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路原本荒僻,一走几十里没有人家,他们所带干粮已所剩无几。接近九老洞时,就完全断顿了。饥饿、再加上连日的疲劳,少年金灿苦着个脸说:“师父,我真走不动了。”大兴和尚说:“普贤菩萨远接八百,送别一千,你好好念普贤菩萨,菩萨就会来接应我们的。”
奇迹发生了,忽见附近岩上一棵果树,果树上结满了果子,金灿叫起来:“师父快看呐,果子,果子!”只是,那果树生在崖壁上,够也够不着,摘也摘不到。这时,从崖上跑来一群猴子。金灿又叫着:“猴子,猴子,峨嵋山的猴子!”那些猴子坐在树冠上,将树上的果子一颗颗摘下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做出奇怪的动作。大兴和尚说:“快把兜兜起来,猴子要给我们扔果子了。”金灿将兜兜起,那些猴子就将树上又大又甜的果子一颗颗扔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冠上蹦来蹦去,真是一群快乐的猴子啊。大兴和尚说:“金灿,你想过这样的冬天哪里会有果子吗?”少年便惊叹:“啊,果然是普贤菩萨来接我们啊。”
一路上,他们有庙就前去挂单,无庙就树下一坐,念着佛,念着普贤菩萨,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峨嵋山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刚刚还出着太阳,很快就乌云密布,大雨也接踵而至。雨淋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就躲进一处山洞,捡些干柴,烧火取暖。
大兴和尚说:“你跟着我,觉得辛苦吗?”
“一点都不辛苦,相反,我倒希望这条路更长些呢。”
大兴和尚说:“多好啊,这条路在你心里就是一处禅堂了。”他想着,金灿跟着他这一路行来,又岂是在禅堂里坐十万八千支香可比的?
原计划这一年三月会到达峨嵋,由于在洪椿坪滞留了将近一月,到达金顶时,就是四月末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然是春之将尽,但峨嵋的四月春意正浓。一路上花团锦簇,花在景中,人在花中,人与花,都成为四月峨嵋的春景。站在峨嵋的山崖上,只见山下云海翻腾,一浪涌来,又一浪涌去,其云蒸霞蔚,变幻无穷。
这一次在峨嵋山,大兴和尚不仅目睹了云海奇观,且见到佛光,而且,临下山的那天晚上还见到难得一见的圣灯。只见那月光之下,远处万盏明灯如天星聚集,又似天上街市,其奇妙景象,真正是说之不尽。
下山后再经洪椿坪,大兴和尚将金灿交给金员外,金灿还要跟着师父。大兴和尚嘱金灿说,你尚年幼,要用功读书,好好做人,将来如果因缘成熟,你再来九华山找我。金灿点着头,与师父依依惜别,眼里亮着盈盈泪光。
由于在洪椿坪来回耽误不少时日,到成都时,虚云老和尚的“护国息灾大法会”已近尾声。国难当头,这一次的“护国息灾大法会”就带着一种悲壮的色彩。虚云老和尚依然像以往一样,闭眸垂首,永远都在定中,面对即将面临生死之劫的两序大众,只听他说:“时局日益紧急,生死自有命定,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家毋庸忧虑,可安心在此,勇猛办道。兹有数事告示大众,一者,从今晚起,每日早午斋后及晚香时,齐在祖殿同念观世音菩萨一支香,一日三次,普为大地众生消弭劫难;二者重要行李藏起来,寄居男女居士皆装成僧尼模样;三者,敌人或匪盗万一进寺,大家照常安居,毋庸惊扰,和平相待,勿与计较,彼者要东西或粮食,任其拿去,不必与争。”
虚云老和尚最后一句,更令人振聋发聩:“敌之不退,国难之不消,固由业力所感,亦由吾人平日缺乏道德,临事不够诚心。为此,大家须力行忏悔,具足诚心。”
大兴和尚觉得虚云老和尚这最后一句不仅对当前,对今后之中国人,都有发自肺腑的训诫作用。
虚云老和尚最后提议,从今日起,全寺大众每日礼忏二小时,为前线官兵祈福消灾。全体大众节省晚食,节积粮食,献助国家全面抗敌。
虽然时局的危坚,让大兴和尚有一种锥心之痛,但历时六年,行程达数万公里,他的参拜九华山之外三大名山的心愿终得以圆满,这不能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情。
一九三七年底,大兴和尚到达湖北与安徽交界处的东部一座名叫木子店的山区。附近有一座破庙,他便要进去投单一宿。拍开庵门,见庵内有一外道男女。那外道男女拦在门口,不让他进门。他抬头看了看庵额,分明刻着:“准提庵”。他说,这是一座佛寺,自古以来,出家人以天下佛寺为家,岂有不让进门的理?那一对外道男女只得放他进门。进到庵内,但见一片断垣残壁。天色已晚,他倒在一处,勉强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才发现,庵虽破败,但龛内的准提菩萨却是眉目清晰,形象生动。只可惜寺内没有香火,又被这外道男女霸占了,一座准提庵更是被弄得乌烟瘴气。他已经背上行囊,却又把行囊放下,动手将大殿从头到尾打扫一遍。他在庵内看了一遍,多好的一座准提庵啊,只可惜生逢战乱,他急需着回山,否则,他可在这寺中住下,将香火续上,以佛法化导这一方百姓。
将大殿打扫完毕,他向准提菩萨顶了一礼,便要出门。刚走不远,山坡上有一老妪引起他的注意。那老妪有七十好几了,只见她脚穿草鞋,衣裳褴褛,一头白发蓬乱如麻,老妪背着一捆柴禾,整个身子弯成一张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她拄着棍子,以支撑衰老的身躯。看到这老妪,大兴忽然想到远在太湖老迈的娘,眼睛一阵潮润,禁不住喊了一声:“娘!”
