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君
一
二十三这一天,用糖瓜糊住了嘴的灶神被送走了,回到娘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去了。
母亲就脚轻手快地走进装粮食的库房,缓缓地伸手,从钉在墙面的铁钉上取下了那两个硕大的笸篮。
然后,她就在寒风刺骨的小院里忙得脚不沾地,忙着把所有可以盛放食品的用具洗刷一遍,把所有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衣物收拾得熨熨帖帖,把家里所有的人指挥的团团转……
把笸篮洗的干干净净后,晾在库房里一块整洁的木板上,铺上新打开的报纸,就像导演上场一般,她淡定的、胸有成竹地开始了在年味的舞台上自信的演出了。
我们知道,年味是照例要全部装满这两个大笸篮里的。
二
一大早,分配好各自的工作后,妹妹哼哼唧唧的耍脾气。她郑重地说:你们多点眼色,等会儿帮忙的人来了,要多学着些。女孩子家,不会锅上活,以后给了婆家,人家不骂你们,只笑话我没有教育好。就是念成书了,你们自己做自己吃,多气长……
回头又对弟弟说:去喊你大姨和三个嫂子来,就说我们家今天搭蒸锅。弟弟吸溜着鼻涕一趟子跑了,就听见顺手牵走的鞭炮噼噼啪啪,吓得黑狗使劲的嚎叫。
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帮手们进门了。灶房里,说着,嚷着,笑着,闹着。母亲拉开被子,从热热的炕上拽出一大盆发好的酵母,舀出最白的干面,一碗一碗的掺进去。大姨和嫂子们一起,在大大案板上和面,揉面,发面,放碱,擀面……
站在梨木案板前,母亲扭动着好看、结实的腰肢,力道都用在手上。一大块面团在柔弱而有力的手掌里,长短变换,筋骨渐强。然后,她拿起菜刀,齐齐的一切两半,抱起一半仔细看面团的气孔大小。又抱起其中的一半,放在鼻子边使劲闻闻,然后有些自负的说:碱放好了。
人们围在身边,有些狐疑。她随手掐起一小块,团成团压扁,抛进炉灶里,一会儿工夫,黑黑的面团散发着焦味被拨拉出来。她拿起来掰开,看一眼,递给嫂子,嫂子敬佩地说:“呀!舅母果然是‘一把抓’”。我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有些崇拜地看着。
接着,就开始蒸过年馍馍的过程了。鼓风机呜呜的唱着快乐的年歌,火苗一边跳着欢腾的舞蹈,一边亲吻着大铁锅的锅底,铁锅则把自己浑身的燥热一股气地传递给笼屉,笼屉呢,把热量回环的喷在大大的馍馍上;接着,一笼笼雪白的馍馍就出锅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眼睛上方蒙着厚厚的水汽,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母亲的家训,女孩子是不能随便插话的。我们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谈论家长里短,大小琐事,手里不停地做着分配给自己的活计。
第一锅照例是献给祖先的。用借来的大笼屉,12个酸碱合适的面团,在蒸笼里大汗淋漓上一回,就变成碗大的馍馍,是最饱满的、最虔诚的祭品。每笼刚出锅的馍馍,她都会掐取一小块,走出去,小心地放在花园墙头的一块砖上。家家这样,都知道是供奉祖辈们。
馍馍是笼笼花色不一,大小不同。有普通的花卷,有讲究的花鸟形状;有白面的,有杂面的;有纯色的,有层层红绿黄色的;还有工序最复杂、费时最多的献给灶神的“枣山”。
大大小小的馍馍在厨房的笑声里蒸出来了。女孩子悄悄地在旁边看着,把道道工序默默地记在心头;弟弟一言不发,满脸虔诚地拿起筷子,沾上红红的颜料,认真负责地给大馍馍点出五个匀称好看的红点点,给小的点上一个个红或绿的圆点;小妹妹拿着用5个“席棘”绑成的工具,在颜料碟子里一蘸,印在馍馍上就有个好看的花花,得意地看着弟弟。为这个具有创意性的活计,他们一早上就闹别扭,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让谁。
