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
有一天开玩笑说穹宇长得像“水牛城小子”文森特·加洛,并答应将这张影碟送给他,回家找出来一看,实在是有点绝——太像了,如果他哪天打扮成铅笔裤尖头鞋的样子,那多半是已经将影碟拿到手了。
说实话,说穹宇像文森特·加洛还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认识他快十年了,一直感觉他是个安静地走来走去的人,比如《德克萨斯的巴黎》的前十分钟(阿甘一个人跑步那段也比较像,但跑步显然太闹了)。虽然他为人极为本分守成,这个印象却越来越深刻,可能是把他的小说与他本人的微笑下意识地进行了某种联系。可以保证的是,这种联系绝对没有恶搞的成分,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能够产生的一些想法感到奇怪。
他太不像是一个西海固作家,甚至是不像一个宁夏作家,说得再大胆一些,他都不像是个西部作家。他的气质过于柔和,柔和到没脾气,柔和到连个渣渣都找不出来。如果做横向比较的话,石舒清主席的小说也柔和,但那是一种坚定的柔和,必定有西部的“硬”的气质。南方的好些作家也柔和,但又是带着润滑的柔和,只有他的这种柔和让人什么也说不出来。比如有一个人走来走去,心平气和且没有任何目的,碰到了几个人相约去打扑克,打了一会儿又散了,最后怎样了我看他都懒得说下去了。就好像他写着写着瞌睡上来了,他也就由着自己的瞌睡,直到完全睡着,小说也结束。
这种叙述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会立即令人感到啼笑皆非,人生的荒诞和无力油然而生。也许这就是他之所以是“彭阳小子”而不是“水牛城小子”的根本原因,严重缺乏力度有时候反而也是一种力度,奇特的力度,这和作家本身所追求的效果有关,并不仅仅来自于内敛。
他写出了一个奇特的彭阳,这是他的家乡,不能等同于地球上任意一个地方。我们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不知道它是乡村还是城市,在西北还是华中,甚至它和贾璋柯所极力书写的县城都没有一点相似,我们唯一了解的,是那个地方生活着一些我们曾经熟悉的人,后来又与他们失之交臂,等我们重新见到他们时,发现他们已经娶妻生子,为人夫父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已湮灭无考。
最让人觉得无法思议的是他身上的文化传统继承。他写了一些沈从文式的作品,其中有些还写得相当成功,但基本上没多久他就以自己那一贯的懒散把这事忘了。始终没忘的只有一条,那是事关“李晓宇”的一系列小说,这是他一直一边纳着闷儿一边又心有不甘地坚持下来的。这是一个什么形象呢?说不太好。如果非得说个子丑寅卯的话,这大概是个明清中后期的青年知识分子,俗称“穷秀才”的,被动、柔弱、多情、耽于幻想和现实中的无能。
拿这个人和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某些篇章的人物对调,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区别仅在于蒲松龄的人物所面对的是一些非现实的狐鬼,而“李晓宇”遇到的,是现实社会的怪物。如果再进一步,将蒲松龄老先生的创作方法定义为象征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话,那么这两种人物就没有什么值得辨别的区别了。
以这种几近于挠痒痒、几近于恶搞的方法,对传统文化中我们从五四以来一直声称要收拾掉而到现在也没有抓住的东西进行揶揄、骚扰,倒又树立起了一个全新的、现代主义的、皮绳似的标杆。
“李晓宇”整个地处于一个无聊的状态,这个“无聊”并不是什么苍白、冷漠、难以忍受之类的无聊,而是身处其中无力察觉、进而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的无聊。在这个基调下进行的任何一种接触,都可以带给他“历险”似的快感,从根本上不同于其他20世纪70年代作家表现“无聊”时的极端的无动于衷。“李晓宇”完全逃脱了作者穹宇的控制,他的漫不经心的散步,眼镜后没有目的的微笑,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本书有两个作者的错觉。
在这里我不想给他的小说寻找什么文学理论上的意义,如果要套的话有一大本《西方现代思想史》像宗谱一样摆在那里,总能拽出一个显赫的远房亲戚。我觉得已经足够古怪的作家应该自立门户,不一定非得位列七十二门徒不可。虽然没有人能保证他以后就能如何如之何,但我还是主张这么办,逼也要逼着他往前硬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