他找我要的时候,我给了他五包。过几天问他好不好吃,他告诉我,按照我跟他说的做法做了,但是干得无法下咽,只好放了西红柿和鸡蛋,加了很多汤煮了吃。可惜碱面太硬,实在吃不下,最后只好倒掉了。当时煮了两包,还剩下三包送人了。
那男孩是南方人,没吃过热干面,觉得无法下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时,我只想多给他一点,却没考虑到南北口味差异,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些面。
有一年,去河南信阳,被带去吃据说“比武汉热干面更好吃的信阳热干面”,里面放了烫过的绿豆芽,芝麻酱很少,还有汤,味道像是热干面和汤面的结合体。我觉得很怪,朋友吃得津津有味。
去年过年回家,加上产假,整整休息了五个月,可算是把热干面吃过了瘾。过年的时候,妹妹也回去了,姑姑开车带我们到武当山山门口玩,妹妹买了份热干面在车上吃。四岁的小表弟看妹妹吃得香就想要,他们两个人三口两口吃完一份。姑姑说,表弟平时吃饭都得哄,也不爱吃热干面,完全是看别人吃得香才会抢着吃的。我知道,常年在外的妹妹跟我一样,对热干面有着挥之不去的乡愁。
前阵子下班,路口遇到一个人推着小车卖热干面,很惊讶,我几乎从来没有在上海看见过有人卖这个,问了下推车的人,原来是河南人。六块钱一份,倒是不贵,但想着曾经吃过的信阳热干面,怕味道不对,便只买了一份。如果好吃就给妹妹吃,下次我再出来买。结果妹妹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吃掉了,还是面粗酱不香,但相对已经不错了。许是上海买不到刚好粗细的面和正宗芝麻酱的缘故吧!
妹妹回家后我跟她说了这件事,她说,下次遇到,即使不好吃也要买啊!明知道买的人不多但还是会推着车在上海卖热干面是多么难得的事,一定要支持!
只可惜,那辆卖热干面的小车,从此,便再也没见过了。
凉的是菜,暖的是心
文/锦
2014年的第一天,洛城主播吉米打来越洋电话,他在节目里问我:“锦,你能说说年的味道是什么吗?”彼时我在熙攘的首都博物馆的小角落里踱着步,紧张地想着用怎样高大上的词汇来描述它才不给东北人民丢脸。最后故作镇定文艺腔地清了清嗓子,飘忽地说:“年的味道嘛!就是冷空气里鞭炮的味道,昼夜通明的厨房里飘出的炸小丸子的味道……”然后吧啦吧啦地用一堆漂亮话铺展开来,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来仔细想想,更世俗更接地气的东北大妞版本嘛,应该是这样:年的味道是压岁钱的味道,是年三十儿在奶奶家暖气滚烫的热烘烘的屋子里拌凉菜的味道!
那时候还小,关于压岁钱的认知是:过年了奶奶会给压岁钱!长大点才知道:奶奶给我的压岁钱总会比别的孩子要多一些。嘘,要保密!工作了,我会推三阻四地说:“我都这么大了,不用给我压岁钱了!”嫁人生子,我再度把压岁钱挡回去,奶奶会气恼地说:“你以为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就这样,我理所当然地收了三十几年压岁钱。
而关于凉菜的记忆是:小时候,奶奶拌的凉菜全宇宙无敌!长大了我会在餐桌上嘟嘴,“唉!怎么还吃拌凉菜?”工作了,北漂的我捏着好不容易抢到的火车票兴冲冲地打电话给她:“奶奶,回去一定要给我拌一盆凉菜吃啊!”我结婚生子后,她几次三番打电话给我:“带着孩子回来吃顿饭吧,给你拌凉菜呢!”就这样,我直到而立之年,还幸运地有奶奶拌的凉菜吃。
所以在我那关于年的贫瘠记忆里,拌凉菜和压岁钱一样,都是充满了宠溺意味的东西。人常说“施比受有福”,而在我和奶奶共有的这些时光里,渐渐觉得“受比施更幸运”,这世上还有多少孙女,能拿到年近八十多岁的奶奶塞过来的压岁钱,又有多少人在而立之年还能理直气壮地坐在餐桌上,骄纵地吃着奶奶单独给孙女开的“凉菜小灶”,全家人都要依着奶奶,看着我的眼色,唯有我吃尽兴了,才会下箸桌上那盆拌凉菜呢?
其实这拌凉菜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东北最最常见的菜品,有一个统称叫“家常凉菜”,在任何一个东北馆子里,只要舌头和牙齿随便碰出“家凉”这两个字,伙计定会心领神会,冲着灶间的切墩厨子利索地吼出“家常凉菜一个!”,那边顷刻会传来斩斩剁剁的菜刀声响,不消几分钟,一大盘,哦不!是一大盆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凉拌菜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而纵使是豪迈到脸盆大的菜码,到最后这盆拌凉菜也会一点不剩。最受欢迎的,是它没错了。
在东北人家的餐桌上,“家凉”也是最妥帖最实在的家常美食。奶奶拌的凉菜是我认为最好的,最平常的组合是黄瓜丝、干豆腐丝和东北的绿豆拉皮儿,单这三样拌在一起就足够美味了。如果是冬天,还可以加一些带着甜味的胡萝卜丝与白菜丝。如果来了客,就再摊一个薄蛋饼,细细切好,和其他食材一起配着颜色码好。还要单独炒一小碗“肉冒儿”(用稍多的油加一点花椒粉和酱油炒成的肉丝),再刺啦啦炸一碗红亮的辣椒油。并不事先拌好,而是调料和食材一起端出,等客人上了桌,主人才把调料汁倒进去,几双筷子一起热热烈烈地把这盆凉菜拌好,再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吃个尽兴,爽脆的蔬菜搭配着调料的酸辣咸香,吃的时候会感觉头皮的混沌一层层地冲破开来,升到一片干干净净的雪地中去了。
这个时候东北的窗外是冷硬的,空气里偶尔冲出几声“蹿天猴”的急鸣,而屋子里总是暖的,暖到要心急火燎地等着奶奶拌一盆家常凉菜给我吃,而通常我会倚在厨房的门边跟她说:“岁数大了,你就请个保姆来做饭好了。”而她也不停下手里的劳作,慢慢地说:“再等两年吧,我现在还可以做饭的,外人来不自在。”
又或者,我把手轻轻搀在她的胳膊上,是白嫩松懈的一段皮肉,黏在一起,抚摸着她满头银白卷发,对着地下的那个两岁小人儿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奶奶!这是我的宝贝儿!”小人儿总是很急,急忙扒开我们的手,带着哭腔说:“不不不!不是你的宝贝儿,是我的宝贝儿……”
我不知道一个东北孩子(姑且这样叫一次吧)一辈子要吃掉多少盘家常凉菜,也不知道还可以吃到多少盘奶奶拌给我的凉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东北吃食根深蒂固地定格成了年的味道,奶奶的味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凉的菜,吃到最后暖的却总是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