老妪拄着根子站住了,她定睛看看叫她的人,说:“是兴孝吗?这么些年了,你还晓得来看我?”
“娘,”大兴和尚又叫了一声,“我是一个行脚的和尚,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出门背柴?”
老妪知道叫她的不是儿子兴孝,便有些失望,她把柴禾歇在地上,喘着气说:“我不背哪个来给我背?老天爷,看着我受罪,怎么不把我收了去啊。”
大兴和尚将那捆柴背起来,说:“娘,我替你背,你家在哪儿?”
老妪朝山下一指,说:“就在这山脚下。”大兴看过去,那里果然有一座茅棚在风中摇摇欲坠。他背着柴禾,一直走到老妪的茅棚里。茅棚里只有一眼矮小的土灶,一张单铺,上面铺着一堆稻草以及一床只有脏污的棉絮,却没有被套的被子。
大兴说:“娘,你就一个人吗?”
老妪说:“说起来不怕师父笑,我这一生养了七个儿子,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了。”
从老妪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老妪现有的四个儿子都住在离此不远的村子里,老大开着茶叶铺,老二夫妇长年在外做生意,老三和老四在村里种田,日子都过得不算富裕,也都说得过去。前几年,为赡养老人的事,四个儿子相互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由族上干预,老娘轮流在四家吃饭,一家一月。开始时,老娘尚能做些家务,也能帮着做做地里的零活,随着年岁渐老,老娘不能干活,厄运也就从此开始,先是三天两头被媳妇冷眼冷语,又恶语相加,最后发展到非打即骂。儿子如果稍有护娘,媳妇就哭闹打砸,闹得沸反盈天。老人无奈,只得回到这间茅屋,在贫病交加中度着残年。
大兴说:“孙子呢?”他想着,一般说来,祖孙之间总有隔代之亲。
老妪说:“也是报应,老大兴礼年轻时曾有一子,十六岁时落水淹死,老二兴义倒有一子,却是一个孬子,老三兴孝的独生子今年十八岁了,却因染上个赌字,把家产差不多给败尽了。老四兴悌,住在隔壁村里,与老母和三个哥哥老死不相往来。大兴和尚念着老人四个儿子的名字:礼、义、孝、悌,古人的人伦纲常也都全了,可却是顶了一个空头名目。
此处在三省交界,民风刁悍,纲常颓丧,或许正是灾难的根源。他想起虚云老和尚在护国息灾大法会上的开示:敌之不退,国难之不消,固有业力所感,亦由吾人平时缺乏道德所致。据说前方的道路已被日本人封锁,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在此暂住些日。
大兴说:“娘,我就是你儿子,我来养活您老人家。”
老妪忙说:“使不得哟,你是出家人,我怎敢做你的娘?”
大兴和尚说:“出家人也是人,出家人也有娘。我娘同您老差不多大年纪,我虽出家,也时常想娘呢。我就当你是我娘了。”说着,他开始洗刷锅灶,并在锅里兑上水,水开了,将随身所带小米煮了一锅粥,先端给老人喝了,又伺候老人睡下,自己又回到准提寺歇息。第二天一早,他再来到老妪家,屋前屋后打扫一遍,见屋后有一块洋芋地,因天旱,那一片洋芋已接近干枯,便挑着水桶,去附近寻水,终于在几里路外寻到水源,于是,他将那片地浇灌过,便去离此不远的村子,打算买些粮食来。
路过一家院门,听见院子里传出一男子杀猪样的哭叫声,门口围着看热闹的人,院门一片忙乱。他有些奇怪,伸头看时,院子里一打扮古怪的妇女正在做法,只见她手拿拂尘,扭着屁股,跳着夸张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门口有人拦住他,说:“观音菩萨正在驱鬼,你不能进去。”他便站在人群外,看那“观音菩萨”如何作法,如何驱鬼。院子里架着一口大锅,锅下燃着柴禾,锅上放着蒸笼,蒸笼上躺着一中年男子。那男子蓬头垢面,赤身裸体,只在下身盖一块遮羞布,手脚却被绳子捆住。随着锅内温度的升高,那男子在蒸笼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发出鬼一般的尖叫声。“观音菩萨”唱着“东方来的鬼东方去,西方来的鬼西方去”,她往锅下塞一片木柴,一边将拂尘死劲地抽打着躺在门板上的男子。
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害人。大兴和尚大叫一声:“住手!”
