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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汤

李继林

腊月二十八,老汤叫我帮忙开车送他们回老家,我答应去。老李说路上怕是不好走,要陪我一起去。我们就一起去了老汤家。我没去过老汤家,不知道路,老汤坐在后排给我指路,老李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提醒我开慢点,开慢点。

老汤平时住在医院里,几个孩子在外面上学,只有过年时才回老家去。

公路上中间的积雪融化了,两旁没消融的积雪被行人和车辆碾压得瓷实,滑溜溜的,像两条冰带子紧紧附着在道路两旁。车速不敢提起来,一直在四五十码上走着。我捏着一把汗,专心开车,脊背上都感觉出了汗。路上车辆很多,会车时右边的轮胎不得不碾压到旁边的冰带上,只要带上一脚刹车,就会出事情。老李到底是见识多,虑事宽,陪着我来,一则给我壮胆,再则不断提醒我注意。

我给老汤说,过个年,你要搞一次战略大转移。老汤说,过年吗,回老家才有过年的味道么。

老大的一辆救护车,被老汤的东西和人塞得满满的,我感觉车有点超负荷。油、米、面、菜、肉、蛋、瓜子、花生、花炮对联等等,所有过年需要的东西全都备齐了,一箱子一袋子的装上车。接着是他老婆和两个孩子,上高中的小儿子和大学刚毕业的女儿,还有他弟媳妇也从外地回来了,带着一对双胞胎男孩,十来岁的样子,可爱得很。都一起挤在车上。我没敢往车后面看,想一下车上拉了这么多人,够操心,抓着方向盘的手不由得汗唧唧的。

走了约有十公里路程时,离开公路,弯上一条小路,进山了。山路上积雪一点也没有融化,只看见两条灰白的车辙印,更加难行。老李不停地提醒,我只好把车速再往下降,在二档上磨叽,三十码也上不去。

过了一道沟,上了一道山梁,又顺着山梁下到一道更加深的沟里。路仅仅能够容下一辆车过去,全是急转弯,急上坡,急下破。上到第一道山梁时我已经全身出汗,下到第二道沟里时,我不得不把棉衣脱掉。第二道山梁上到半山腰时,没再继续上,顺着山腰拐了几个弯,就看见一个小村庄。老汤长长出一口气,说,总算到了。

老汤家的村子叫遥庄,在半山腰,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背靠着山,前面是一座水库,水面狭长,夹在山岭之间,看不见头。水库结了冰,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老汤指着水库说,你看我们这地方,背山环水,风水还行吧。老李说,好风水,好风水。他不停地喘着气,没有顾上看一眼那座水库。

老汤家的院子在村口第一家,看上去就是个荒院。大门楼子已经坍塌了,两扇老式的白木板门翘得合不上口。院子里有三间瓦屋,矮小萎缩,摇摇欲坠的样子。老汤说,这屋子是他在八十年代自己修建的,没有叫匠人,一直凑合到现在。要不是看见炕洞里冒着柴烟,我不会相信这里就是老汤的家。老汤回家之前几天,给亲房带话,把炕煨热。

我和老汤算是比较投缘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这人太窝囊,有时候又十分敬重他。我们在一起时可以很知己地说些知心话。老汤喝酒后,总会动情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别看我窝囊了一辈子,可眼头高着呢,许多人,看不上,真的看不上。你是个好兄弟,真是个好兄弟。说得我心头眼窝都热乎乎的。

我刚来三河镇医院时,和老汤坐一个办公室。两张桌子,面对面,共用一个血压计,一个体温计,一个听诊器。他中医,我西医。他白头,我黑头。找他看病的人多,找我看病的人少。开始我以为他也就是那个时代水平,推荐着上了两年卫校,然后一辈子不再看一眼书的那一代医生。嘴里没说,心里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肯定也是个混日子的主。五十岁以上的医生里头,我见过的,有一半不会测量血压,有一半知道的疾病名称不到十个。不要说看病,看说明书卖药也不是称职。一位年轻的同事曾经说过一句话,让这些老同志少看一个病人,就是少害一个人,多积一份德。这话我比较赞同。我见得多,知道“文化大革命”后期出来的那一批医生里头,白板确实太多。我把老汤也划归到那个群体里去。

