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访宋朝的“圆明园”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1127年,宋徽宗被金人押送到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昔日锦衣玉食的浪漫皇帝成为阶下之囚,住进了“风能进雨能进”的破屋,心情极度悲苦的他回望中原,想到的首先是“家山”。所谓“家山”,就是艮岳,也叫万岁山,是北宋末年开封城最大最美的一处皇家园林,也是徽宗倾全国之力为自己营造的安乐窝。
无独有偶,岳飞站在长江之滨北望中原,抚今追昔,感慨山河破碎,想到的也是这座园林:“……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从某种意义上说,艮岳是当时开封的标志性建筑,它既是东京梦华的象征,又被认为是东京梦断的缘由。
知道艮岳的人是少之又少了,大概只有专门的研究者才了解这座八百多年前的皇家园林。在他们看来,不管是华美精巧的程度还是悲惨凄凉的结局,艮岳都可与著名的圆明园相比。有人认为,论起中国历史上的皇家园林,能与宋徽宗的艮岳相比的,也只有圆明园。
圆明园被赞誉为“万园之园”,此园规模宏大,占地五千多亩,汇集江南名园胜景特点,融合古代造园艺术精华,将诗情画意融于千变万化的景象之中,“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艮岳也不含糊,四周山冈环绕,中间是一人工湖,山间溪流灌注其中,整个园林“周十余里”,天下之美景并包罗列,有非常好的空间艺术效果,徘徊其间,犹如身处名山大壑、深谷幽崖之中,感觉“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
说起来,这两座皇家园林还有点“血缘关系”,艮岳中的部分奇石经数百年沧桑后,辗转来到圆明园,成为“万园之园”重要的风景。不仅如此,有学者认为艮岳奠定了皇家园林的基本框架,对圆明园的修建有着很大的影响。
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园林作为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也不例外,而艮岳,是“赵宋之世”园林艺术登峰造极之作。
让人感叹的是,从结局上看,艮岳与圆明园都没有得到善终。圆明园被没文化的英法联军一把火烧得惨淡凄凉,而艮岳则在“靖康耻”降临开封时毁于一旦。正如宋代词人的千古吟唱: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圆明园还留得残垣断壁,那艮岳呢?2005年9月中旬,记者来到开封,试图寻找艮岳的些许踪迹。并试图由此走进1127年,回望靖康年间那次中原重创。
“万岁山”重现人间?
刚去开封寻找艮岳踪迹的时候,记者几乎是毫无头绪,恍惚中只记得曾在开封众多的景点广告中看到过“万岁山森林度假区”的名号。艮岳有多个名字,又叫寿岳、阳华宫,也叫万岁山。开封是个旅游业发展迅速的城市,宋代不少东西都被“打捞”重现,供游客发思古之幽情,如包公祠、开封府、清明上河园、天波杨府,等等,使古城宋朝文化韵味越来越浓。那么,如今的“万岁山”是艮岳重现人间吗?
在开封汽车西站坐上出租车,跟司机师傅说:“去艮岳。”车子纹丝不动,一张迷茫的脸转向我们:“哪儿?”“艮岳你不知道吗?就是万岁山!”出租车这才开动起来。司机姓张,四十多岁,土生土长的开封人,我告诉他艮岳是哪两个字,他还是很迷茫,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知道“万岁山”是2003年才开发的一个景点,搞不清楚为什么起个这名字。在随后几天的寻找中,我们一再发现,开封市民对艮岳几乎一无所知。显然,与包公祠、天波杨府这些名字比起来,曾经辉煌无比的艮岳对于现在的开封居民太陌生了。
出租车绕过潘杨湖西岸向北行驶,走过一段三四百米长坎坷不平的土路,来到北城墙的一个豁口,穿过豁口到城墙外,就是“万岁山”了。
作为市民休闲的场所,这个地方很不错,丘陵起伏,树木茂密,入园须知写在草坪上的木简上,让人觉得很别致。园子里人不多,林间的吊床上,几个女孩悠闲地躺着看书,园子里的小路安静而幽僻。“万岁山”宽一百多米,贴着北城墙向东延伸约两公里。