院子里的人都被这叫声惊住了,包括那“观音菩萨”。又有人来推搡他,说:“菩萨在做法,你不要惊动了菩萨。”
大兴和尚冲到那“菩萨”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拂尘,就朝她没头没脑地打过去,吼着:“哪里来的妖孽,哪有如此作弄人的。”
有人叫着:“她是观音菩萨,你敢打观音菩萨,不怕报应?”
大兴和尚从地上拾起一根劈柴,接着又朝那“菩萨”打过去,“菩萨”倒下了,他却正气凛然,说:“我今天就是要打这观音菩萨,看到底有怎样的报应。”
那“观音菩萨”见来了一个和尚,而且身高马大,立时就慌了手脚。她躲着大兴和尚的追打,一边说:“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
大兴和尚说:“你是观音菩萨,我却是西天老祖,今天就要打你个五体投地,让你专在人间害人。”说着,又从柴禾堆中拾起一根柴禾,追得那“观音菩萨”满院子疯跑,瞄着一个空隙,那“观音菩萨”赶紧从人堆中逃了出去。
“幸亏我来了,再迟一会,他就没命了。”大兴和尚三两下就解下捆绑男子的绳索,那男子趴在地上,朝大兴和尚磕了几个响头,说:“菩萨救命,菩萨救命!”
男子的家人说:“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来?”
大兴和尚说:“别问我是什么人,也别问我从哪儿来,赶紧给他把衣服穿上。”
家人给那男子穿上衣服,那男子却仍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嘤嘤地哭着:“菩萨救我,菩萨救我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那男子似乎已经不再疯癫,便议论纷纷,说这个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刚才那个是骗子。大兴和尚问这男子到底怎么了,男子的家人说:“一个月前在外面喝醉了,当天夜里下着雨,又经过一片坟地,第二天就高烧不退,说着胡话,且都是同家里死去的人说话,见人就打,不得不把他用绳子绑了。郎中也请了,道士也叫了,吃了十几帖药,仍不见好,正好有个观音菩萨路过,说是鬼附体了,于是就按她说的用蒸笼把鬼气蒸掉,将鬼驱走。”
大兴和尚知道这男子的病源了,因喝醉了,淋了雨,又走夜路,受到惊吓,就犯病了。他想着当年戒如老和尚教他的那套咒子,老和尚当时说,要念得八万四千遍,等你念到八万四千遍时,你的功夫就到家了。几十年过去了,这套咒子他又何止念过八万四千遍?于是,他让家人取一碗米来,再用干净的毛巾包住碗,他默念着咒子,将那碗在男子的头上晃了几圈。一遍咒子念完,那男子就醒了,坐起来,说:“我这是在哪里?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又招呼门口看热闹的乡邻说:“都进来坐坐,喝口茶吧。”大兴和尚一阵暗喜,那套咒子果然灵验了。当下又开了一副药方,嘱家人如法炮制,让病人喝了。大兴和尚每天亲自为病人熬药,并为他做穴位按摩,不过十来天时间,病人就痊愈了。
村里来了一位神僧的消息不胫而走,连日来,来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门坎。大兴每天往来于准提庵与义母的茅屋之间,一边尽着人子的责任,一边给人看病。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村子大了,什么怪事都出。那天又有一老妪找来,附在大兴和尚耳边说出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原来这老妪的老伴与媳妇扒灰,正在兴处,被老妪撞见,那两人一紧张,拔不出来了。老妪也算明白人,自然不想这等臭事让更多人知道,听说村里来了位神僧,便悄悄地找了来,想请神僧去解燃眉之急。大兴和尚说:“你不要急,我去看看。”
大兴和尚来到那老妪家,果然那桩臭事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老妪打开房门,那一对偷情翁媳仍粘在一床被下,只露出交迭在一起的一缕青丝,一头白发。大兴和尚悄悄将门带上,嘱老妪说:“你去买挂鞭炮来。”
过了一会儿,鞭炮买来。大兴和尚将那鞭炮悄悄拿到那一对偷情翁媳床边,就着火点着了。鞭炮突然炸响,那一对粘在一起的人受到惊吓,这一惊吓,那粘在一起的身体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