但这一回走眼了。老汤看病人时,我在暗中观察着,从开始问诊到切脉、检查,一直到开处方,都在我的观察中。让我吃惊的是,这老家伙的一切招数都是经典的套路。我虽学西医,但对中医也有了解。在省医院进修时还跟过一位中医名家,好歹还能分得开。有一次,一位中年妇女来看病,坐在老汤的桌子旁。老汤闭着眼睛把脉。那妇女絮絮叨叨说着,每天鸡叫时分肚子痛,拉稀,很痛苦。我心里就说,五更泻,四神丸。然后等着看老汤开处方。老汤把完脉,看看舌苔,然后一言不发,开始写处方。补骨脂、肉豆蔻、吴茱萸、五味子、芡实、百合、生姜、大枣。三剂,水煎服,一日两次,三日后复诊。不谋而合,这老家伙有点水平啊。内心里略微热了一火,就悄悄把他从白板行列里拉了出来。又一次,一位老年妇女来看病,老汤照例是闭着眼睛把脉,过了好几分钟,没人说话。老汤把完脉,仔细盯着女人看,像要从女人的脸上看出疾病来。女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老汤如何打发这个病人,看那女人,一脸沧桑,面色恍白,白中带青,眼皮发红,经常害着红眼病的样子,口唇也烂得厉害,涎水都快噙不住了。大概沉默了有两三分钟时间,老汤突然问,身底下烂吗?女人点点头,说,一直没好过,看过许多医生,百药不奏效,这病已经两年多了。老汤不再说话,开始写处方。我恍然,口眼生殖器综合症,甘草泻心汤。看老汤的处方时,已经成了。炙甘草、黄芩、黄连、干姜、半夏、人参、栀子、生地、大枣,取十剂,水煎服,日二次,十日后复诊。我的内心里已经对老汤刮目相看了,嘴上却问,老师傅,这是个啥病啊。老汤看我一眼,嘴中念念有词:狐惑之为病,状如伤寒,默默欲眠,目不得闭,卧起不安,蚀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不欲饮食,恶闻食臭,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蚀于上部则声嗄,甘草泻心汤主之。老汤念完了,端起茶杯喝一口,略有得意之色,说懂吗?我说,你老和尚念经一样,我懂个啥呢。以后我叫你师傅吧,你给我传授上些,也好混口饭吃。老汤说,艺不传无心人,看你是有心人,有机会了多浪浪。

从此以后,我一直称呼老汤为师傅。其实因为我生性懒惰,也很少向老汤求教,实在没学上什么东西。只是我们的关系由此亲密了许多。

前几年,老汤家在县城住。每天上班都要来往于县城和三河镇之间,早晨八点钟坐公交九点到医院,下午五点返回,实在很辛苦。尤其是冬天,早晨坐车时那个冻啊,真是受罪得很。我比较懒惰,多时每周回家一次。老汤却是每天都要回家,从不耽误。我说,师傅,住在医院里多方便,何必每天跑来跑去受罪呢。老汤笑笑,说,吃不饱么。这个也许是实话。老汤的饭量大很有名气,不要看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三个小伙子未必吃得过。我们有时候在饭馆里吃炒面,我们都一碗就足够,他总得美美两碗才说勉强饱。有一次我们一起坐车回家,他说有个事情,叫我到他家去,也不说是啥事,只叫我跟了去便知。我没去过他家,就跟着去了。