记者了解到,这里和郑州森林公园差不多,都是借助过去的防风固沙林开办的休闲公园。不过人家开封文化资源多,随便一翻就找出北宋皇家园林的招牌挂上了。
虽说挂上了“万岁山”的招牌,但记者在这里转悠了半天,却找不到艮岳的感觉。按照文献记载,艮岳是宋徽宗以全国之力经营多年建造的,主峰高90步,约150米,相当于50层楼高。集南北园林艺术之大成,融雄伟、险峻、奇秀、幽美、畅旷等特色于一园,来自全国各地的奇花、异草、怪石布置成一片锦绣,堪称世界一绝。相比之下,现在的“万岁山”只能算因陋就简、稍加装饰,别的不说,艮岳赖以成名的太湖石,这里一块也看不到。
后来跟河南大学省级特聘教授程民生说起这事儿,程先生笑了,说以前开封有过再造艮岳的说法,但这是不可能的,经济实力达不到。别说开封,就是以河南全省之力,能不能再造艮岳都有很大疑问。说要重造艮岳的人,肯定不知道宋徽宗当年玩得有多大。
开封人认地气儿,喜欢在原址兴建景点,这大概也是开封能形成城摞城世界奇迹的重要原因。这个“万岁山”与艮岳有没有地缘关系?今日“万岁山”的工作人员对此不甚了然,他们说不清楚。我们翻阅史料发现,这里肯定不是艮岳遗址,不过其东半部应该曾经与艮岳为邻,所以叫“万岁山”也算沾边儿。
行走在今天的“万岁山”,遥望着八百多年前的艮岳,我们不能不感慨世事变迁之巨。
树林深处,一条小路旁竖立的木简很引人注目,上面用漂亮的书法写着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以前曾熟读晏殊这首词,但在此时此地读起来,却特别有感觉,天籁般绝美的音节,让人品味无穷。吟唱着“无可奈何花落去”,徘徊于深林小径中的背影,似乎不是晏殊,而是北宋。
宋徽宗“玩”得有多大?
艮岳到底在哪里?离开“万岁山森林度假区”,我们继续寻找。
艮是八卦里的东北方向,艮岳是以方位命名的,顾名思义就是在北宋皇宫东北方向。据说宋徽宗笃信道教,他即位不久,有个叫刘混康的老道对他说,皇宫外东北方向的地势太低了,不利于皇室子嗣,如果垫高一些,陛下就有多子多孙之福。于是,宋徽宗就在开封里城的东北部造了座假山,他的儿子果然多了起来,后来他下令把假山扩建成规模宏大的艮岳,结果他就有了二十五个儿子,女儿估计比儿子还多。
刘混康的说法当然是在“混事儿”,徽宗当皇帝时才18岁,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五年,据说他的后宫有一万多个女人,多生几个儿女也属正常,跟刘混康没啥关系。河南大学著名宋史专家周宝珠先生在他的《宋代东京研究》中分析说,徽宗不过是拿这种说法给自己找个大兴土木的借口。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有研究者认为,艮岳的主峰位于开封北泰山庙。我们多方询问,终于找到了育红街上的北泰山庙,准确地说,我们找到的只是这座庙的遗址:这里已成为河南大学附中的家属楼。这里地势平坦,基本没有起伏,五十层楼高的主峰、周围连绵的群峰都已经荡然无存,被时光无情抹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育红街一带是开封的老城区,街道狭窄,房屋低矮,附近有一户人家正办丧事,成排的花圈上写着大大的黑色“奠”字,对我们来说,这些花圈仿佛为艮岳和北宋而设。
徘徊在育红街,很难把这里跟书上记载的华美的艮岳联系在一起。但史料又确凿地证实,这里就是艮岳。不看史料,没人能想象出当年宋徽宗在这里“玩”得有多大。
八百多年前,育红街平地堆起了150米(约50层楼)高的艮岳主峰,周围一百多米、六七十米不等的假山也拔地而起,形成连绵起伏的山脉,其间亭台楼阁星罗棋布,极尽豪华。随后山峦之间建起了庞大的植物园,南方特有的荔枝、椰子树等在这里栽培成功,渲染出别样的风韵。各种珍木、竹藤、奇草、异花组成了生机盎然的森林,每座山植被不同,风景各异:万松岭“苍苍森列万株松,终日无风自来风”,竹岗“苍云蒙密竹森森……正随天籁作龙吟”,此外还有梅岗、蟠桃岭、杏岫等,满园“杂花异香,莫知其名;佳木繁荫,欣欣向荣”。