晾过蒸汽后,把一个个馍馍慢慢的摆放在笸篮里,就是我的工作了。这可是个技术活,不能挤,不能压,一个花色一块地方,一个形状一种摆法;大的在上,小的在下。我运用学过的数学知识,寻找着最佳的位置,把一个个头上戴着小红绿帽的白白胖胖的娃娃安放稳当。
一层层,一层层,眼看着,笸篮就满了,就高了。
夜深了,看着横七竖八躺着的孩子们,母亲伸伸腰,心满意足地锁门、上床、拉灯、睡觉。
三
父亲随着单位的车回来了,年货就包包蛋蛋的全滚进了家门。
孩子们拽出自己的新衣服,试穿着,比较着,挑剔着,嘟囔着;小妹妹和弟弟照旧要争执一场,谁也断不清楚的官司,大家索性不管为好。
猪肉、牛肉、羊肉、鱼、鸡冷冰冰的身子,被搬进了厨房,被母亲一样样的来回看几遍,就显出雏形了。
最先做的是猪肉。那是最熬人的,是要花很多的工夫。生肉被煮熟后,一些白肉块切成片,是烩菜的;一些要拿蜂蜜和油炸,是做红烧肉的;一些切成小方块,是做暖锅的;一些剁成末,是炸丸子的;排骨要清炖,猪皮要熬成猪皮冻;肥腻的滤掉油腻,压成花肉。大姨家有卤汤,猪蹄要拿去卤好的……
接着是制作牛肉。照例煮熟后,切成块的装成碗子,切成片的用做凉拌。当然还有切成肉末的丸子,肉汤放在大大的搪瓷盆里……鸡嘛,除了煮汤,还要卤制几个。做鱼是母亲的拿手好戏,腌制好后,放在大油锅里,炸的噼噼啪啪响声一片,葱姜蒜和鱼味从锅里冒了出来,在屋里乱窜,从砖瓦的缝隙钻了出去,被冷冷的空气牢牢地积在院子的上空,犹如朵朵温馨的祥云。
爸爸去接奶奶了,她老人家喜欢吃羊肉。母亲在火炉上炖得烂烂的、糯糯的,由弟弟双手端进去。
当然,还有饺子的馅。孩子多,口味杂,她会准备好各种肉馅,谁喜欢吃什么就包什么馅的饺子。
那些冰冷的东西,蒸煮煎炸后就成了熟食,被整整齐齐的码在另外的一个大笸篮里,摆成扇形,煞是好看:红的红烧肉,白的白切肉,黄的鸡蛋饼;金黄色的丸子,黑红的卤猪蹄和鸡腿;绛紫色的牛肉,焦黑色的鱼肉;配着油炸的土豆块,切成菱形的红白萝卜片……
年味,就荤荤的,浓浓的,跑远了。
笸篮满了,母亲忙碌的脚步依旧。豆腐、豆芽等着她去抚摸,海带等着她去泡水,黄花、木耳等着她去挑选,粉条、鹿角等着她在锅里熬煮。她匆匆忙忙、手不停点地做着,带动着我们。葱、蒜苗、辣椒要剥好,切成细丝,蒜姜要剁成小沫。
然后,舒口气,看一回,笑一回,瞅着笸篮,盖上报纸,稳稳地坐下来喝口水。
年三十就到了。
四
一个正月里,不蒸不煮不炸不煎,所有的美味都是母亲从笸篮里捧出来的。
风里飘着年味,雪里裹着年味,水里浮着年味,大地喷射着年味。贴着窗花的玻璃,贴着对联的门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精彩的“春节联欢晚会”,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满村子的笑声,换上新衣服的母亲,和前来拜年的亲戚乡邻边忙碌着,边谈笑着一年的趣事。
吃饭的时候,我们能从筷子划出的弧线里,看到她那岁月纵横的脸上流淌着的幸福与满足。
……
正月二十三,年完了。阳光暖暖地照进厨房,母亲拉起油汪汪的报纸,翻倒笸篮,磕净残渣,用水清洗着,洗洁精的泡泡就五彩斑斓的一闪一闪。
然后,她缓缓地伸手,把洗干净的笸篮又挂在墙面的铁钉上。两个大笸篮,在墙上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又一新年的来临,等待着又一个被装满年味的时分。
母亲老了,大家也变成了天南地北的几个小家,笸篮就没有了用处,寂寞地在墙上,一年接一年地回忆着曾经的幸福。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那些笸篮里的年味,都在我们的记忆里明灭闪烁,永不逝去。
山一程,水一程。满笸篮的年味啊……
2011年8月《让生命摇曳如风》宁夏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