在县城最边缘的地方,快到郊区了,进了一个很深的大院,院子里两边是两排低矮的砖瓦房,门窗玻璃都是很简易的式样,廊檐地下摆着许多简易锅灶。几个女人正在生火做饭,满院子鼓风机的声音,锅铲在锅里搅动的声音,女人孩子嬉笑的声音。有好多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回来了,还有几个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一看就是个出租屋大杂院。老汤把我让进一间屋子里,屋子很窄小,一张大床,一个简易沙发,一个茶几,已经满当当的。我坐在沙发上,满脑子疑惑。问老汤,你怎么住在这里呢。老汤说,一直住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大的两个孩子上大学去了,还有一个小儿子上初中,今年叫到外面去上高中,我们就搬到医院里去住,省下房租来,够我老两口吃。我满脑子就一个问题,老汤住在出租屋里。想不通。他可是前后当了将近二十年的院长啊,即使再不贪心,撇的油水在县城买套单元楼房总够了吧。现在那些小院长,哪个不是三两年就房车生活了呢。是他深藏不露呢,还是真没贪上。没敢问,接着他老婆就饭端上来。长面,韭菜炒鸡蛋的饭面,酸汤,可口得很,我吃了三碗饱了。老汤继续吃,直到吃完满当当六碗才打住。我坐着抽烟,喝茶。老汤从床底下拿出一瓶酒来,靠在耳旁摇摇,咣当咣当响,还有多半瓶的样子。我一看酒是茅台,心想怕是假的吧。老汤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是在检察院当检察长的表弟送来的,放了好长时间,舍不得喝,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咱把它给尝了去。我才知道老汤叫我的意思,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这倒是叫我难为情,空手匝脚的就吃了人家的长寿面,还要喝茅台。老汤收拾着往盅子里倒酒,他老婆端进来一碟胡萝卜丝和一碟猪肉炒粉条。我们就一边闲聊,一边喝酒,我只夹了胡萝卜丝佐酒,老汤吃猪肉炒粉条。等我们喝完了那半瓶酒时,一碟热菜又见了底。

我说师傅饭量真好啊。老汤说,六十年代挨饿的时候,一顿吃过一笼子洋芋,还喝了六碗沫糊。

过了一年多以后,老汤的小儿子果然考到银川六盘山中学去了。老汤就带老婆在医院里住。这时候我们常在一起浪闲,对他的了解也更多了。

老汤住三楼,我住二楼。经常在晚上,我正在上网时,听见楼道里有刺嗒刺嗒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就知道老汤来了,老早准备上一壶开水。老汤过来时总是端着茶杯,直接推开门进来,从不敲门。老汤进来后先自己给杯子里添满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脱了鞋子,侧身躺到床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最多的话题是说过去的事情,他好像对过去的时光非常留恋。经常说起七十年代他刚参加工作的事。他说那个时代的医生才叫医生,只知道看病,专心看病,从来不知道奖金啊药品回扣之类的事。经常为了抢救一个病人,几个人轮流着看护,有时候连觉也顾不上睡,吃饭也是端在病房里吃。哪像现在的医生,有回扣了、有红包了恨不得把病人当爷,没有红包了,亲爷爷来了也没个好脸色。老汤说,人心变了。原来的病人好伺候,也是把医生当神敬着,只要给看好了病,总要表示个谢意,几颗鸡蛋、一瓶清油之类的都是个心意。那个时候人是拿心来交往的,不像现在,交往人靠的是酒肉钱财。老汤说,现在的病人看不起医生了,医生病人之间像防贼一样互相防备着,一不小心就翻脸不认人。遇到难缠的病人,医生都像躲瘟疫一样,生怕自己惹上。诸如之类的感慨很多,每每说得自己都生气了。

老汤说话的速度特别慢,慢得让人昏昏欲睡。不只是说话,老汤干什么都慢,除了吃饭。走路慢,下棋慢,打扑克慢。拿老李的话说,老汤家的油缸倒了,老汤的脚步不会乱。我们俩经常是一杯茶,一支烟,可以说上半夜。老汤说了半句话后,会停下来,喝茶抽烟,再歇缓上一会,当我以为他忘记了,或者我已经真的忘记了他说的前半句话时,他突然又接上了后半句话。老汤说,他的脑子受过伤,总是反应不过来。这是真的。我见他经常开处方,写到半拉子,无故停下来,出去转一会或者到药房里去看。他给我说过,遇到那样的情况时叫我给提个醒。老汤受过伤,据他说,摩托车摔倒了,他在病房里躺了一个月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他差点就把自己的过去给丢了。他的锁骨上绑着两股钢丝,是前年我给去掉的。

说实话,我喜欢和老汤浪闲,心里存了个小心眼。我想从他哪里学习些中医的本事,我相信老汤的中医很有些过人之处,并且我感觉到,老汤的中医不仅仅是书本上东西,其中有些东西好像是某个流派的传承。我的这个感觉后来得到了印证。