八百多年前,育红街的森林中珍禽异兽出没。各地送来的珍禽多达数万只,兽类也极为可观,仅大鹿就有数千头。开封人薛翁善于驯鸟,他每天用肉拌了粮食装在许多大盆里,然后学鸟叫,引群鸟来食,鸟来后“听其来去”,任意觅食。一个多月后,听到薛翁的声音,数万只鸟就群飞而至,怎么挑逗鸟都不怕了。一天,徽宗来到“育红街”,薛翁跪下奏道:“万岁山瑞禽迎驾。”然后一声清鸣,刹那间数万只鸟遮天蔽日而来,徽宗看到天上无边无际的鸟飞鸣翔集,高兴得哈哈大笑,马上下令提拔薛翁当官,并重重地赏了他。
八百多年前,育红街的山峦间时常云雾缭绕。艮岳诸峰的山洞里埋藏了大量的雄黄和炉矸石,雄黄可以驱毒蛇,炉矸石则每逢天阴,“能致云雾,使之弥留山谷中”。宦官们还在艮岳诸峰挂油绢袋,收取天然云雾,名曰“贡云”。每当宋徽宗游山,就解开绢袋,放出云雾,使人“如在千岩万壑”之间。
那时的育红街还是避暑胜地。当时朝廷设有藏冰库,夏季将冰块搬入艮岳,使这里茂密的树林中凉爽无比。一年夏天,画家苏叔党被召入艮岳作画,“时当六月,积冰如山,喷香如烟雾,寒不可忍……”他回家后,如梦如痴,恍如去了仙境。
八百多年前,育红街最美最珍贵的还不是上述种种,而是从全国各地选来的奇石,这是宋徽宗“玩”得最大、最喜欢的东西。据说艮岳中嶙峋通透、千态万状的奇石有数万块之多,最大的一块奇石高二十多丈,二十几层楼高,徽宗赐名“庆云万态奇峰”。这些巨石构成这个园林最为壮观的奇景,亲眼目睹过的人说,那种壮丽美妙,自打盘古开天地,“盖未之有”!
为了自己玩好,宋徽宗几乎动用全国之力。那些年,汴河运送奇石和花树的船队络绎不绝,这样的船队被称为“花石纲”。据说从全国各地运到开封的石头有十多万块,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运大树和巨石十分困难,稍大点的石头或树动辄需要花费上千贯运费,相当于四五十个家庭一年的生活费。而运来的大树,十棵能活一两棵就不错了。
艮岳的出现,让一些开封人感觉到不对劲:“秋风夜静,禽兽之声四彻,宛如郊野,识者以为不祥。”但那时可能没人想到,繁荣富足了一百六十多年的汴京城,会因为那些无比美丽的奇花异石的到来,很快陷入灭顶之灾。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宋徽宗大手笔的玩法使大宋很快陷入灭顶之灾。
二 花石纲“压沉”东京汴梁
在开封寻访艮岳时,我们坐在潘杨湖东北角柳荫下的石凳上歇脚。从我们脚下向正东画一条线,再向正北画一条线,往东北方向看,是艮岳的地盘,往西南看则是北宋皇宫的地盘。
但我们的眼前没有艮岳,也没有皇宫。潘杨湖止水如镜,映着如烟垂柳,赵匡胤、赵佶们吃饭、睡觉、发号施令的皇宫,如今沉睡在湖面下八米多深的地方。那个“富丽天下无”的汴京,也以此为中心,在地下八米多深处向四周延展。
汴京沉没了,像一艘触礁的巨轮般沉没了。
那是一座美丽无比的城市。道路两旁,几乎每条路都有行道树,石榴、樱桃、柳树、槐树等生机盎然。御街更是花团锦簇:路边的御沟统统种植莲荷,沟岸上桃李梨杏成行,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前几年,联合国有关组织编写的《只有一个地球》一书这样称道东京汴梁:“宋朝的都城,每条街道上都是水声潺潺,花香袭人。”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这就是靖康之难前的开封,也是靖康之难后上至宋徽宗下至孟元老魂牵梦萦的开封。
据说绝大多数辽国人和金国人都很仰慕中原文明,认为大宋是一个繁荣、富足、安乐的国度。辽国的天佑皇帝用两千两白银铸了两尊佛像,在佛像的背后刻下这样的铭文:“开泰寺铸银佛,愿后世生中国”,很虔诚地希望下辈子托生在大宋。作为北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开封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荣的城市。
但就是这样一个城市,繁华在1127年戛然而止,整个中原地区一并遭受重创。
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站在潘杨湖畔追悼东京梦华,斑斑史实让我们感到,导致汴京沉没的,不是黄河的泥沙,而是美丽的花石纲。正如元人郝经诗中写的:“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取媚徽宗花石成“纲”