大概是三年前,有一天老汤特别兴奋,说话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好几倍。老汤悄悄说,我师傅来了。我说你啥师傅啊。老汤说,教我中医的师傅。我说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老汤说真的,他们从北京过来看我,在宾馆住着,叫我过去呢。说完匆忙走了。

过了两天,老汤回来,拿着几张照片给我看,指着其中两位白发老人说就是他师傅两口子,现在中国中医研究院当博导,这次旧地重游,省上领导派了专车接送呢。

老汤的师傅姓高,当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就从北京下放到了我们这里一个偏远乡镇上工作。老汤刚参加工作,正好也分配到那个医院,就拜了师傅,跟着学了三年多,直到他们回北京去。高师傅对老汤特别严格教育,先叫老汤背诵经典,等经典背诵熟悉了,自己作了讲义,每天逐条讲解,然后布置作业,必须按时完成。遇到病人,就结合具体病人讲解施治方案,追踪治疗结果,做成医案。老汤说有时候为了一个特殊病例,他和师傅要步行着翻山越岭地走上一天才能找到。老汤说,当年那些讲义他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后来因为宿舍被盗,连同那些讲义一起丢失了。那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损失。

老汤送给师傅的礼物是半袋子洋芋,是他亲自回老家从地里挖出来的。当时是中秋时节,洋芋尚没完全成熟。听说高师傅看到老汤一身泥水背着洋芋来宾馆送他时,只说了一句话,还是那么实在。然后拉着手很久不放开。

我和老汤晚上浪闲时,多时喝茶,偶尔也喝点酒。我们喝酒从来不多喝,两个人碰着喝,多少随意,不勉强,不比量。我住单身宿舍,没有啥可以佐酒的菜,酒杯也是从饭馆里顺手带来的。我们两个就这样吱溜吱溜的干喝着,一边喝着茶水来冲淡酒精的浓度。

喝了酒以后的老汤变得非常可爱。平时从不喜形于色的他,在酒精的作用下,脸色变得红润而且充满和蔼的笑容。话明显多了,语速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有时候说到高兴处,甚至会手舞足蹈,比划当时的情景。他说1980年师傅要回北京去了,一定要带着他去,并且答应把女儿嫁给他。师傅的女儿他见过,年纪相仿,长的也是扶风摆柳,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老汤当时有些心动,可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情况,只好忍痛割爱,拒绝了师傅的一片好意。惹得师傅大发雷霆,骂他没有出息。老汤是长子,家里弟妹几个尚小,父母年纪渐老,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拍屁股走了北京,一家老小谁来养活呢。老汤任师傅百般辱骂,不吭一声,最终也没跟了去。老汤说起这些故事时,语气里总会带出些后悔的意思,眼神会变得散淡忧郁,好似对过去充满了向往。

我们最多是说些中医上的事情。说起中医时,老汤会非常兴奋,一个话头牵出来,会变成一个弥漫的大网,总有扯不完的话题。这时候我就成了忠实的听众,老汤成了口若悬河的老师,我几乎插不上话语,只有专心听讲了。有一次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老汤来了,我起身让他上床,他不让我起来,顺势坐在旁边的圈椅里。抽烟喝茶。问我看的啥书。我说《金匮要略》。他说好书,赞许地看着我,顺手给我把茶水添满了。我说师傅今天给讲一下《金匮要略》啊。老汤说,随便说一个章节来。我就翻开书念:血虚劳病脉症并治。老汤动了一下,好像要在圈椅里坐稳当了,然后把一支烟后面的海绵撕出来,再接上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我看见他目光内敛,进入了回忆一般。我也接了一支烟,等着老汤说话。约摸过了两三分钟,还不见老汤说话,只见他面前烟雾缭绕,又半截烟燃过去,烟灰斜斜地耷拉在前面,摇摇欲坠。我把烟灰缸伸过去,烟灰就自己掉到里面了。

老汤突然开口,问曰,血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膚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是动摇,加被微风,随得之。但以脉自微涩,在寸口关上小紧,宜针引阳气,令脉和紧去则愈。《金匮心典》曰,阳气者,卫外而为固也。乃因疲劳汗出,而阳气一伤,卧不时动摇,阳气再伤,于是风气虽微得以直入血中而为。经云,邪入于阴则也。脉微为阳微,涩为血滞,紧则邪之症也。血中之邪,始以阳气伤而得入,终必得阳气通而后出。而之为病,血即以风入而于外,阳宜以血而止于中,故必针以引阳使出,阳出而邪去,邪去而脉紧乃和,血乃通,以是知血分受,不当独治其血矣。

……

我接着念:胸心痛短气病脉证并治……

老汤说,师曰:夫脉当取太过不及,阳微阴弦,即胸而痛,所以然者,责其极虚也。今阳虚知在上焦,所以胸心痛者,以其阴弦故也。

……

老汤在背诵经典的时候,眼睛基本是闭着的,等到要结合医案了,眼睛便睁开来。我赶紧给他续上一支烟。他基本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烟夹在指间,徐徐升起一缕青烟,他好像忘记了手指间的香烟,任烟灰自己脱落在地上。我拿着书本,对老汤背诵的经典语句能够理解,不时插问上几句,他多时都以经典中的句子回答。我看着他那一头白发和光洁的额头,心里想,那里面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呢。要是那头是个电脑,用个U盘就把里面的东西都给复制了出来,可惜他的头上找不到个合适的插口。这样的夜晚过得总是很快,往往是我实在瞌睡地忍不住了,张嘴打呵欠,老汤才会慢慢从记忆里走出来,再说一阵闲话,然后刺嗒刺嗒上楼睡觉去了。

我很快迷糊着睡了,脑子里却有个问题在盘旋着,这老汤究竟是那一剂汤呢?

老汤平时在医院里很是低调,从不和人争高就低,总是默默的上班,默默的看病人,默默的下班,然后悄悄溜到街上去下棋。拿老李的话说,老汤是柿子中最软的那一个,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老汤说,软僵了一辈子了,年轻时都不和人争,现在都老了,还争个啥呢。老汤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时说过,解放前他们村子里经常闹土匪,他爷爷辈弟兄五个,个个身手了得,有一次和土匪干上了,打了大半夜,三个爷爷折了,土匪也折了十几个。从此后土匪不再来遥庄里骚扰,躲着呢。我说你们有家传么。老汤笑笑,说,遥庄的鸡娃都会走脚步呢。

去年冬天,几个地痞在医院里输液体,看上了一个漂亮的护士,调戏不成翻了脸,说是服务态度恶劣,借故砸了病房。领导没办法,派出所的警察也没办法。正闹得不可开交。我偷偷给老汤说,想办法打发了吧,你有办法的。老汤不言语。慢慢走过去,给两个正在张狂的地痞说,啥事情吗,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咋就要动手呢。地痞看是个老头,也不放在眼里。说,少管闲事,一边呆着去。说着伸手去推开老汤。老汤伸手挡着,说年轻人么消消气就过去了。谁也没看清楚咋回事,两个地痞就蹲在地上不动了,一边的肩膀吊着,满脸流汗,话也说不上来了。其他几个见势不妙,叫嚷着说大夫打伤人了,要到县上去看病,告去呢。一齐溜了。到县医院拍了片,说骨头都好好的,皮肤也不见一丝伤痕,没法看。可哪两个就是肩膀痛得抬不起来。没办法,晚上在馆子里摆了酒菜,托人来请老汤下话。老汤说吃过了,高血压不能喝酒,不去。哪两个肩膀痛得厉害,忍不住,亲自来下话。老汤说好着呢么,年轻人咋这么娇嫩呢。说着在肩膀上摸了一把,哪两个肩膀立马就好好的了。啥话也没敢说,走了。这事传开来,都说老汤有功夫。老汤说,有个屁呢,吃饭的功夫都快没了。

前些年,卫生系统搞改革,工资只发百分之六十,其余由自己挣,上不封顶,挣多挣少是自己的事情。那个阶段,医院里的人都疯了一般抢病人,有的大夫甚至站到医院大门口,等着病人来。或者叫家属和亲戚在医院附近转悠着当托儿,好让自己早点发家致富。有的大夫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刻上我是名医,包治百病的招牌。抓住一个病人,会看不会看,先把腰包掏空再说。甚至院领导在会上明喊着说,不会让病人掏钱,还当个啥大夫呢。那一个阶段,老汤很寂寞,也很愤慨。老汤的愤慨只在眼睛里偶尔表露一下,随即就恢复平静了。晚上和我浪闲时,老汤说,这种情况不会维持长久,太丢人了,大夫能和生意人一样么。我说,师傅要不你活动着调一下,到城里大医院去,效益会好些。老汤说,到处都一样,我不想丢人,只想着早点退休,回老家种地去。我知道老汤说的是实话,他要是想调动,一句话的事情,不像其他人,得花钱托人。市卫生局长是他的老同学,每次下乡来检查工作,都先去拜访老汤,有时候还带着东西,把我们羡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了。

那个时候是老汤最紧困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在上学,老婆随着给孩子做饭,老家的土地也撂荒了,加上工资老是拿不全,老汤真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老汤宣布戒烟了,说是高血压病发作得厉害。其他人给他发烟,他绝对不抽。其实我知道老汤并没有戒烟,只是他身上不再装烟,等到下班后回到宿舍,自己偷偷地抽。老汤曾给我说过,他家大的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亲戚帮助的,他有几个当官的亲戚,很是看不惯他,却对他十分敬重。孩子上学时,他没张口,他们自己送了钱过来,申明了不要还。但老汤说,毕竟是个人情,迟早要还。

这两年,老汤困难时期算是过去了,老婆在医院收费室干临时工,多少也能补贴几个。大的两个孩子已经毕业了,不再花钱,只有小儿子上高中,供给得起。可老汤身上还是不装烟,一直等到下班了自己抽,有人请喝酒也从来不去。我知道他是怕欠人情。有一天正上班时间,老汤叫我到他宿舍里去。原来是他的一个老连手来看病,他在自己宿舍里给打吊针。老头坐在沙发上,手上扎着输液管,和老汤高声大嗓说话,一点也不像个病人。老头说,原来他和老汤在一起工作过,他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今天来看病,老汤硬是要亲自给吊针,不让到病房里去。我进去后,陪着老头说话,老汤就出去了。过一会回来,提着一瓶酒,是口子窖,少说也得一百块。接着对面饭馆的伙计送来了两盘肉菜。我说师傅今天破费啊。老汤说,看是谁来了呢。老头说,我们交往了半辈子了,老汤这人,就一句话,直当。

中秋节前,老汤叫我送他去趟市里,说老婆的舅舅得了胃癌,快不行了,去见个面,尽个人情,也算是告别。我送了他们两口子去市里。到地方后,老汤叫我一同去他内舅家,我说家里有病人不方便,就躺在车上睡觉。他们两个上楼去了。我睡了一会,被老汤叫醒。我们就开着车去市里转悠。那天,老汤似乎很高兴,出手也十分大方,他买了芙蓉王烟放在工作台上,随意抽。还把我叫到一家饭馆里,吃了砂锅羊肉,另外加了两个凉菜,喝了几瓶啤酒。下午时我们去了师范学院,看了两场篮球比赛,其中有一场是医科大学和宁夏大学的比赛。老汤的大儿子是医科大学的队员,即将毕业了。我和老汤席地坐在师范学院体育馆的塑胶场地上,直到把腿压得麻木了才起来。老汤的儿子身体随老汤,很是结实,篮球打得灵活多变,有板有眼。老汤专心看球赛,满脸的慈爱和自豪。站起来时,老汤摔倒在地板上,把自己惹笑了。

看完篮球赛后,我们又去了市郊一家中学,老汤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这里当老师。老汤像首长视察一样仔细视察了女儿的宿舍,说了许多话。老汤的女儿是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子。老汤说,三个孩子里头,最娇惯这个女儿。

我们从学校里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碾死了一只小狗。当时路旁没人,老汤说停下来看看。我说看啥呢,已经碾死了,停下来只有给自己找麻烦。一脚油门,跑了。老汤没再说啥,把头伸到窗外,向后看了半天。

回来的路上,我说师傅好福气,儿女都争气,将来到城里享清福。老汤说,城里闷得慌,住不惯,退休了还是回老家遥庄去,哪里的土味,都是香的。

我笑笑,说,到时候由不得你。

车子爬上了叠叠沟梁,我看见梁顶上几朵白云,像几朵洁白的花,开在蓝天上。

《朔方》2011年第11期

《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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